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美少年都是莫測的
崔惟買了枕頭來,将他們枕的舊棉衣收拾起,翻疊的時候,崔惟習慣的欲整理衣袖露出的棉絮——破損處已縫好了。
崔惟看雲念,雲念可愛的眨眼:“我第一次縫衣服,怎樣?”
“好,好極,世間最好的繡工也比不上你。”
聽了這等阿谀,雲念一笑,轉頭拿書看。
崔惟捧着衣服往供桌那邊走的時候,一顆心在胸膛裏無來由撲騰騰亂撞,好似随時要跳出來一般。口中不住的暗告訴自己,鎮靜,鎮靜,雲念不過縫了一件衣服而已,沒什麽的。
雲念哪裏是拿過針線的人?為自己縫衣服……
在自己去渡口小鎮沒準回不回來之時,一針一線的縫衣服,是怎樣的心情?……自己都想的什麽啊,別想了。世間最怕的是多心,還是自作多情的多心。
雲念也許生來是求完美的性子,忍不得衣服破損,不縫不舒服,或者一個人寂寞無聊,縫衣服來練手藝打發時間……
崔惟捧着棉衣良久沒撒手,那邊雲念喚:“崔兄,來,陪我下棋。”聲音安然得不能再安然。
下棋是崔惟比較自負的一樣能為,在帝京學子間略有戰績的。崔惟平複心情,消散绮念,回至雲念身邊,臉上帶出鎮靜的笑容來陪雲念下棋。
控制心情表情、安然說話行事的能力他比雲念可是差太多了。雲念怎樣的環境中練出來的如此超然定力,比深潭水還平靜無波,比山泉水還清澈怡人?崔惟偷看雲念,這麽稚氣秀美的容顏,不由有些心疼。崔惟對不能真實做自己的人都有些心疼,以前還曾被人說是傻,雲念會覺得他傻麽?
崔惟一直有個癡念,想用一顆真心換來溫暖愛。世間的人都太聰明,所求也多,他的心願好似不能實現。雲念願意此生陪着他傻嗎?
不逐功名利祿,不扭曲本心……賞雨茅屋,步屟尋幽;霧馀水畔,杖藜行歌;荏苒在衣,好風相從……
崔惟默默矯情一下,坐至床邊。他本以為棋藝可以讓雲念吃驚佩服自己一把,哪知一落子,就知遇到高手了,雲念行棋空靈流動,輕松之極,轉眼贏了崔惟一局。崔惟從沒有輸的如此無力感過。不服氣,再來。雲念換了棋風,不似第一局的大開大合、全面布局,而是順着崔惟的路子走,這才鏖戰得難解難分一些了。收官的時候,崔惟恍悟,雲念這是在“陪”他下棋。他們棋力差得太多,雲念讓得不聲不響,崔惟的臉紅了。
“我拜你為師吧。”
雲念收着棋子,笑道:“我還沒收過徒弟呢,收你了。不過一日之間從兄弟到師徒,你虧大了!”雲念笑得至為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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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笑容讓崔惟半晚難以入眠。太學院一千二百人,裏面不乏才子奇人,崔惟雖科考落第,在棋藝一項可是佼佼者,不曾服輸過任何人。雲念如此年少,棋藝如此非凡,定經高人指點過,——難道還真是仙界來的神仙?
神仙會摔壞腿受苦受難嗎?瞧雲念的性子怎麽都不像肯苛待自我的神仙。或者是歷劫,偏巧遇上自己?
崔惟笑,自己想得也太荒誕。雲念的言語舉動,實實在在是一個人,沒有仙跡可尋。——不說別的,單說那棉衣的針腳針線,若雲念是神仙,當可做到天衣無縫,不會,呃,那麽沒有仙範。
帝京棋界高人……難道雲念的老師,是——雍王?
這麽一想,崔惟就是心一凜。
能讓雍王教棋的,得是什麽人?
