第58章

#57

剛被擦拭幹淨的客房僅擺設床榻、幾椅、妝臺, 無任何一件雜物。

傅千凝煞有介事地喚丫頭打水,認認真真洗淨臉上薄妝, 請賀蘭莺教授畫眉之法。

賀蘭莺選了畫眉墨,以小筆輕輕為她描上兩道柳葉眉。

笑貌溫婉,動作柔緩。

傅千凝自聽聞崔慎之那句感嘆, 滿心思索怎生确認賀蘭莺臂上是否有刺青仿制的蝴蝶胎記。

但一來秋衫層疊,二來崔夫人和林夫人已先後用過此招來核實林昀熹的身份,她若故技重施,只怕用意太過明顯。

從宋思銳所贈禮物中尋到成套化妝用具, 她心中雀躍不已, 遂借補妝、學習為由,将賀蘭莺邀至隐蔽處。

——假若眼前的賀蘭小郡主是擅長化妝的林家阿微所扮,必然有易容痕跡。只要想個法子誘使她卸妝, 一旦露出長得像昀熹的面目, 不就真相大白了麽?

傅千凝被自身靈光乍現的小機智感動得一塌糊塗。

誰是這世上最聰明最機靈的美少女?自然是傅家小阿凝啊!

她小心翼翼掩飾眸底小興奮, 由着賀蘭莺先給自己上妝,其後滿意地端詳鏡中神采奕奕的面容,語含期待:“妹子手真巧啊!可惜我平日活得粗糙,沒機會練手……不如,我替你畫眉補妝, 且當練習吧!”

賀蘭莺遲疑:“我……我的妝還成, 無須再添補。”

傅千凝扁起小嘴:“眼看你技巧精妙,我也想試試嘛!你不曉得,昀熹姐姐現在不怎麽妝扮, 壓根沒人教我呢!”

賀蘭莺垂眸,語氣淡淡:“她大概沒那份心思。”

“所以……你縱容我一回呗!否則我上哪兒去找伴兒呢?”

傅千凝軟言哄勸,拉她坐到窗邊,執筆舔墨,湊近謹慎描摹。

二人只隔咫尺,賀蘭莺顯然周身不自在,呼吸停頓,眼神閃躲。

傅千凝手微微發抖:“唉!你緊張什麽?連累我更緊張了!”

幾經周折,她終于畫了半邊眉毛,又深吸一口氣,專注描完另一端。

賀蘭莺如蒙大赦,正要轉頭照鏡子,不料傅千凝蹙眉道:“還不夠完美,我給你添點胭脂!”

“不必麻煩了!蒲柳陋姿,越塗越不堪入目……”

“你是嫌我畫得不好?”

“我、我沒那意思……”

賀蘭莺清亮眸子流轉極淺淡的憋屈。

她頂着棠族小郡主的虛銜,上無父母護蔭,下無通廣人脈,時時刻刻需維持端雅儀容和溫和态度。

在京這段時日,因沾親帶故,免不了和傅四姑娘來往。

此人雖是晉王三公子的表妹,但兩人從小作伴,勝似親兄妹,外加與林昀熹關系異常密切……能套近乎,何必樹敵?

對上傅千凝躍躍欲試的神色,她無奈回身,由着那雙手點染紅脂,往臉上塗抹脂粉。

她只覺對方手指所過之處激發陣陣麻木,已無從辨別其指腹的觸感,到底是粗糙,或是綿軟。

待傅千凝滿意地咧嘴而笑,賀蘭莺總算回過神,扭頭望向妝臺銅鏡,登時瞠目結舌。

鏡中的她,柳眉被畫成向上高揚,如卧蠶一般,外加臉色塗層了棗色,若黏幾束假胡子,大抵與關羽廟中的神像相類。

傅千凝一本正經點評自己的傑作:“我總覺你柔柔弱弱,沒精打采的,不像個郡主……瞧我給你添的濃眉和胭脂,是不是有氣勢多了?”

真是謝謝您了……賀蘭莺分不清該捂臉,還是該抓狂。

欲、哭、無、淚。

傅千凝撓頭:“你看上去好像不大滿意,我再添幾筆?”

“不,不用了!”

賀蘭莺生怕再折騰下去,自己便真能供入廟裏,急忙讓貼身侍婢端水,慎重以帕子逐一擦拭面部妝容。

轉目瞥見傅千凝的端量,她臉帶愠色:“傅四姑娘為何盯着我看?”

“你好看呀!”

傅千凝唯恐被她覺察喜意,伸了個懶腰,起身活動筋骨,又假意照鏡子,欣賞精心描過的眉眼鼻唇,只等着窺探“賀蘭莺”的本來面目。

賀蘭莺洗掉亂七八糟的眉毛和兩頰,底妝斑斑駁駁,同樣沒法見人。

傅千凝歉然道:“要不……全卸了,重畫?”

