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79

杏月中旬, 晉王府忽而張燈結彩,鑼鼓喧天, 擺出迎新婦的喜氣洋溢。

按照皇家儀典,世子婚禮本該舉行大型祭祀,但考慮春寒潮濕不利宋思勉的腿患, 晉王以大宗正身份下令,撤銷原有流程,就連新郎官騎馬至女家親迎這一禮節也省下,只用披紅戴花的衛隊護送花轎, 将新娘子接到府裏。

宋思勉容色平靜, 不喜不悲,在巧媛和弟弟的攙扶下與新婚妻子行三拜之禮,即命人将新娘送至新房等待。

新娘頭上蓋着精繡紅綢, 一襲纏花金銀繡嫁衣, 雖不及三少夫人那套婚服的華美明麗, 卻自帶婉約雅味。

她由兩名侍婢攙扶,盈盈踏着繡毯蓮步而行,身姿婀娜,儀态萬千。

即便沒能瞧見真容,亦予人霞姿月貌、風華絕代之氣韻。

宋思勉不等新娘子步出喜堂, 以身體不适為由, 自顧領巧媛入內歇息。

賓客們憐他于錦繡年華遭遇挫敗,覺他偶爾頹靡實屬情理之中;然則晉王和宋思銳神色同樣古怪,倒讓人無從辨別, 這究竟是怎樣一場聯姻。

數名世家子弟把酒相勸間,禁不住聊起捕風捉影的傳聞。

“世子怕是對林家情有獨鐘!據說這回的新娘,乃三少夫人的遠房堂妹,有窺見過芳容者說,兩人面目相似達七八成呢!”

“難怪毫無征兆,說娶便娶!倉促至斯,想必得不到人,得一位相仿的替身,以償宿願?”

“晉王大概沒轍,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吧?”

“老覺府中空有喜慶殼子,人人皮笑肉不笑,害咱們都不曉得該說什麽道賀詞……”

那三人交頭接耳,低聲議論幾句,唯恐隔牆有耳,趕忙扯開話題。

林昀熹以托盤端着炖湯,正好路過他們所在的假山背後,清楚捕捉閑言碎語,不禁苦笑。

歷經諸多波折,宋思勉對阿微的愛與恨淡化,答應這門婚事,只為踐諾。

偏生宋思銳攜妻搬去品柳園長住,府中事務一律由謝姨娘和巧媛主理。

巧媛挺着肚子張羅婚事,偶有不周或疏漏,不足為奇。

然則二月初,崔夫人病情急轉直下,阿微求宋思勉将婚期提前作沖喜,實則擔心生母忽然離世,若再等兩三年,她朱顏不複,還讓巧媛誕下兒女……後果可想而知!

新郎官情非得已,主事者力不從心,再加上婚宴整整提早了一個多月……能盡善盡美才怪!

念及此處,林昀熹嘆了口氣。

她和阿微,從異母姐妹成了妯娌?往後見面該如何稱呼?

“三少夫人,還是讓小的端吧!”身側侍婢見她越走越慢,只道她倦乏。

“無礙,我來即可。”

林昀熹斂定心神,快步走向燕樂悠揚的榮安殿。

殿內一如既往陳設華麗,賓客雲集,聚滿了皇親國戚、朝中肱骨,全由晉王應酬;而殿外多半為宋思勉新結識的音律愛好者、詩畫墨客,由宋思銳接待。裏外興致高昂時,免不了多喝。

林昀熹步入殿內,親手把炖盅放置晉王的食案上:“公爹,這是兒媳剛做的湯,有助于醒酒,您請趁熱喝。”

晉王淺笑:“辛苦你了。”

上回林昀熹身世遭女帝揭破,宋思銳不得不将最新對外宣稱的版本告知父親,暗地裏則和兄長統一口供。

晉王對應“林千金”前後判若兩人的表現,外加宋思銳曾揚言非那海島姑娘不娶、轉頭卻只字不提、圍着這小妮子團團轉,登時了悟。

他欣慰之餘,又訓斥了宋思銳一頓,但對待三兒媳的态度,由此大有好轉。

林昀熹沒敢告訴他老人家,這回世子所娶的才是原來的林千金。

這事,僅有寥寥數人得悉,能瞞則瞞。

殿外幾聲舒展琴音勾起殿中人的注意。

林昀熹一聽這音調和意境,知是丈夫所奏,不由得面露微笑。

“去吧去吧!”晉王笑容慈和又暗藏戲谑,“就知道你倆沒事愛粘一起。”

林昀熹頰畔紅霞起落,微微屈膝而退,捧了另一盅湯從後殿繞道。

殿前空曠處的喧鬧聲歇,墨客也好,琴者也罷,還有聞聲而來的女賓,均紛紛停下杯中酒、手邊事,目光凝向琴臺前的宋思銳。

他水色暗紋袍隐泛銀光,姿态閑雅,長指輕撥琴弦,缥缭潎冽,輕行浮彈,漫駕而不亂。

清音渺遠,郁滞頓消,穆柔怡怿,婉順委蛇。

如泉流霍濩,繁花紛葩爛漫,如鶴入雲端高翔,時遠時近,多彩多姿,變化有節,舒徐不迫。

琴師們或沉思或贊許,姑娘們更難掩贊賞之笑。

直至琴音以明媚之聲結束,餘音仍飄蕩于空中,久久未散。

“好!”

