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 刀俎 我命在我,不屬天地
張卿卿望着裴申的臉, 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勸解。
裴申和公主成婚的時候她沒有去,甚至之後也沒有主動聯系過裴申。她不是沒想過裴申做了驸馬之後會不開心,但是人世間不開心的事情太多了, 他老老實實做了驸馬總還可以保住一條性命。
而今不過數月的功夫, 他怎麽就走到了非尋死不可的地步呢?
她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又想到一件事情:“誡之, 有件事情你可能還不知道。壽陽公主她懷孕了, 你要當父親了!”
他應該還不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或許這個孩子能讓他回心轉意, 哪怕不能讓他重新振作起來,能讓他收回輕生之念也可以。
“她懷孕了?”
裴申聞言愣了一下,臉上的神色從驚詫慢慢變成冷漠與厭惡, 從始至終竟連半分欣喜之色也沒有。
張卿卿有些不解:“怎麽了?你不開心麽?”
裴申幾乎要被氣樂。
那個孩子怎麽來的除了他和壽陽公主主仆幾人之外,想來也不會有人知道。
他們幹出那樣肮髒惡心的事情, 而今他卻連怎麽才能把這件事情說出口都不知道。
她向來很喜歡做誰欠誰一命這種算數。而今她肚子裏有了他的孩子, 又是一條命。這樣算起來是他欠她一條命, 還是她欠她一條命呢?
哪裏還用算,公主殿下在這方面什麽時候受過委屈呢?這次必定還是他欠她一條命。
可是欠也沒辦法,他這次就是不想還了!
他若是死了, 或者是在這絕境待上一輩子,她還能去哪裏讨要這一條命去?
張卿卿看裴申這副神色就知道,她帶來的這個“好消息”并沒有起到什麽好的作用。
Advertisement
她想了想, 又道:“誡之, 你事情還沒有到無可轉圜的地步,你沒有必要這個樣子的!大錦固然有外戚不得幹政的規矩, 但是規矩都是人定的。我們跟那些制定規矩的人都是一個嘴巴兩個眼睛,沒有什麽不同的。他們制定,我們改就是了!”
“人為刀俎, 我為魚肉;要改變,談何容易?”
“那又如何?我們即便是刀俎上的魚肉、鼎镬中的麋鹿,生下來就是給他們吃的,難道我們連不願意的權利也不能有嗎?就好像你剛剛烤的那些魚,即便它們已經被放上了砧板,下鍋前它們也會撲騰幾下,憑什麽我們就要永遠順從呢?”
裴申扭頭望向張卿卿,火光映着他的臉,那雙灰敗的眸子突然又閃出了光。
張卿卿又道:“誡之,你還記得你之前說過的話嗎?你說過,我命在我,不屬天地。除了我們自己,誰都不能主宰我們的命運!我們不能任人宰割,真的忍不了了的話,我們可以反抗一下的,萬一就成功了呢?”
那年他們才剛剛進國子監,六個十幾歲的小孩子擠在同一個宿舍裏,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還會悄悄開個卧談會。卧談會的內容除了市井八卦,有的時候還會說道帝王将相的事情。
今上少年時也是一位明君,執掌大錦四十餘年,也曾有太平盛世。不過後來人老了,腦子也日漸昏聩,求仙問道、廣納佳人、大興土木、窮奢極欲,好在大錦承平日久還算富足,倒也不至于立刻亂了根本。
他們是國子監的監生,既然進了中央官學,日後有很大的幾率可以入仕報國,所以晚上閑聊的時候也經常針砭時事。
項萊為人膽怯謹慎,看他們互聊的時候不管不顧,也曾開口勸解:“諸位仁兄,有些事情不是你我但憑一己之力就可以解決的。我們安分守己,日子才能更好過一些!”
聽到這話,顧怿第一個不服:“倘若我們只是做好待宰羔羊的準備,那我們跟國子監門口烤鴨店挂的那些烤鴨有什麽區別?我們一輩子就該庸庸碌碌,生下來就只是為了讓別人吃的麽?”
“顧兄,你說這話就有些過于偏激了。項某從來沒有否認過我們後天的努力,否則項某也沒有必要千裏迢迢來國子監讀書。”
“那我算是了解了,項兄是不是認為,倘若你足夠努力,日後就可以勝過絕大多數的鴨子,等端上桌子的時候也可以匹配更好的醬料啊?确實也是,鴨子不一樣、烤法不一樣、醬料不一樣、店不一樣,所以有些鴨子值十兩,有些鴨子卻只值十文!項兄想讓自己更貴一點理所應當,可是一樣都是被人吃,有什麽區別呢?”
“你……”項萊鬥嘴鬥不過顧怿,一時有些惱怒,半晌才回道,“我努力,是為了有一天可以成為吃鴨的人!”
顧怿大笑幾聲:“事情可怕就可怕在這裏,有些人自以為是吃肉的人,也挖空心思跟着他們一起研究腌肉的醬料,可是末了發現自己也只是烤架上的一塊肉而已。”
他們吵吵鬧鬧了半晌,裴申全程只插了一句話。
他說:“沒有人生來就該任人宰割。書上說過,我命在我,不屬天地。除了我們自己,誰都不能主宰我們的命運!我們生活的這片天地或許真的不夠完美,但是我們努力改變,未必就不能讓它變得更好!”