說罷,順手拿起濕帕子去抹她的臉。

賀蘭莺霎時警惕了三分。

奈何傅千凝出手如風,不等她張口拒絕,指上軟帕“唰唰唰”抹掉她原有的粉末。

失去了粉妝修飾的賀蘭莺,呈現出蒼白膚質,病氣沉沉。

眉毛疏淡,鼻頭略大,人中扁平,唇色如常,五官平庸,卻無傅千凝想像中類似林昀熹的嬌容。

咦?想岔了?

傅千凝錯愕了短暫一瞬,壓抑驚奇與惶惑,仔細抹去剩餘脂粉。

賀蘭莺淚目滿溢委屈,啞聲道:“妹妹生得鄙陋,遠不及姐姐嬌波流慧,态濃意遠,姐姐何苦揭我傷疤?”

“對不住,”傅千凝自覺失策,慌忙道歉,“你知我素來冒失……做事不經腦子,一時沖撞,你別往心裏去。”

她趕緊重拾“粗枝大葉”的形象,軟言安撫幾句。

賀蘭莺嗓音夾帶忿懑:“說來不該怪傅家姐姐,是我癡心妄想,試圖用化妝技巧和華美衣裳掩飾缺點,好博表哥垂憐……可你也瞧見了!他何曾願意往我這張臉多瞅上半眼?”

“哼!那家夥吃着碗裏,看着鍋裏,壞得很!改日我替你揍他一頓!”

“使不得!我随口抱怨一句,你切莫當真。”

賀蘭莺煙籠眼眸柔波動人,如玉琢的手悄然拉住傅千凝一截衣袖,予人“哪怕長相平凡,骨子裏仍是絕色佳人”的玄妙之感。

趁傅千凝略微失神,賀蘭莺取了刷子,往光滑皮膚上細細敷粉,一點點描畫眉毛,再用深深淺淺的色澤勾勒鼻側、頰畔……

不多時,巧手塑造出一張生動面孔。

當她點完口脂,盈盈站起,又恢複為纖腰束素、儀态袅娜的少女。

傅千凝自诩易容術漸入佳境,能蒙騙不少人;但論化腐朽為神奇的妝扮,則自嘆不如賀蘭莺。

收拾各類瓶瓶罐罐和毛筆時,門外細碎腳步聲近,伴随着林昀熹的詢問,“怎麽畫個眉毛也費上半天?”

傅千凝尬笑打開房門,搪塞幾句,并謝過賀蘭莺仗義相助,親熱地挽了二人同回膳廳。

賀蘭莺換上慣有笑容,适才的不悅恰似風掃落葉,了無痕跡。

···

午後,小嬰兒哭啼,林夫人唯有撇下幾位後輩,入內哺乳。

申屠陽、賀蘭莺和崔慎之識趣,不再叨擾,一同作別。

林昀熹送客完畢,轉身睨視傅千凝,壓低嗓門問:“說吧!整的是哪出?”

“就是……學畫眉毛呀!”

“我還未明言哪件事,你不打自招,心虛了?學畫眉毛,能把人家弄得眼眶發紅?”林昀熹鼻腔內輕哼一聲,暗示她坦白從寬。

傅千凝牽着她前行數步,将仆侍甩在後頭,方谄媚一笑:“我覺着那小郡主擅長化妝,心血來潮,想瞅瞅她究竟長什麽模樣……”

“你拿這不着邊際的借口蒙混得過我?”她邊說邊擺手命衆人退下歇息,複問,“你雖鬧騰,卻非不分輕重。莫非……你我姐妹之間,有需要隐藏的小秘密?”

傅千凝确定周邊無人,附在林昀熹耳邊,簡略坦言自己聽崔慎之一句感慨、将賀蘭莺錯想成阿微、逼迫其卸去粉飾後目睹真容的過程。

林昀熹啼笑皆非,又若有所思。

“我此前亦覺她與傳聞不符,且對京城諸事太過熟悉……也許成長後有所變化,又一心想學阿微之故?再說,假設她由阿微冒充,那麽真正的賀蘭小郡主身在何處?”

傅千凝吐了吐舌頭:“我應該……沒把她得罪透徹吧?”