不知何時,宋思勉的木輪椅已挪移至人群後方,他笑意潋滟,率先叫好。

圍觀者擊掌贊嘆,誇獎聲此起彼伏,綿延不絕。

宋思銳離座拱手:“在下乃菲才寡學,僅以薄技抛磚引玉,望諸位勿見笑。”

“三公子過謙了。”

“此曲感心動耳,蕩氣回腸,請恕我等寡聞,竟不識來由,慚愧慚愧!”

宋思銳笑道:“此為家兄新作,在下一時技癢,未能盡其三分意趣,獻醜了。”

餘人聽聞,立時恭賀宋思勉,無不欣喜慨嘆他在音律上的新成就。

宋思銳趁機脫離包圍,笑吟吟步向妻子:“給我的?好香!”

“這時候喝正好。”林昀熹徑直行至石桌前,放下托盤,掀開盅蓋,給他盛了大半碗。

“昀熹,你忽然溫柔賢淑,我好不習慣!”

“我是人前給你點顏面……”她悶哼一聲。

“是是是,本章魚感激不盡!”宋思銳端起碗勺,淺啜一小口,笑得古怪。

林昀熹視若無睹,耳尖無端泛紅。

“用心良苦啊!”他笑時肩頭發顫,“話說回來,我最近表現不好?不夠‘體貼’?你竟暗戳戳給我‘加料’?哎呀……沒想到小螃蟹不滿足,為夫得好好用功才成呢!”

“不是的!你、你不許胡說!”

林昀熹惱羞成怒。

——她不過暗覺他最近“吃螃蟹”太勤快,又見巧媛從府醫院領了些巴戟天、杜仲之流,兩人閑聊時,她偷偷給夫婿的炖盅加了些許。

奈何宋思銳常年與草藥打交道,就算自身沒怎麽服過,也能憑借香氣和味道品出一二。

這回好了,弄巧反拙。

她氣呼呼奪下他喝剩一半的湯,猛力放回托盤,示意侍婢拿走。

“好吧!我往後少說話,多‘辦事’!”

宋思銳竊笑,眼看兄長親自招呼賓客,遂挽了林昀熹撤出人群熙攘處,沿回廊信步走向居所,意欲更衣赴宴。

仲春難得的好天氣,正值桃、李、海棠争豔,蝶舞蜂忙,一派繁華景致。

恰逢以謝幼清為首謝家女眷相伴游園,雙方偶遇,寒暄幾句。

林昀熹見她們一個個風姿綽約,獨獨少了謝婉芝,好奇問:“謝二姑娘,今兒世子大喜,倒沒見令姐?”

謝幼清曾視她為情敵,更勸宋思銳勿被她無辜表面所蒙蔽,不惜口出惡言,大意暗自她并非掉落泥中、不可舍棄的美玉,而是放在華貴氈褥上的破舊竹席。

可後來接觸次數多了,謝幼清愈發明白宋思銳的心是幾十匹馬都拉不回了,而林昀熹并無她所設想的那般不堪,兼之連宋思勉默許二人成雙成對,她身為相府千金,沒理由再厚着臉皮橫插一腳。

日複一日,萌動的春心死在了他們成婚之時。

現今巧遇,曾刺目錐心的一雙俪影,竟莫名讓她順眼怡神。

被問及長姐,謝幼清略顯尴尬:“姐姐她……有事離京,沒能趕回。”

林昀熹不以為意,後猛地想起立誓不再歸京的霍書臨,心下了然。

···

阿微靜坐婚床中央,視線被蓋頭阻隔,眼前紅彤彤一片,心中的忐忑之情随時間流逝而沉積。

仔細回想來時路分外漫長,可惜腳下每一步均踏在繡毯,難以辨認位于何處。

宋思勉失去雙腿後,特地選了僻靜處調養?