第二日雲念開始教崔惟下棋,讓崔惟眼界大開,原來還有這些聞所未聞的開局流派、高妙定式。崔惟笑問:“你的老師是誰啊。”
雲念停了一停,答:“我的舅父。”
舅父。
崔惟心中轉了好幾轉。
雍王出身本朝第一名門望族郴郡謝氏,年少時風流才華冠于帝京,因與皇帝相戀,被太後幾次逐出京城,又幾次被皇帝召回。分分離合間,整個謝氏家族都被牽連,遷往江南閑居,不複為官。謝家女兒多嫁本朝名門貴族,若雍王是雲念舅父,雲念會是哪一家的呢?
皇族?宮中曾有謝氏女為貴妃,但今上戀慕男寵,皇嗣單薄,只有兩子,長子太子十八歲;幼子悅王十三歲,皆為曹皇後所出,且與雲念年齡不合。皇親國戚、其他高官?那就太多了。崔惟當年在帝京上學時于這些裙帶關系過耳就忘,實在理不清了。雲念高貴而清純似水的樣子總是讓崔惟将雲念與皇族連起來,其實京中藏龍卧虎,風雅高潔之士并不限于皇族的。崔惟略感慚愧,不該這麽試探雲念出身。看得出來,雲念是不愛撒謊的人,只要答,多是實話,所以艱難。崔惟暗告誡自己咬住舌頭,再不問雲念身份。
因為雲念随着“我的舅父”幾個字,光明的眉目籠上憂郁,好半天都不再開心。
止了那盤棋,崔惟去為雲念做飯。
不管雲念出身如何,崔惟知道,他陪雲念在古廟的時光終将是短暫時光,可将是他畢生最大的幸運。
正如雲念點醒的:他日,我們會懷念此時相對的時光——我們是會分離的。
可即便分離,眼前也是在一起的,就可以争取以後還在一起。此處到彼處,山不轉水轉。崔惟平生還沒有執着過一件事,此番對着雲念,崔惟覺得自己執着了。便如雲念雙手去接掉落的古木,有愛有追求的人生才圓滿。
崔惟每天與雲念學棋。崔惟悟性好,雲念傾心相授,崔惟的棋藝突飛猛進,在這樣收獲的快樂中,半個月轉瞬過去。
這天崔惟出來捕魚,遠處潑啦啦水響,峽谷水流中劃來一條小木船,船上一碧衫少年全身濕透狼狽不堪,見了崔惟大叫:“兄長!快救我一救!我劃了一天船,再無力氣,餓得要背過氣了!”
崔惟忙用槳別住小船,拉少年至岸上。少年十七八歲樣子,公子裝扮,面龐白皙秀氣,眼神眉宇間透着一股子矜貴,此時瘸着一只腳,有氣無力攀住崔惟臂膀:“兄長,我腳受了傷,又渴又餓,可有什麽能吃的?”眼望崔惟腳邊木桶裏的魚,恨不得生吞了下去。
崔惟憐道:“我在那邊古廟借住,廟裏有糧有水,我扶你過去歇息吧。”
少年道謝不止。
扶了少年進古廟,雲念正倚床上讀書,見他們進來,立即坐正,面容端莊,唇邊浮笑。崔惟暗贊雲念總是這麽注重禮貌形象,笑解釋道:“進山游玩的公子,餓了一天,腳傷了,進來歇歇。”室內無處坐,只好攙扶少年至床邊,想少年衣衫盡濕雲念一定不願意此人坐身邊的,但也無可奈何,只得向雲念歉然一笑。
雲念回以包容一笑,開言問陌生少年:“這位公子如何來了這偏僻之地?”
少年笑答:“在下游山玩水,順峽谷漂流,不妨誤打誤撞至了這裏。竟得遇公子這般人物,幸甚幸甚。”眼睛看定雲念,拱手。
雲念淡淡收了笑容,問:“公子名姓?”
那少年一笑:“在下複姓慕容,單名尋。”
雲念打量了少年一下,淡然道:“慕容公子祖籍何處?”
