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焚稿斷癡情
這是他第一次大張旗鼓地挂着舒王府的徽記帶她行走在長安的大街上,迎着朝陽,卻沒有半點希望。
不知為何,她反而感到一絲輕松。誼終究還是懂她的,她什麽都沒有解釋,可他似乎什麽都猜得到。于是這輕松中,又摻雜了濃重的酸楚。
馬車停在東宮的側門口。
沉默了許久,李誼沒有叫她下車,她也沒有說要下車,似乎在貪戀那一點點最後告別的時間。
要走的,終歸還是得走。終于,李誼嘆一口氣,跳下馬車,掀開簾子,握住她的手扶她下車。
兩個人的指尖都是冰冷,自握住的那一瞬間便像是訣別,明知道肌膚的每一寸相觸都是時光許下的玩笑,卻偏偏貪婪地捏着指尖不肯松手。
她是微微地低着頭,鼓足了勇氣才開口:“誼,你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
他想也未想:“好。”
那一刻,無論她說出什麽來,要他生,要他死,他都會答應。
她說,“好好活着。”
她不是一個狠絕的女人,已經決定了要站到他的對立面去,卻是狠不下心來叫他放棄争儲,叫他去死。
她也終不能像小時候那般,嘻嘻笑着吧唧一口親在他臉上,說,我們還會見面的,因為我會去找你,我長大後得嫁你呢。
現在她嫁給了別人呢,也許她還不自知,他看得出來,她已經快要愛上那人了,她長大了。
李誼笑了,似乎聽見了什麽開心的事情,笑意從眼裏彌漫出來,整個的人都散發出一種氣息,就是他并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但你能感覺到他是在笑。
在他的笑容裏,念雲又忽然的感覺面前站着的是那個睥睨衆生的大将軍舒王,萬千紅塵只是他腳下的一抔黃土。他笑得那樣肆意,又那樣滿不在乎。
他從她身旁走過,低下頭,在她的耳畔輕聲道:“你放心,我的命,只有你能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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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氣安然恬淡,仿佛是在許下諾言,好叫她放心一般。
兩人并肩而立,李誼終于開口:“你進去吧,我看着你走。”
念雲的眼圈紅紅,淚水早已在眼眶裏打轉,卻是倔強得擡起頭,不叫眼淚往下掉。在他面前,她一向是順從的,這一次,卻咬着牙,“你先走,我看你走。”
他格外的溫和,“好。”
于是他向前走了一步,她的手指從他指尖滑落。他遲疑了片刻,轉身跳上馬車,回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揚鞭策馬:“駕!”
絕塵而去。
從前教她騎馬的時候,每一次他送她回家,都是他站在那裏看她進門才離開。
這一次,她看着他的背影和挂着舒王府徽記的馬車消失在茫茫長街的盡頭,彼此心裏都明白,這也許将是他們此生最後一次單獨的相見和告別。
少年時夢裏的那将軍哥哥,此刻正如他漸行漸遠的背影一般,從她生命中淡去。終有一天,她找到了夢裏的人,卻又親手将他推開,親手摧毀了那些純真的幻想。
只因為,這世界早已不是當初的純真模樣。
此刻她選擇的,不僅僅是一個男人,更是一個立場,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一樁命運。
李淳為了娶她,他可以不顧自己已經訂親,不顧她已經許給別人,不惜欺君,不惜危險時刻躲在深巷裏救她。不管他是真情還是假意,不管他有多少個侍妾,都叫她相信他會贏,會保護她。
而誼,不敢忤逆韋賢妃,不敢告發這欺君之罪,眼看着她嫁與旁人,卻只得托着人偷偷相會。倘若李淳和韋賢妃當真不放她走,他可帶得走她麽?便是他戰場上殺伐果斷,于感情上卻如此優柔寡斷!
念雲站在長街上嘆息。
那一刻,兩種截然不同的命運,不過是一個轉身的距離。
面前是東宮,走進去,她依舊是執掌金印的廣陵郡夫人。
她一步不歇地往宜秋宮走,仿佛在逃離。她十分明白,廣陵郡夫人必須一直往前走,走下去。
回到宜秋宮時,寝殿裏尚無聲息,卧榻上淩亂一團錦被也不曾收拾,原來李淳尚未起身,将自己埋在錦被之中,只露一把烏黑煩惱絲。
縱然今日休沐,他一向是晚睡早起,沒有貪睡習慣的。
念雲吓了一大跳,“淳,你怎的還沒起床,可是不舒服,要叫梁侍醫來麽?”
靜谧的屋裏忽然響起念雲的驚呼聲,他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他不敢睜眼。
“淳,淳!”
她坐到榻沿上來,扯開錦被,伸手來摸他的額頭。
那手柔軟溫潤,觸感無比清晰。李淳呆了許久,猛然睜眼。
“念雲!”
失而複得,他掀開錦被跳起來,狂喜地沖上去将她抱起來,轉了個圈。
念雲被他鬧得七暈八素的,伸手打他:“你做什麽!”