也好,反正她的臉沒法示人,與他每日安享琴瑟之樂,悠閑自在。

阿微下意識動了動手指。

擺脫“林千金”身份的那段時日,她為免穿幫,一直沒碰過筝;而今若要重拾舊日愛好,估計得再練上數月。

傾聽遠處若隐若現的樂聲,她纖指虛拟撥弦手法,閉目回想晨時鏡中面容。

早晨妝成後,鳳鸾銅鏡所照的佳人紅衣如雲,秀發绾髻,蛾眉淡掃,唇點口脂,縱有滿城千嬌百媚,亦不及她一枝春獨放。

這樣的她,定能勾起宋思勉的绮麗回憶,讓他忘卻趁虛而入的巧媛。

至于……那件事,他懂,她極力配合便是。

想起前一夜窺看的壓箱底,阿微心中撲通亂跳,兩頰如燒,渾身發燙。

新房內靜悄悄的,侍婢和喜娘均一言不發,阿微能清晰聽見外間更漏滴水的聲音。

滴、滴、答、答……點點落下,綿綿如檐上雨。

她已非初次穿着婚服等候新郎官,但今夜倍感悠長。

上回弄昏林昀熹、剝下她的奢華嫁衣、給她敷上賀蘭莺的臉皮、換成棠族發型和衣裳……阿微和池訪忙碌了大半個時辰。

随後心驚膽顫,滿懷期待,被宋思銳套了一句話,當場遭識破。

過了好久,她才弄懂,“螃蟹”是三公子對她異母姐姐的親昵稱呼。

她居然誤把調情之言簡單理解成字面上的意思……一敗塗地。

當遙不可及的喧嚣聲漸遠漸滅,屬于木輪椅碾壓碎石小徑的細響則漸行漸近。

阿微抓捏袖口,又恐弄皺了她辛辛苦苦所繡的纏花枝。

“世子來了。”

門外侍婢禮貌招呼,緊接着是木輪椅擡進房中的咯吱聲響。

宋思勉發話:“都退下,留兩人協助。”

腳步聲離房,阿微窺見一物探至蓋頭下,無疑令她憶起宋思銳以燭臺頂針的兇狠要挾,頓時心跳抽離。

所幸,此時此刻,宋思勉迅速用喜秤挑開蓋頭,免去她的驚悚。

阿微含羞一笑,意外發現,對方放下手中物件時,立馬端起一旁的肉沫,向她喂來。

她連媚眼都來得及抛出,錯愕下茫然張口。

剛吞咽下去,宋思勉很快給她倒了一杯苦酒,自己也兩三下吃肉喝酒。

随即匆忙剪下各自的頭發,以紅繩相縛。

整個過程,仿佛在一呼一吸間完成,處處透着敷衍了事的意味。

宋思勉旋動輪椅,淡然發聲:“夫人累了一天,早點歇息。我這破體殘肢,怕辱沒你,就不打擾了……”

“思勉哥哥,你、你什麽意思?”阿微杏眸掠過驚詫惶恐。

“此地僻靜,利于你休養,無事別外出走動,安心過你的日子吧!”

阿微:“你……不要我?”

“我的承諾,兌現了。”

宋思勉匆匆撂下這句,自行撥轉車輪行至門邊,方由仆役搬出。

阿微如在夢寐中,片刻後隐約聽聞宋思勉小聲說了句——世子夫人玉體違和,除原定仆從,餘人等一律不得靠近院牆十丈內,更莫讓外事騷擾她。

院落大門關閉聲重重敲在她心上,她似乎能看見心碎成無數片,随更漏水滴下沉,永無止境地下沉。

他的承諾,兌現了?

是啊……那年他十七歲,半哄半拉她鑽入牡丹園那株空心樹內,字字句句認真至極。

“神樹見證,我宋思勉會等阿微長大,等她懂我的心,等她成為我的妻。不論發生何事,我一定盡力保護她。”

所以……當她看清霍書臨的怯懦後,問宋思勉約定是否作數,他所答應的“讓她成為他的妻”、“保護她”,竟是以軟禁的方式?

那日北山清聆閣外的茫茫積雪,再度覆蓋她心頭。

她深知,這雪如落在千年冰山上,不會有融化之日。

此後,阿微以晉王世子夫人林媚兮的名義,住在這座位于王府東北角落的院子裏。

花園草木山石無一不講究,清靜幽雅,內裏裝潢奢貴,家具精美;琴棋書畫、華衣美服、脂粉首飾等物一應俱全。

另設嬷嬷丫鬟各兩名,能将她的起居飲食照料得非常妥帖,錦衣玉食,均比靖國公府中的更精致。

唯獨她沒法外出,從無訪客,而宋思勉始終沒來看她一眼。

她狂怒過,怨恨過,思念過,後悔過……花開花落,等不到她的丈夫,只等來“三公子攜妻子、岳父母、傅四姑娘一同返回七十二島”的消息。

沒兩日,侍婢送來幾套素服,以及一束粗麻絞成的腕繩。

阿微渾身一顫,背靠門板,寸寸滑坐在地,淚水洶湧,滑過芙蓉臉,無聲滲入衣襟。

這一次,連血脈相連、最疼愛她的那位,亦徹底抛棄了她。

作者有話要說:  這裏主要交代柿子、晉王、謝幼清、阿微、崔夫人幾位重要配角的結局~下章正文完結。

千絲每個文會突出男主或女主的某項特長,例如繪畫、品酒、點茶、烹饪、種植等等。

這個文設定是章魚擅長彈琴,熹熹歌喉動人。

可惜沒時間按詞譜填新詞,她只能少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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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千絲周五外出,完結肥章需要推遲半天,争取在周六中午更新,謝謝大家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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