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78

“陛下的意思是……?”

禦前鬥毆, 衆目昭彰,宋思銳當然明白, 林昀熹的身世藏不住。

左顧右而言他,意在引出女帝的揣測,再看能否一一圓過。

“朕印象中, 靖國公的千金,可沒這般勇猛……莫非是朕記岔了?”

女帝一貫不怒自威,如今龍顏暗竄火氣,教趙王、林紹夫婦等人連氣都不敢喘。

宋思銳仍然跪地, 腰背稍稍挺直:“陛下沒記錯, 生活在京城的林千金,的确不會武功。”

此言一出,餘人目瞪口呆, 林紹夫婦相互一瞥, 均蹙眉深憂。

女帝目光如電, 轉向林紹:“林卿家,究竟怎麽回事?”

“這……陛下!全是微臣之過,微臣甘願領罰!請勿怪罪三公子!”

林紹領林夫人步向女兒女婿之側,垂首而跪。

大家既一頭霧水,又滿臉震驚, 唯恐惹女帝不快, 皆緘口不言。

女帝命閑雜人員退至院外,冷眼淡掃:“說說看,此女是何人?林家千金身在何處?”

林紹夫婦雙雙拜伏在地:“回陛下, 此女正是小女昀熹!”

“大膽!”女帝探手,重重拍在雕花食案上,“事到如今,還敢混淆聖聽?你們認定,朕真的會一次次念舊情,既往不咎?”

宋思銳拱手道:“陛下!靖國公和林夫人所言不虛,內子乃林家千金!”

“思銳!”

女帝素憐他幼所失恃,遠赴海島多年,幸承無上皇夫婦恩澤,亦算是替她和其他叔伯兄弟盡孝,因而重之愛之;外加衆子侄中,宋思銳品貌才華均為上乘,難得無争權逐利之念,深得她歡心。

可此刻,他竟為維護恩師兼丈人,企圖公然蒙蔽她?

女帝怒意騰湧,正想大聲呵斥,一口氣沒接上,忍不住咳了起來。

“陛下息怒!”皇夫和公主急忙搶上扶住她,請她落座。

趙王忙道:“快!快請傳禦醫官!”

“不妨事……”女帝擡手制止弟弟,頓了頓,直視跪地的四人,“你們,把話說清楚了!否則一個個吃不了兜着走!按欺君罪論處!”

林昀熹怆然閉目,終于明了父母和丈夫為保住屬于她的一切,承受着多大壓力!

但方才遇險境況,她一心替那孩子為質,以她的急性子,自然不可能真等到宋思銳派人以池訪作交換。

是她沖動下把至親拖入了深淵?

絕望之際,忽聽身畔沉嗓從容不迫:“陛下,臣和岳父母并無蒙蔽聖心之舉!昀熹确實是他們二位的嫡親閨女,因八字與六親相沖,且兒時體弱,染了惡疾,暗地裏送去東海七十二島養病。”

“八字相沖”是他信口胡謅,但後面那句倒非憑空捏造。

“七十二島?”女帝愕然,“若說靖國公之女生活在海外,那這些年……活躍在京的是何人?”

“回陛下,那也林家的女兒,”林夫人淚流滿面,“當年臣婦先後産下兩女,因長女病弱,疑似保不住,故秘密送醫,沒敢上報。兩女同名,一在膝下,一在江湖。

“長女昀熹承蒙老島主厚愛,病愈後居留長陵島,改姓以報深恩,原是要徹底與林家切斷幹系;次女則因我夫婦過分寵溺,屢屢犯錯,禍及家門,去年已畏罪自殺。我們夫婦願擔罪責,急召海島上的昀熹回來領罪,畢竟……她也是林家人。”

林夫人乃一族郡主,自恃有棠族王撐腰,膽子比丈夫大;加上靖國公府查抄前,為免連累友人,将宋思銳及親友多年來往信件全數毀掉,外人根本無從查證。

這套真假混雜的說辭,語氣處處流露痛心疾首,既帶對家門不幸的哀怨,又具對愛女香消玉殒的悲切。

女帝一時愣住,須臾後怒道:“荒唐!”

林夫人垂淚續道:“昀熹在回京路上磕到頭,只記得自己是林家女兒的事實,忘卻了和三公子的情誼。說來,盡是我們林家過失。可臣婦懇請陛下明察,當初林家人各自流散,人人如履薄冰,怎敢再生是非?

“蒙三公子不棄,于患難中力保昀熹,慢慢喚醒她的記憶,成就了這段姻緣。這兩個孩子一心向善,并無過錯,請陛下寬恕他們……”

林紹趁機再次伏地,語意堅決:“臣願擔責,求陛下放過這對小兒女!”

“陛下,”宋思銳插話,“岳父岳母忠信仁厚,并非有意欺瞞,而是本着‘家事不外揚’,不為私利,更未曾損人……望陛下寬恩!”