事情已經過了很久,乍一提這些陳年舊事,裴申也有些傷懷。
他低頭自嘲似的輕輕一笑:“四年前我們都剛進國子監,那時候的我好像确實比現在強很多。之前我一直想着考科舉中狀元,後來真正做到了,當年那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頭卻沒有了。舜樂,你說的對,我不應該這樣順從。既然不滿意現狀,我就應該去改變!”
“誡之你早就應該這樣了!回頭等我們出去了,你不許再做這種尋死覓活的傻事,想要什麽盡管放心大膽的去争!争到最好,争不到也算是不枉此生!無論結果是什麽樣子,總比你現在跟個膿包一樣直接尋死要強!”
裴申點了點頭,表情相當堅定。
張卿卿也笑了笑:“這才對嘛!你是我們國子監最優秀的監生,你那麽聰明,想做什麽事情就一定做得到的,方法哪裏需要旁人教你。”
裴申這次是真的想開了,張卿卿見他如此也打開了話匣子。
兩人在山洞裏邊烤火邊談天,萬籁俱寂,整個世界都是他們兩個的聲音。
後半夜的時候山洞一邊的水潭突然有了動靜,張卿卿本來困得差點睡着,此時又突然來了精神。
“誡之,你說是鬼來了,還是有人來救我們了?”
還沒有等裴申回答,潭水中就鑽出來幾個濕漉漉的腦袋
其中一個腦袋吐了一口水,望着他們大喊一聲:“堂兄,那邊有火光,還有烤魚的味道,一定有人!”
“走,我們上去看看……”
張卿卿聽到來人的聲音十分驚喜。
真的是救兵來了,他們有救了!
張卿卿光着腳丫子朝水潭邊跑過去,果然在水裏看到方熠、方燦和他們帶來的方家小厮。張卿卿搭了把手,把他們幾人全都拉進了山洞。
方熠穿着一身夜行衣,渾身上下都是水,衣服頭發都貼在身上,看起來十分狼狽。
方燦的情況也不比方熠好多少,他渾身上下濕的像落湯雞,指着張卿卿便罵:“張舜樂,你是不是有病啊?大半夜的跑這麽遠撈魚,你是真的不怕死嗎?”
方燦看着遠處烤架上的魚瘋狂吐槽,方熠卻只是紅着眼望着張卿卿,一句話都沒有說。他握緊了拳頭,身子一直都在顫抖。
他是真的怕極了張卿卿會出事,至今驚魂未定。
張卿卿走到方熠面前主動致謝:“二哥,謝謝你來救我……”
話還沒有說完,方熠就把她一把攬到了懷中。
張卿卿的衣服才剛剛烤幹,而今被他的衣服一沾,又是濕漉漉的一片。
方熠緊緊抱着她,腦袋埋到她的頸邊,半晌才顫抖着說出來話:“還好……還好你沒事……”
張卿卿也撫慰似的拍了拍方熠的後背:“我真的沒事,二哥你不用這麽擔心!”
方熠眼睛發酸,不知為何竟掉出一串眼淚來。他臉上本就有水,多了這一串水珠也不算顯眼。但是他這個人最好面子,怕被張卿卿發現,急忙松開張卿卿找塊布拭幹了臉上所有的液體。
張卿卿見他們這麽快就找到自己也有些好奇:“你們怎麽知道我在這裏的?”
方熠正在調整情緒沒有開口,方燦手快嘴快,一把拽出方熠腰間藏着的舊鞋,瘋狂向張卿卿展示。
“還多虧了你這雙鞋,要不是有這雙鞋我們還真不知道你掉到這個水坑裏了。本來我還說這是誰扔到這裏的垃圾,可堂哥非說這是你的鞋,我看着這一雙毫無特色的破鞋本來還不信,沒想到真的在這裏找到了你……”
裴申遠遠的望着抱在一起的張卿卿和方熠沒有說話,等他們兩個分開了才從山洞裏走了出來。
是他先另娶他人背叛了張卿卿,之後張卿卿想要和哪個男人抱在一起都是她的自由,再跟他沒有一點關系。可是他就是別扭,說什麽也不想看到這場面。
張卿卿日後可能也會嫁人生子,但是他早已在她夫婿的人選中出了局。而今看來,能和她一起走過後半生的,最後可能還是這位方司業。
方熠的家世背景比他強很多,可是即便如此,他拿自己和方熠比較的時候也沒有心虛過。
因為張卿卿喜歡他,只這一條,他就比方熠占足了優勢。
不過現在這些優勢全都沒有了。
熠能在張卿卿遇到危險的時候救她,可他不僅僅保護不了任何人,甚至幾次三番的需要張卿卿救他。這一局他是穩穩的輸家。
倘若他永遠都這樣弱小,又怎麽可能得到自己心愛的姑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