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有了上輩子的經驗,夏菊花明白靠誰都不如靠自己。她還明白,只要自己能一直鎮得住孫紅梅,她不光不敢再作妖,還得巴結着自己這個婆婆。
就跟今天早晨一樣,昨晚還叫嚣着回娘家的孫紅梅,還不是乖乖的起來做全家人的早飯?!
“去去去,回你自己屋裏去。”夏菊花不耐煩的擺手趕劉志雙兩個人:“人是你自己想娶的,現在也是你自己不想要的,你自己想清楚。要是過兩天又覺得她好了,非得自己把人接回來,我可跟你倒騰不起。”
劉志雙為啥非得娶孫紅梅,他們兩個自己心裏清楚,夏菊花上輩子也知道——還不就是孫桂芝出招,讓劉志雙以為自己占了孫紅梅多大便宜,同意相處後被孫紅梅的表象蒙蔽,覺得她人還行,就在一起了呗。這個時候的人都沒啥的花花腸子,有了事兒的男女,說破了不光女的被人指點,男的也很難再娶到好的。
夏菊花早想通了裏頭的事兒,所以把選擇權繼續交給劉志雙。兒子還是年輕呀,就看他自己想不想得明白了,夏菊花看着很硬氣的走有前頭的劉志雙,并沒忽視孫紅梅轉個不停的眼珠。
一夜好眠。夏菊花聽到院子裏有了動靜就醒了,側耳聽了聽知道院子裏是誰,頭在枕頭上搖了搖,重新閉上了眼睛。
王彩鳳倒沒睡踏實,她也聽到了院子裏的動靜,推了推劉志全:“起來吧,早點吃了飯也去叫別人一起走,可別跟昨天似的,人家都到門口了你們還沒收拾利索。”
劉志全翻了個身,突然騰的一下坐了起來,把王彩鳳吓了一跳,氣的自己也跟着坐了起來:“你再吓着孩子。”
“是不是老二要送孫紅梅回娘家?”劉志全的聲音不大,加上剛醒帶着些嘶啞,王彩鳳好容易才聽清他問的是啥。
院子裏明明只有一個人的腳步聲,王彩鳳的話裏就帶了鄙夷:“應該不是,好象只有孫紅梅一個人的動靜。”
劉志全又放心的躺下了:“不是送她回娘家就行。”
王彩鳳不樂意了:“她惹出這麽多事兒來,你還不樂意老二送她回娘家?”
“送她回娘家,彩禮能要得回來?”劉志全嘟嚷出一個王彩鳳從來沒想過的問題,讓她一下子愣住了。
王彩鳳這兩天被孫紅梅煩壞了,覺得妯娌就是個不省心的,哪怕自己都好心提醒她了,都不肯改一改耍小聰明的性子。這樣的人早點送回娘家去,以後家裏的日子就消停了,還真沒想過彩禮能不能要回來的事。
劉志全這麽一問,王彩鳳不由想起劉志雙跟孫紅梅回門的待遇,覺得以老孫家人的死要錢的門風,想要把彩禮拿回來不現實。可是彩禮要不回來的話,劉志雙下次娶媳婦咋整?
真把孫紅梅送回娘家,劉志雙不能打一輩子光棍,就還得再娶媳婦。那時他就是二婚頭了,想娶個差不多的姑娘,彩禮只能比頭一個多不能比頭一個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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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咋把這個茬給忘了。王彩鳳懊惱的拍了拍被子,猛然發現自己一向覺的拿捏得穩的劉志全,竟比自己想的周到,有些意味不明的看着把頭蒙在被子裏的丈夫,突然問了個問題:“你想沒想過送我回娘家?”
劉志全似乎沒聽見,翻個身把頭蒙的更嚴實了。王彩鳳沖鼓起的被子撇了撇嘴,自己穿上衣裳要出門,走到門口想起來了,說:“我得掃院子,一會兒保國醒了你給他穿衣裳。”
“知道了。”劉志全不耐煩的應了一聲,王彩鳳的嘴撇的更大了:“就知道你是裝睡呢。”
出門一看,夏菊花正推門出來,王彩鳳連忙跟她打招呼。夏菊花嗯了一聲,看了看廚房沒邁步,往後院廁所走。王彩鳳想着劉志全的話,跟着來到後院。
夏菊花有些奇怪的問:“你也要上廁所,那你先上吧。”
自己可不是想上廁所。王彩鳳虛着氣問:“娘,你真想讓志雙把孫紅梅送回娘家去?”
原來是問自己這個,夏菊花才不背這個鍋呢,搖頭說:“又不是我跟她過日子,志雙想咋辦咋辦。”
王彩鳳急了:“咋能按着志雙的性子來呢。當初娘你不同意他們兩個結婚,志雙又是耍又是作的,你最後還不是按着志雙的心意辦了。要是這回志雙鐵了心想送孫紅梅回娘家,以後可就是二婚了,說出去誰家的好姑娘願意嫁一個二婚頭。”
夏菊花不着急上廁所了,眼珠不錯的看着王彩鳳:“你是這麽想的?”
