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面聖

次日又要進宮,想到上一次進宮的情形,正如昨日一般,卻好似一切都已經改變。

她忽然明白了牛昭訓開替李誼遞消息的理由,犧牲一個小小的郡夫人,就換得舒王徹底放棄與太子對抗,豈不是一樁天大的好買賣!而且如此一來,郭家有愧于東宮,又豈能與東宮為敵?

若太子順利登基,她是有功勞的,至少可以得個妃位坐一坐。

就算她不肯跟李誼走,于牛昭訓而言,也不過就是償還李誼的舊恩情,并無損失。

念雲想到進宮只怕又要見到韋賢妃和誼,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她依然不知道該怎樣決定,但不可否認,誼要帶她離開長安,是一個天大的誘惑。

昨日還在認認真真地替東宮做事,可許幾日之後,她就随李誼走了。

彼時,東宮将怎麽安排她的結局,是得病暴斃,還是不幸落水身亡?倘若有那些個知曉內情的,只怕會覺得今日的郡夫人,不過是個笑話。

念雲正出着神,聽見李暢在門外喚道:“嫂嫂,可妝扮好了麽?”

念雲回過神來,忙應道:“好了好了,正等着你呢!”

因為聖上頗喜歡李暢,因此每逢宮宴,德陽郡主一向也跟着去的。

提前一個多月,東宮的內府局便已經開始着手置辦太子、郡王夫婦的衣飾儀仗了。

念雲在東宮厲行節儉,卻也不想張揚,只适當比舊年裏減了些規制。綢緞略降了些品級,花色卻不能儉省,別出心裁地繡了些花枝紋樣。

念雲跟在太子和王良娣的後面,與李淳并肩走進大殿的時候,她感覺到韋賢妃的目光遠遠地落在她身上,溫柔慈愛,卻像刀子一樣,剜得她心窩裏生疼。

曾幾何時,她站在宮中的時候,韋賢妃是那樣挑剔地看着她,卻視她為未來的兒媳。

她跟着李淳,規規矩矩地向韋賢妃和皇上跪拜。在衆人面前,她要戴着堅硬的面具,操縱好這一具屬于姊姊的軀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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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誼不在,她還不至于失态。

這是她第一次面聖,乖順地按照禮儀,低着頭等待皇上賜座。

卻等了許久,也沒聽見皇上發話,她有些惴惴不安,卻不敢擡頭。

良久,皇上卻忽然開口問道:“是淳兒的媳婦?”

念雲不知他何意,只好硬着頭皮應道:“民女正是。”

皇上如夢初醒一般,喃喃道:“淳兒……淳兒都已經娶了媳婦了!”

念雲不敢動,只好維持着那樣的姿勢,連同太子夫婦都一并跪着不敢起身,大殿裏一時靜得只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淳兒媳婦,是……”皇上似乎想不起來她的姓氏。

韋賢妃溫婉地笑一笑:“是四公主的女兒呢,娘家姓郭氏。”

皇上摸着胡須笑起來:“是了,朕怎的給忘了,淳兒娶的可不就是郭暧家的姑娘!郭氏,你擡起頭來。”

念雲只好擡起頭來,她的心又提起來。這大殿裏許多皇子皇孫,便是頭一次面聖的只怕也有許多,聖上為何單單注意她?

她是個假的郭念雲,萬一這件事有什麽纰漏,傳到聖上的耳朵裏去,這一樁欺君之罪,不知會掀起多大的血雨腥風。

韋賢妃面色也有些不好。倘若追查起來,韋賢妃不僅望舒樓刺殺她的事瞞不過,就連當年和韋姑姑的恩怨只怕也得翻出來。

皇上蹙眉:“賢妃,你說好笑不好笑,不知為何,她進來的那一瞬間,朕恍惚覺得像煞一個人,再細看看,卻又一點也不像。”

韋賢妃當下松了一口氣,笑着接上去:“生得很像四公主呢。”

皇上搖搖頭:“不是,不是升平,想是朕看岔了。快,快賜座罷。”

念雲心裏明白,他那一瞬間想到的人必定是韋姑姑,連那梁侍醫都看出她的舉止身形像極了韋姑姑,皇上又豈會看不出來!

落了座,侍者端了酒菜上來。李暢與她和李淳坐一起,不時偏過頭來同她說話,使她覺得略好過一些。

皇上心情似乎還不錯,見大家都有些拘束,笑道:“既然是家宴,可不必拘禮,大家随意說說話兒。”

皇上的目光卻時時都在她身上流連,念雲已經注意到,越發不敢擡頭。

過了一時,皇上笑道:“太子啊,你這日子越發儉省了,難道今年撥給東宮錢帛被人貪去了麽,竟連做幾套衣裳的貢緞都沒有了?”

太子忙起身作揖,回道:“回父親的話,兒子一向不大管內府的事,想是郭家家教不同尋常,淳兒媳婦不喜奢華,故比往年儉省了些。”

皇上又打量了她一圈,道:“子儀公會教導兒孫。不過,升平府也不缺什麽吧?你這般儉省,可是想為太子分憂?”