三人你一言我一語,連聲懇求。

林昀熹眉目低垂,以掩蓋眸底震驚。

誠然,若說她為真千金,阿微乃撿來的假千金,不光因容貌過分相似而遭人猜疑,亦同樣算是欺君。

且林夫人似乎不願将孿生妹妹算計林紹一事公諸于衆,故而寧願說阿微是親骨肉,早已自裁。

反正知情者若非做賊心虛、守口如瓶,便已被申屠陽滅了口。

而阿微與宋思勉訂親,則以“林家族親林媚兮”之名,她豈敢公開承認自己是那位讨人嫌的“林千金”?

林紹夫婦将事情攬在身上,是确保女兒和女婿婚姻的合情合理合法,也為崔慎之護住崔家名聲。

林昀熹心底漫過淡淡悲涼。

爹娘、她和宋思銳,不誘于譽,不恐于诽,可謂受屈而不改初心之人。

明明沒犯過錯、無害人之心,乃至本身是受害者,卻要長跪于此承擔罪責;真正的罪魁禍首,卻因各種原因,或逃遁回族,或卧病在床,或避人耳目……

林昀熹成長于和睦安寧海島上,鮮少體會人世不公。

此刻,為家人深感不忿,她禁不住紅了眼眶。

···

三人稽首,林昀熹不聲不響,淚光盈盈,無忏悔之色,唯不平之情。

她與人幾番争鬥,峨峨雲髻上珠釵傾歪,粉臉燦若朝霞,披羅衣之璀粲,氣度高華出衆,予人行端影直之感。

相由心生,擁有如此正直、坦蕩、純淨眼神的女子,定然天性純良,為人寬厚。

女帝惱火漸燒漸熄,冷聲問道:“林氏無可辯之言?”

林昀熹平靜答話:“該說的,臣婦的父母、丈夫已道盡,全憑陛下聖裁。”

“可你心有怨念。”

“陛下,怨念不至于,委屈倒是有的。”林昀熹直言。

女帝唇畔勾起玩味笑意:“但說無妨。”

“臣婦之委屈,不為父母丈夫,只為陛下。家父與外子為師生,心性理念一脈相承,同屬端人正士、謙謙君子。正所謂‘丹可磨而不可奪其色,蘭可燔而不可滅其馨’,他們本心如何,陛下英明,必可察覺。此番察而未覺,臣婦鬥膽,心為陛下而屈。”

女帝莞爾:“你口口聲聲說‘不辯’,實則已辯于無形。你言下之意,朕若揪住不放,乃對他們的‘磨’和‘燔’?若沒依照你預想而判決,朕便是‘察而不覺’、‘昏庸無能’?”

“臣婦不敢。”林昀熹語調平和。

她往日不愛看書,偶爾會随手翻閱宋思銳案頭書冊,此刻激憤下生搬硬套,且句句不讓人,宛若刀口舐血,危險至極。

所幸,女帝非趕盡殺絕、睚眦必報的暴戾君王,聞言一笑:“銳哥兒膽子大,媳婦兒的膽子也不小!”

惠王站久了,扶案而坐,端量林昀熹半晌,忽道:“老夫想起你是誰了!難怪我老覺這名字耳熟!”

他此話沒頭沒腦,不僅讓旁人雲裏霧裏,連林昀熹也懵然不知所雲。

——宋思銳時常把她的名字挂嘴邊,聽說過不是很正常麽?況且他們之前已有一面之緣。

然則惠王只醉心于山水、古物、字畫、琴瑟,閑來品茶熏香,能讓他老人家放心上的俗務少之又少。

惠王轉頭笑問女帝:“陛下,訓斥完了沒?”

女帝搞不清這位長輩意欲何為,只得擺手,讓久跪的四人先平身。

她沉吟片刻,正想發落,卻聽惠王笑眯眯望着宋思銳:“是舅公錯怪你,只道你見異思遷。”

又是毫無道理的一句話!

宋思銳茫然:“您……有嗎?”

“嘿!聽說你要娶林家千金為妻時,老夫很是不悅。外人不曉得,你舅公我可是有小道消息的人吶!知你在島上有個很會水、力氣很大的小青梅,早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

女帝、趙王等人已被他繞暈了,什麽小道消息?什麽小青梅?他說的每個字都能聽懂,組合到一塊,便難明其意。

宋思銳笑了:“是太爺爺還是太奶奶告的密?”