“棘城慕容,除此之外還有哪個慕容呢。”
“喔。”雲念應了一聲,拿起枕畔竹笛,吹出短暫笛曲。
崔惟于入門的一瞬就覺出雲念不大高興,因此踟蹰沒有出去為陌生少年燒水煮粥,待雲念這麽一吹笛,崔惟便是一驚,廟門立即現出一高一矮兩個黑衣人。
雲念招呼道:“你們來了,進來,坐。”
那兩人抱拳應是,分別坐床頭床尾地上,兩雙眸子兩道寒光盯住陌生少年。室內氣氛霍然緊張,少年有些不自在,道:“我又餓又渴,仁兄可能給我口水喝?”目光乞求看向崔惟。床頭醫藥箱上有半碗水,是雲念喝過的。瞧雲念的模樣,崔惟若将這水給陌生少年雲念都能将碗砸了,因道:“哦,我這就去燒水,你稍待。”
崔惟出廟門,兩側黑影立時紛閃避開,眼前山石清靜,草木如常。崔惟心知,這是雲念的笛聲将隐藏的護衛全招來了,這十多天,這些人一直悄無聲息相伴左右,崔惟已習慣了。至竈間,崔惟邊點柴禾邊心內不安,雲念那麽溫柔随和的人,怎麽對陌生少年這樣高冷警惕?難道——是因為那少年攀在自己臂膀上進的廟門?
崔惟忙大力扇火,暗想自己真是多心。
火苗被他扇出竈,灰煙嗆得崔惟直咳嗽,便聽那邊室內一聲厲叫,少年嘶喊:“你不能殺我,我是皇後娘娘——”
崔惟沖出竈間,少年被兩黑衣人拖出來,人已暈了。崔惟驚問:“這是何故?”
黑衣人面無表情答:“我們只是執行公子命令。”拖少年走遠。
崔惟震驚入廟。廟內雲念床上坐着,容色冷峻,如變了一個人,見崔惟進來,才稍稍和緩面容,道:“将床單換了。”
崔惟過來換床單,想問,被雲念的樣子震懾住;不問,如何能安?終究道:“這是怎麽了?”
雲念微微清冷一笑:“你憐惜他?我卻不會留他活命了。”稍頓一頓,道:“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因我覺得危險。他衣領袖口紋繡皆為宮中今年最新式樣,他說他是棘城慕容一脈,也就是大将軍慕容爍族人,可慕容家族崇尚質樸,衣衫從無繡紋,更別提最時新樣式;他提起棘城——這一祖籍之地也全無尊崇敬意,因此絕不是慕容後代,是扯謊,意欲以慕容一姓與我套親近,打消我的警戒心。他拉扯着你進來,一副受傷虛弱依賴的樣子,可一雙眼睛進來就看定我,不問我名姓,卻似我是他目标一般的熟悉,道幸會。你讓他坐我身邊,他的眼睛都掩藏不住興奮。他的腳踝處有傷口血跡,傷口整齊,一望而之是匕首削的。他一個帝京公子哥,不辭勞苦到這偏僻峽谷山野來,不惜将腳踝劃傷,圖的什麽?很簡單,我腿傷的消息到了帝京,他是沖我來的,意圖找借口與我共處一室。這樣的人,我如何會留他活命?”
崔惟站在那裏,“就這些?就要他的命?”
雲念挑眉:“你的意思,我今夜還要與他同床共寝?”
崔惟道:“那也不能奪人性命,毫無道理——”
這時高個黑衣人進來了,望了崔惟一眼,雲念道:“講。”
“回禀公子,他說他姓曹,是皇後娘娘外甥,冒充慕容一姓是臨時起意,無意冒犯。”
“還有麽?”
“別的就問不出了。他身上有匕首一把,藥物一包。內有香粉、補藥、迷藥、瀉藥、止血藥、合歡藥及□□共計十二種。”
雲念冷哼:“此人意欲刺殺我,怎會是皇後娘娘外甥?一派胡言。嫁禍挑撥生事。這人不能留了。這麽好的山水別被他污了,你将他送得遠遠的,悄無聲息的處置了。再調派人手,将峽谷入口封了,再不許一個外人進入。還有,采買木材石料來,我要在此地建屋宇亭臺,長久的住下去,不回帝京了。”
黑衣人領命去了。
廟內良久的靜。崔惟站那裏,想說什麽,卻也無話;等待雲念解釋,雲念卻面容肅靜,一直沒有言辭。不知多久過去,崔惟覺得餓了,便低頭出來,繼續燒水做飯。竈裏的火在跳躍的燃着,原來他以前看見的雲念根本不是雲念。
原來,美少年都是——莫測的。
待崔惟端着做好的飯菜進來時,雲念依然保持不動的姿勢肅然坐床上。崔惟将飯菜放置床頭,再端水盆來為雲念洗手。雲念終于開言問崔惟:“你還做飯給我吃?”
