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終唱離歌

到了晚間,李淳看完幾本折子,處理了幾件不要緊的瑣事以後,本打算就宿在崇文殿的,卻不知怎的,又習慣性地往宜秋宮裏去。

院子裏已沒有半點燈光,亦無聲無息,想來她應該已經睡了吧?

李淳的手撫摸在厚重的木門上,握住門上椒圖獸嘴裏銜着的光滑的銅環,猶豫了許久,才輕輕叩了兩下。

“誰?”

清清泠泠的聲音響起,正是念雲,卻是在院子裏,離他很近,近得似乎只隔了一扇木門。

原來她沒有睡,她在院子裏。

眼見着月上柳梢,眼見着滿天星鬥,眼見着滴漏已三更。

五日的約定,眼看着就要到了,誼在等她的一個答案,她又如何睡得着!

“是我。”

念雲走過來開了門,她穿着素白的中衣,外面裹了一件水紅的衫子,錦緞般的長發披在腦後,不施粉黛,面色蒼白,似一縷幽魂。他并沒有急着走進來,兩個人就這樣四目相對,夜涼如水。

李淳握住她單薄的肩膀,“你還沒有歇息?”

念雲微微點頭。

“很晚了。”

“嗯。”

李淳攬住她的肩,走進來,見院子裏放着一張木榻,鋪着一塊毯子,想來念雲剛才就躺在這裏。

李淳在那榻上坐下,望着滿天星光璀璨,正要說話,念雲卻先開了口:“淳,我有話同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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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淳的心突的跳了一下,直覺告訴他不是好事。

念雲将手放在他肩上,“淳,我若是厭倦了這東宮的争鬥,厭倦了在這一群女人中間周旋,你肯放棄郡王的身份帶我走麽?”

李淳沉着臉:“你若不喜歡丁香和蕙娘,我着人另置一處宅子與她們,叫她們不在你面前出現,可好?”

念雲微微低垂了眸子,低聲道:“你總不能連太子殿下的姬妾都打發了,終究許多瑣事煩心。”

李淳抓住她的手腕:“你若不想管內府,也可交還給母親。但你這些日子來明明管得很好,今日為何說出這些話來?”

念雲輕輕掙脫他,卻問道:“淳,東宮最大的威脅,是舒王不是?”

李淳遲疑着點了點頭。

念雲道:“既然如此,若我有辦法叫舒王放棄李唐皇室的玉牒,你可放我走麽?”

“你……”李淳大驚,攔在她面前:“你要做什麽?”

他比她高了一個頭,高大的身形籠罩着她,她能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濃重的戾氣。

“淳,任何時代的儲位之争沒有不流血的。倘若舒王從此消失,對東宮,甚至對整個長安的百姓而言,都是件好事……”

“可對我不是好事!”李淳怒道:“叫我拿自己的女人去換取,莫說是父親的儲位安穩,便是給我皇位,也不光彩!”

念雲輕嘆一口氣,便往屋裏走。

李淳猛地一把拉回她,月光下,卻驀然見她兩行晶瑩的淚水。

李淳忽然又覺得心疼,明明是他自李誼那裏強搶了她來,也許她的心從來都不屬于他。

他終究還是心軟了,松開手,在身後絮絮道:“在外頭不比家裏,若是失了皇室身份,難免餐風露宿,多帶些財物……”

見她進了屋,還覺得許多話沒說完,又跟了進去:“前年冬天聖上賞了我一件白狐皮大氅,你帶去罷,外頭買不到這樣顏色純淨又厚實的……”

“你飲食一向喜歡加茱萸,莫要加太多了,梁侍醫說多了也傷胃;你夏日吃冰鎮的桑葚子總無節制,往後可要注意些……”

他忽然自己都詫異起來,竟對她的生活細節這樣的了解,她在東宮不過數月,卻像一滴油一般滲入到他的骨子裏去了。

她始終默然,眼淚卻是一直流着,在屋裏走來走去收拾了一會,終于到外間的羅漢床上去歇着了。

李淳心裏濃濃的都是不舍,蹭到她身旁:“你睡裏面大榻上去罷,我……我只在榻沿上陪你說說話兒。”

念雲也未反駁,便抱了被子進來,靠牆躺在榻裏側。

李淳睡在外側不斷絮絮地說話,也不管念雲不應他,不知不覺竟也睡熟了。

一睜眼,天已大亮,側頭一看,念雲已經不在身邊,他跳起來,沖到門口,見綠蘿在外頭,問:“夫人呢?”