“我早年聽說那老兩口老當益壯、周游四方,在海島住了好些年,便托他倆給我這外甥捎點龍涎香……”惠王捋須而笑,“前年,他倆給我弄了一塊重達百斤的龍涎香,說是你小未婚妻獨力從海底撈來的。那奇香似麝香優美,微妙柔潤,燃之四溢……乃香中極品。”

他臉上神往且驕傲,不料林昀熹笑帶嫌棄:“您有所不知,那玩意兒原本極其腥臭,就跟那……一樣,是晾曬後,才散發持久香氣。”

“還真如書中記載?有趣有趣!小思銳為何不幫忙撈?”惠王瞪視宋思銳,不等他作答,又自說自話,“我愛極了那塊香料,供在別院,總想着等你娶媳婦時親口致謝,沒想到你娶了林家丫頭,更沒想到林家丫頭……就是你太爺爺太奶奶說的‘小昀熹’呀!”

宋思銳與林昀熹相視而笑,回首往事,眸子亮起瑩瑩蜜光。

“咱們成婚那會兒,兩位老人家南下避寒;等事情忙完,我帶你去拜見,”宋思銳悄聲道,“太奶奶的芋奶糕,得趁熱吃。”

經惠王東纏西繞一打岔,又提到無上皇和太皇太後,女帝原本淡薄的苛責之念被沖刷得無影無蹤。

趙王世子與宋思銳交好,見女兒不過受了點驚吓,自是不予追究。

最終,女帝不鹹不淡說了林紹夫婦幾句,又笑罵宋思銳胡鬧,命在場者休提此事。

瞞上欺下的罪名,竟不了了之。

塵埃落定,日已西傾,衆人再無玩賞閑心,紛紛告辭。

···

宋思銳親自護送長輩們回城,又請林夫人協助蕭一鳴查問落網的棠族人,省得因言語不通而理解錯誤。

林昀熹作為品柳園女主人,逐一排查院中仆役,收拾殘局。

待到夜裏,宋思銳風塵仆仆歸來,三方聚首,才理清來龍去脈。

原來,池訪除了教授申屠陽武功,給他作日常診療,還負責給他和幾位王族成員提煉延年益壽、強身健體的丹藥。

此藥方子為她獨有,于服食者而言,多少具有依賴性。

因此,當她陷入宋思銳之手,王族成員和巫醫族首腦皆想将她奪回。

他們老早打聽過池訪被關押的所在,品柳園仆役稀少,多出幾個臉生面孔易被識破,遂趁今日貴客到訪、數家仆侍混雜時潛入。

然而計策實行後,才知池訪早已轉移,無跡可尋。

他們破釜沉舟,決意在酒中下毒,等主賓雙方中毒後,以此相脅,殊不知微服而來的貴客包括了大宣皇帝。奸計敗露,裏外共有三十七人,遭宋思銳和蕭一鳴捉拿。

“這下好了,”宋思銳淡然道,“所有涉事巫醫,連同池訪,必将以謀刺罪論處,人證物證俱全,出了正月便當街斬首。”

林夫人嘆息:“族中奇詭之人、古怪之事甚多,這也是我當初樂意外嫁之故。我細問過了,犯人八成是位份不低的巫醫,估計巫醫一脈得遭重創。”

林昀熹到這一刻方知申屠陽沒能保住性命,唏噓之餘,亦暗松一口氣。

親送林紹夫婦回住處後,宋思銳夫婦提燈緩步于柳林間。

潑墨染布,星火耀道,品柳園明光爍爍晃動,更映襯郊野悠然恬淡。

宋思銳手中燈火在粗石鋪造的林間小道上灑落斑駁如星光的虛影,讓林昀熹仿佛置身虛幻缥缈的夢境。

“聖上真這麽放過我們了?”她始終心懷惴惴。

“說實話,她精明強幹,沒那般好糊弄,若真下令徹查,細節上……咱們難以自圓其說。幸而林家那樁案子,岳父大人吃了不少虧,她或多或少存有歉疚;

“她素來寵我,對你已心生幾分喜愛,再加上舅公東拉西扯,搬出太爺爺太奶奶,她不看僧面看佛面,從輕發落,皆大歡喜。她歷來罪不二罰,翻篇了就不會再查糾,這事,你大可放心。”

宋思銳語帶寬慰,突然板着臉:“但另一件事,你可沒那麽容易蒙混過關,需加以嚴懲。”

林昀熹心跳驟停:“我、我哪裏做錯了?”

“記得你今天說了什麽?”

“啊?”

宋思銳彎下腰,強行将她橫抱在懷,寒着俊顏提醒:“我問你,我好不好用,你竟敢說‘湊合’?”

林昀熹方知,他計較的是,二人打鬥時随口道出的一句話!她當時壓根沒往“某個方面”多想!

“你!你無不無聊?”她臉頰如燒,心知今夜終将漫長。

宋思銳俯首吻她,四片唇糾纏再糾纏,随後貼着她唇角哼笑。

“看來,有必要向你證明,為夫不止實用、好用,還相當耐用。”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舅公寫成了叔祖,我的錯,現在改過來了~複雜關系主要是由于前兩個文的緣故,大家不用管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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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可磨而不可奪其色,蘭可燔而不可滅其馨”——出自北齊·劉晝《劉子·大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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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5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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