原來雲念還會說話啊。崔惟将飯碗遞給雲念,問:“我做的飯你還敢吃嗎?”
雲念笑了,接過碗低頭吃起來。
他還真敢吃!崔惟不知為什麽心顫。雲念這麽稍微懷疑就殺人的人,為什麽對自己全無戒心?
簡直将生命交付一般。
崔惟震顫的看雲念吃飯,雲念忽然擡頭,瞧着崔惟的樣子,唇邊一彎,笑了,繼而大笑,笑得無比燦爛開心。
崔惟也不由笑起來。
于雲念的笑容裏,崔惟覺得心深處的某一處融了,化了。原來雲念對他這樣信任;原來不管雲念怎樣行為,他都已站在雲念的一邊。
雲念這麽随意殺人,不怕官府嗎?崔惟終究沒問。
晚間上床時還是猶豫的。雲念瞧着他,目光寧靜似水,崔惟終究鼓起勇氣上床。雲念笑了,将被子給崔惟蓋過去一半,然後躺下,眸中晶晶亮的看崔惟,唇邊現出笑渦。
“你不怕我——”崔惟問,心軟。
雲念沒答,合上目安穩睡了。
崔惟良久看雲念,終究放棄多想,閉目也睡了。
如此昏沉一覺醒來,見身畔雲念一陣掙紮扭動,極為不安,崔惟唬了一跳,雲念這是做噩夢了?忙輕喚:“雲念——”
雲念“啊”的一聲叫出來,雙目驚恐睜開,兩手握拳,似要跳起來。崔惟忙将雲念抱住:“雲念,我是崔惟,你做夢了吧,醒來就好了。”
雲念手抓住崔惟衣衫,牙齒打顫。
“沒事了,沒事了。”崔惟忙柔聲安慰:“我在這裏呢,不過是夢,醒來就沒事了。”
雲念漸漸放松下來。
“怎麽了?”崔惟松開抱着雲念的手,兩人剛才接觸過密,崔惟一時有些小不安,放柔了聲音問。
雲念勉強一笑。
這麽一笑,崔惟知道這事在雲念就算過去了,心疼,也只有無言。手臂還存留着方才抱雲念的感覺,不知為什麽臉有些發熱,方欲移身下床,雲念已抓住崔惟衣衫,頭抵在崔惟懷裏,大哭了。
崔惟慌忙回抱住雲念。雲念在無聲哭,兩肩都在顫。
崔惟撫慰着雲念,眼圈不由也紅了。可憐的孩子。可憐的雲念。這是夢到什麽了?
雲念身體的幽香溢滿懷抱,崔惟的手不知往那裏放好,隔着薄薄的衣衫可觸及雲念骨肉肌膚,那麽——溫暖怡人。下颌抵在雲念的黑發上,一時生出強烈的親吻的念頭,那樣雲念是不是會安心一些?可是崔惟終究不敢。
不知多久,雲念止了淚水,人離開崔惟懷抱,手掩面,低眉看也不看崔惟道:“沒事了。你去吧。”
崔惟出去燒了水再進來給雲念洗漱時,雲念已恢複了往常一樣的清靜安寧容顏,眸中雖濕潤微紅,唇邊已現出微微一笑。
雲念到底沒有述說他做了什麽噩夢,崔惟也沒有問。
整整一日雲念都低頭讀書,目光再沒看崔惟一眼。
晚間,崔惟一如既往地為雲念洗漱,雲念忽然開言:“崔兄,如果你一生在這裏陪着我生活,你可願意?”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