綠蘿恭恭敬敬回道:“夫人一早同茴香出去了。”

是了,茴香才是一直服侍她的人,她自然不會帶別人。

這時分她到舒王府了麽?也許……今生今世,與他李淳,再無瓜葛。

他把手撐在門框上,頹然嘆息,忽然覺得臉上涼涼的,用手一摸,竟然在流淚。

女人,沒什麽大不了的!他狠狠地在心裏咒罵了一句,深吸一口氣,轉身。屋裏到處都殘留着她的痕跡,錦被整整齊齊放在榻上,仿佛屋子的女主人只是起身去倒一杯茶。

他在她的枕上看到了一根長發。他将那頭發拈起來,對着燭光細細打量着。

他便想起她那一頭黑亮如漆的長發,平素挽成發髻,插着步搖,堆成一抹烏雲。夜晚和早晨梳妝的時候,錦緞一般披散下來,總是柔柔地撩撥着他的心弦。

他俯下身來,在榻上繼續搜尋,卻一無所獲。他解下腰上的荷包,鄭重地把那一根頭發裝在荷包裏。

一想到她再也不會回來了,他胸口竟狠狠地痛了一拍。

今日是休沐,不必去上朝。他在她方才躺過的榻上躺下,閉上眼睛。這裏還殘留着她的氣息,他擁着錦被,假裝她還沒有走。

桌上的紅燭燒盡了,剩短短的一截燈芯,倒伏在燭臺裏,盈盈一汪紅淚。

他恍恍惚惚地躺着,不願意睜眼。

話說念雲一早起來,帶着茴香便往那香料鋪子去,從密道進了舒王府。

天色尚早,念雲到那小院子裏,推門進去,見舒王獨自坐在屋裏,神情寥落。桌上一盞殘燈如豆,仍在搖曳着。

念雲走去吹滅了那燈燭,光線也并不見暗,李誼這才輕聲道:“原來天已經亮了。”

他大約是枯坐了一夜。

念雲嘆息:“你明明病還沒有痊愈,也不知道好生照顧自己。”

他擡起頭:“我怕你不來見我了……”

念雲把一早在外頭替他買的點心擱在桌上:“我來看你。”

李誼苦笑:“只是來看我的麽?”

念雲不語。

“念雲,你願意跟我走嗎?從此遠走高飛,遠離長安城,一生一世,再不回來。”

“我……”

李誼看着她,眼裏一片黯然。也許念雲還不自知,可是他已經明白,她心裏,對那個生活了數月的東宮,有了牽挂。

沒有綠蘿和茴香,沒有三哥哥,沒有父親母親,沒有姑姑,她将獨自和這個男人一起面對一切。面對未知的前路,她覺得害怕。

這半年來,她和李淳的相處,遠比和誼在一起的時間多得多。她不願意承認,在她的心裏,或許早有了淳的一席之地。

李誼長長嘆息了一聲,站起來,走到後花園裏去。

舒王府後園的荷花池蓮葉田田,紅蓮如宿命般綻放。

荷花池邊,停着一輛馬車,拉車的四匹大青馬已經解下來,拴在池邊的柳樹上休息,車後綁着些箱籠物品。

李誼走過去,開始動手解開那些繩索。念雲呆呆地看了他一會,忽然驚覺,“你在幹什麽?”

李誼看着她微笑,笑容裏遍布着蒼涼。他親昵地摟着她,親吻她的發絲,“這本是我備好的車馬,要帶你走的。可你走不了,那我們就不走了。”

如果她是歡呼雀躍着跳上他的馬車,要随他天涯海角,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帶她走,給她快樂。可她分明離愁深種,也許這一天,她真正要離開他了。

念雲走過去,從背後抱住他。他的手也是涼的,四只手覆在一起,竟沒有半點溫度。

他從懷中摸出兩張紙來,嘆一口氣,走到荷花池旁的一個座燈旁,拿起燈罩,将那兩張紙湊到燈火上,熊熊燃起來。念雲瞥見那紙上有“不練情由,見給過所”的字樣,蓋有官府的朱砂大印。

這是他為着二人出行方便而準備的“公驗”。是離開長安城,經過許多地方查驗身份用的。

不知他給他們編造了個什麽身份。

他把兩張“公驗”給燒了。

李誼走到柳樹下,将拉車的馬匹牽過來,一一套在車子上,将她的小包裹放在車上,拉起她的手,扶她上馬車,嘴角噙着溫潤如玉的笑容,溫柔一如每一次相伴。

“我送你回去。”

他在馬車上挂起舒王的徽記,親自駕車出門。噠噠的馬蹄聲響起,在朝陽裏穿過寬闊的大街,肆無忌憚地,沖破清晨的曙光,往東宮駛去。

車裏坐着他一生摯愛的女人,現在他要把她送回去了,那裏是她和另一個男子的家。他心裏比任何時候都明白,從此之後,他便是真的失去她了。

上一次,他眼睜睜地看着別人護送她出嫁。而這一次,他親自護送她回到不屬于他的家。他在駕車,她坐在車裏,隔着一扇薄薄的車簾,像是隔着整個世界。

他想起《詩經》裏的句子,輕輕哼唱起來。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一路上,他沒有說話,她也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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