“接觸數次,她人友善且圓融,不致心懷狹窄至斯。再不濟,等這邊整頓好,咱們再請她來小坐,好生賠禮道歉。”

林昀熹俨然已将此處當成家。

傅千凝“啧啧”有聲:“你是鐵了心抛下我哥,全心全意陪你娘?也好,讓我哥再嘗嘗何謂‘孑然一身’、‘形影相吊’、‘望眼欲穿’、‘情思低回’、‘輾轉複沓’……”

她搜腸刮肚來形容宋思銳即将面臨的慘狀,一副幸災樂禍狀,忽而前院外一清朗嗓音道:“林姑娘,一鳴有要事禀報。”

“蕭大哥,請進。”林昀熹快步出迎。

傅千凝一聽那人的聲音,無端打了個寒顫。

他們除了昨夜追尋崔夫人時碰巧躲在同一棵樹上,近來幾乎每次都對彼此避之不及。

并非誰怕誰,而是無話可說。

此刻,傅千凝下意識挪動步伐,猛然記起要林昀熹替她解釋,索性定在原地。

——她又沒幹虧心事,逃什麽呀?

“姐,記住,跟那家夥說清楚!”

林昀熹茫然:“嗯?”

“咿呀!就、就……你讓我跑的那趟!”

“先說正經事兒,成不?”林昀熹回頭,笑得無可奈何。

傅千凝慢悠悠落在後頭,遠遠見二人相互禮見,低聲交談。

“……接到密報,我方在北域再次大捷,攻殲敵萬餘,其中林公功不可沒。聖上早已傳旨,命大将軍鞏固邊防,派副将回京述職。

“而咱們的人發現,林公身在歸京隊伍中,目下由三公子的人秘密護送……想必月內能抵京。一鳴得此消息,即刻趕來告知夫人和姑娘。”

林昀熹喜笑顏開:“太好了!我立馬告知我娘去!蕭大哥請随意,我稍後便回!”

她将蕭一鳴當自己人,自然省略各種虛禮,提裙奔向廊下,一眨眼沒了影兒。

“啊?”傅千凝急了,連連跺腳,“說好替我解釋呢?”

蕭一鳴原想着在院中轉一圈,聞聲斜睨,那高挑纖長的身影便悠然入了目。

傅千凝裙裳如紅霞流動,身姿婀娜。

姣好容顏經過精雕細琢的潤飾,往昔泛着小麥色的肌膚不知何時變得雪白盈透,英氣眉宇間平添絲絲縷縷妩媚情态。

绛唇輕抿,嫣如丹果,莫名讓蕭一鳴掌心發熱。

原來他昨晚捂了好久的嘴巴,竟長得這般好看……

與她四目相對,蕭一鳴趕忙收回窺觊眼光,不冷不熱打招呼。

往日,因傅四姑娘是三公子的表妹,他從未動過一絲半縷異念;自發覺被她耍過一回,又被迫戳了她幾下,他一見她便心慌,故而能避則避。

他也想不通,身為一名有頭有臉的內衛,昨兒怎就因怄氣和她耗費了将近一個時辰?

若說最初源于不服氣,到後來當她懶懶依傍在他臂內,他似乎有點舍不得松手。

見鬼了……

蕭一鳴被離奇想法驚到,兩耳如燒,頭頂快冒煙,見她不吭聲,連忙擡步回避。

豈料,傅千凝喊住他。

“蕭大哥,你方才說,暗中護送林公爺的,可有我傅家人?據我所知,長兄在替哥哥辦事,好幾個月不見蹤影……”

蕭一鳴停步,兩手捏了把汗,清了清嗓子,垂目回應。

誰知一張口,丹田內竄出一道氣,使得他喉間頻頻作聲,急而短促。

“在下、嗝……不确定……嗝……是否為……嗝……令兄……”

“……?”傅千凝傻了眼,“你抽什麽風?能不能好好說話!”

蕭一鳴面紅耳赤,全然搞不清何以忽然打嗝,越着急,越止不住。

“我也……嗝……不知道……嗝……為何如此……嗝……絕無冒犯……嗝!”

傅千凝本想助他摁壓大拇指甲根部的“少商”穴,又想起他那句“一姑娘家不知羞恥”,頓時氣從中來,話都說不利索。

“我、我我我告訴你,昨昨昨晚本本姑娘也是奉命去找找找那誰的,你、你你你千萬別別別誤會,我對對對你有有有什麽……”

“在下情急……嗝……之下失言,嗝,請姑娘……嗝……海涵。”

“還還還有,你若敢、敢敢把事情抖抖抖出去,我跟你沒……沒沒沒完!”

“……嗝。”

恰逢林昀熹将父親音訊轉告母親,信步行出,正欲招待蕭一鳴落座,忽聞他們一人邊說打嗝,另一個則磕磕巴巴的,場面尤為詭異。

難為她藏身假山後,捂住小腹,憋笑憋到肚子抽筋。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不用懷疑哈~花大篇幅寫一個女配,肯定有原因噠!

伏筆早已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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