聖心難測,念雲可不敢答是,只得起身回道:“民女是婦道人家,見識有限,不懂得什麽江山社稷黎民蒼生。升平府不缺綢緞金玉,只是《尚書》曰‘克儉于家’,祖父亦教導民女不可暴殄天物,故不敢過于驕奢。”

皇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點點頭:“難得你一個女兒家竟讀過《尚書》。古人雲‘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你倒是個淡泊的好性子。坐到你夫君身邊去吧,不然淳兒該心疼他媳婦累着啦!”

李淳看了念雲一眼,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體貼地替她布了一筷子菜,才笑着向皇上作揖道:“還是祖父體諒孫兒。”

方才倘若念雲順着皇上的話答了,表面聽起來沒什麽問題,可這麽冠冕堂皇的理由從東宮的女眷口裏說出來,分明就是在提醒皇上注意太子和李淳的野心。

也幸虧念雲聰慧,繞過黎民百姓的大道理,只說一句“克儉于家”來對。

念雲在心裏默嘆宮裏的鬥争真是無處不在,果然步步驚心,面上還只能裝傻。忽然,她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拜見聖上,拜見母親。兒子來遲了,還望大人恕罪。”

那聲音清朗,疏離,仿佛隔絕着一切的塵世浮華,讓人自覺紅塵污穢。雖然口裏說着“恕罪”,可是似乎也沒多少自覺罪過的意思,只透着一股懶于應酬塵世俗禮的超然。

念雲低着頭,連灌了自己好幾杯酒,努力不去看他。可是她漸漸地覺得有一束目光落在身上,她不敢動,想等着那目光的主人主動收回。

然而那目光就像膠着在她身上,怎麽也不擺脫不了,逼得她不得不擡起頭來正視這目光。

方才回皇上的話都很淡定的,現在卻被他看得膽戰心驚。

李誼的座位就設在他們對面,隔着大廳裏載歌載舞的美麗舞姬,李誼實際上根本都不需要刻意扭頭。

此刻他正端着一杯酒湊在唇邊,看似在專心欣賞歌舞,但念雲分明感覺到,他的目光從未落在任何一個舞姬身上。

他就這樣專注地,認真地透過大殿中央的扭動着腰肢的舞姬,透過那些香豔的舞動的水袖看着她,仿佛這世界只剩下她一個人,仿佛眼裏有千言萬語,卻又無從說起。

她甚至感覺到了他眼裏的痛苦。

她無意識地端起酒杯,高高地仰起頭,希望酒精能讓她清醒幾分,卻發現并無酒入喉。

剛剛飲過一杯,身後的侍者還沒來得及給她斟酒。

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态,扭頭看看李淳,他正在欣賞着歌舞,沒有注意到她的目光。倒是李暢拿過酒壺替她斟酒:“宮裏的酒比咱們東宮的好,若喜歡,回頭我找祖父去要幾壇。”

念雲接過酒樽一飲而盡。

那酒雖入口清甜,酒勁卻不小,念雲只覺得血液突突的往頭頂上沖,呼吸中都仿佛帶着一層微醺的醉意,大概是方才喝酒喝得太急的緣故。

她站起身來,“裏面有些悶,我出去走走。”

李暢知道她喝了不少,忙跟着她站起來:“我陪你。”

從麟德殿東側的芳苑門出來,繞過郁儀樓,見有個僻靜的亭子,念雲緩步朝那亭子走去。

亭子似乎少有人來,因此疏懶的宮人并未認真打掃,地上鋪着一層落葉。念雲踏在落葉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亭子一側有一株玉蘭,玉蘭剛剛含苞待放,散發出清凜的芬芳。晚風徐徐吹來,樹下的人衣袂翩然,如仙子臨凡。

“木葉。”

清冷而溫柔的聲音裏,她緩緩回頭,像做夢一樣,看見他站在離她不過一丈遠的地方。

她像是在夢裏,隔着夜晚朦胧的霧氣看着他。

他的面容清減了許多,憔悴了許多,唇邊長出了微青的胡須。他從前就是個性情清淡的人,可是現在顯得更清淡,即便是這樣隆重的宴會,也只穿了件天青色的圓領袍子,整個人仿佛就要羽化而登仙。

他的目光如此疏朗,淡如月光,透出一種看透了世事繁華的失意與寥落。

李暢認出他來:“舒王?”

顯然這不是說話的好時機。她朝李誼行了一禮,拉李暢返回大殿裏去。

李暢卻問:“舒王叫你什麽?”

念雲淡淡道:“他認錯了,以為是我妹妹。”

李暢點點頭:“他方才看你的眼神真奇怪,好像有好多好多話要說一般。”

聞言,念雲心裏的酸楚難以言喻。胃裏一陣翻江倒海攪動,原來痛的不僅是心,還有胃。念雲趴到欄杆邊,“哇”的一聲吐出來,頓時渾身散發出濃濃的酒氣。

李暢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拍着她的背,又手忙腳亂地叫宮女來收拾,一面道:“嫂嫂,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罷。”

念雲喘了幾口,才慢慢緩過來,“是醉了,替我告一聲罪罷,我先回去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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