李淳身上只穿着單薄的中衣,将她擁在懷裏,她外袍上的珍珠和金線硌着他的肌膚,可他覺得她此時比任何時候都要真實,不肯放手。
他像一個終于找到家人的孩子一般呢喃,“念雲,你回來了……”
念雲無奈:“是,我回來了。”
他将臉埋在她脖頸裏,撒嬌一般訴苦:“我以為你再也不回來了。”
念雲好笑地拍他的背:“好了,別鬧了,我叫玉竹來服侍你更衣洗漱,看你這個阿爺,叫寧兒看見成什麽樣子!”
他只怕她還是要走的,握着她的肩膀,急急問:“你不會走了?”
念雲難得的沒有推開他,只輕聲道:“我還去哪裏?這裏是我的家……”
對,這裏是她的家,他和她的家。
只要她不走了,便好。
李淳這才高興起來,起身洗漱了,直到用早點,一直孩子氣地拉着她的手不肯放松。他的手不夠寬厚,卻是溫暖的,手指修長有力。
待到太子身邊的小厮來叫他,說是有事商議,他才有些不好意思了,戴上玉冠,往崇仁殿去議事。
念雲卻沒有去內府,坐在妝臺前,想一回,嘆一回,不覺滾下淚來。
她對誼何嘗不是真心,可她又沒有辦法做到無牽無挂地跟着誼一走了之。到了這一步,已經沒有了退路。
“茴香,拿一個炭火盆過來。”
這盛夏時節哪裏來的炭火盆,茴香支支吾吾,念雲又吩咐了一遍,她才去叫廚房燒一個來。
炭火紅豔豔的,跳躍着微小的火苗兒,看着喜慶。天氣雖然炎熱,可她心裏一片冰涼,倒沒覺得熱。
“你出去守着,不要叫別人進來了。”
茴香有些愕然:“十二娘……”
“茴香,你看,我又回到東宮了,也許這輩子都走不出去了。有些東西,留着也沒有用處,只會害人罷了。”
茴香沒再說什麽,默默地走了出去,将簾子放下來。
念雲自榻邊的暗格裏,取出一個雕花的木匣子,這裏頭全是誼從前寫給她的信。一封一封,一個一個字,都是少年的心情。
木葉,我盼着你早些成為舒王府的女主人,我一定會保護好你,不讓你的所學有用武之地。
看一封,便往炭火盆裏丢。幹燥的宣紙十分容易點着,還沒挨到火紅的炭上,便已經燒着。霎時間騰起藍色的火焰,吞噬掉那漂亮的飛白體,吞噬掉所有溫情脈脈的語言。
那炭火,像是灼燒在心頭,看那一筆一劃消失變成黑灰,每一秒都是痛。
火焰舔舐着紙張,慢慢地皺縮起來,只是頃刻之間,便只剩了小小的一片灰燼。字跡還殘存在上頭,清晰可見。
念雲貪戀地再看一眼,拿火夾稍微撥一撥,便紛紛的碎了,散落在紅熱的炭塊和銀白的炭灰之間。
木葉,我還可以教你排兵布陣,只要你喜歡。不過,我更希望你是因為喜歡我才喜歡學這些東西的。
木葉,我總覺得,白天見到的你同給我寫信的你似乎不那麽一樣,可是細細想來,又奇妙地融為一體,這樣的你才是最真實的你。我既迷戀信箋裏柔腸百轉的你,也欣賞面前英姿飒爽的你。
木葉,舒王府的木槿花謝了。但是,丹桂還開得極好,我記得你的院子旁邊也是有好幾棵丹桂的。
一封一封,本是按照先後順序疊放的,先收到的在下面,後收到的在上面。
念雲從上往下一封一封的看,仿佛時間軸緩緩的倒退,從那場突如其來的變故之前,慢慢地,一直倒退到初定下了親事,剛開始跟着郭鏦,同他一起到城外騎馬。
一焚斷癡情,再焚斷癡念。三焚君不知,死生不複見。
最底下的一封,他說,我今天獨自在城外,看到楓葉還紅着。想到開春,陌上花開似錦,一定很美。于是,我又想起了你。
我又想起了你。
一封一封焚毀,心情一點一點倒退。退到最初,便是圓滿了吧。退到她從來沒有開始愛上他的時候,從此便與他不再有糾葛。
已是最後一封,底下只剩空空的一個木匣。念雲捏着那薄薄的一張紙,心裏一陣抽痛。
誼,誼,這一世,我終不知遇見你到底是一種美麗的錯誤,還是宿命最溫柔的饋贈,我卻知道,原是與你無緣。
信箋裏面還有一片火紅的楓葉,在紙張中夾得幹燥了,顏色卻依舊紅豔。
念雲将那楓葉抽出來,輕輕放在了炭火之上。藍色的火焰吞沒了紅的葉片,只剩葉的經脈,很快也消失殆盡,楓葉的紅與炭火的紅融為一體。
念雲緩緩地将信箋投到火盆裏去。
從此蕭郎是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