王彩鳳用力點頭:“志雙也是我兄弟,他一時想不明白,我們做哥哥嫂子的可不得替他多想着點兒。”
但願你真是為劉志雙好。夏菊花不置可否的問:“那你不生孫紅梅的氣了?”
王彩鳳低下了頭:“一家人哪有隔夜仇呢,我是當嫂子的,還能真跟兄弟媳婦一般見識。”
“行,将來你們妯娌相處的時間,比跟我這個婆婆相處的時間還要長,你們覺得好就行。”夏菊花這回真進了廁所,留下王彩鳳一個人在外頭琢磨着婆婆的話。
廁所裏的夏菊花,從聽到孫紅梅到廚房做飯的那一刻起,就知道劉志雙不會把孫紅梅送回孫家莊了,原因都不用問,剛結婚的小夫妻,獨自回房裏商量事兒,商量成什麽結果都有可能。
如果孫紅梅連這點兒本事都沒有,劉志雙當初也不能說啥都得娶她。
早說了不管他們兩口子商量出什麽結果自己都不會管,夏菊花當然不會拉着劉志雙問他,為啥一宿的功夫就變了卦。
全家人都跟沒事兒人一樣吃完了飯,夏菊花起身給王彩鳳拿出中午做飯的糧食,沒搭理一直看着她欲言又止的劉志雙,出門上工去了。
走出家門,她長出了一口氣。這口氣還沒出利索呢,隔壁陳冬生的媳婦孫招弟也正好出來,夏菊花這口氣不得不咽了回去——孫招弟也是孫家莊的人,仿佛跟孫紅梅家是一個祖宗,不過出了五服。
不過孫招弟跟孫桂芝、孫紅梅好挑事的性子不一樣,她是個軟性子,平時見誰都一樂,很少見她跟誰紅臉。當年夏菊花跟大隊申請宅基地的時候,就是圖孫招弟的事兒少,陳冬生的老實——跟這樣的人做鄰居,省心。
“你也上工去呀。”孫招弟也看到了夏菊花,還主動跟她打招呼,與以前看到夏菊花沒有什麽區別。
夏菊花點了點頭:“嗯,你吃啦,今天上工不?”
孫招弟沒想到夏菊花竟然回答了自己,愣了一下才說:“吃啦。可不是得上工去,不上工在家也沒啥活。”
話都說到這兒了,兩個人很自然的走到一起,漸漸的又碰到了幾個同樣上工的婦女,不管誰見孫招弟跟夏菊花走在一塊,都先愣一下,然後才加入一起上工的隊伍。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孫招弟不說是非的美德,李常旺家的走了一會兒,就跟夏菊花說起昨天孫氏為啥找事兒:“你那個小兒媳婦咋回事兒,不知道誰遠誰近是不是。這樣的兒媳婦,要我說就不能留。”
夏菊花看李常旺家的一眼,嘆一口氣沒說話,腳步也放慢了些,似乎想離李常旺家的遠點兒。誰知李常旺家的沒眼力見,非得往夏菊花身邊湊,邊湊還邊問:“大壯家的,你拉扯兩個孩子可不容易,可不能讓你兒子娶了媳婦忘了娘。”
“兒大不由娘呀。”夏菊花似乎被李常旺家的問的沒辦法,不得不說了一句。
能走到一塊,都是歲數差不多的婦女們,好幾個同樣當了婆婆,被夏菊花這句話勾起心事,馬上想到自家明裏暗裏把媳婦話當成聖旨的小畜牲,都跟着嘆一口氣。
聽到她們的嘆氣聲,夏菊花知道自己今天的目的達到了:四十出頭的婦女們,是村裏傳閑話的主力軍——這個年紀的女人,即是婆婆的兒媳婦,又是兒媳婦的婆婆,不管是兒媳婦鬧事兒還是婆婆找氣生,都能找到共同語言。
誰先引起她們的同情,誰就占據了輿論的高地,孫紅梅再想往出傳自己的“惡行”,信的人能少一大半。
“哎,你咋還跟着我們呢?”李常旺家的光顧着引夏菊花說話,到了生産隊院裏,才發現夏菊花竟跟她們一群婦女站在一起等派工,有些不解的問:“你不是都跟那些男人一起派工嗎?”
夏菊花搖了搖頭,從知道自己重活了一輩子那一刻起,她就已經下定決心,錢要掙,可自己不會再跟上輩子那麽拼命,為了掙錢不顧自己的身子。她知道以後的政策越來越好,掙錢的門路多着呢,現在養好了身子,将來掙錢才能掙的痛快。
既然到老了誰也靠不住,那就得把自己的身子骨養好了,免得早早一身病痛讓人更加讨厭——久病床前無孝子,上輩子她見過癱在床上,被兒女指着鼻子罵不快點死的老人,那才真是想死都沒辦法。
李常旺家的可不滿意夏菊花只搖頭的回答,輕輕推了她一下:“問你呢。你咋還是這個悶性子,昨天聽你跟老劉太太說話,還以為你轉性了呢。”
這回夏菊花終于開口了:“我今天就跟着你們做活,以後再下地,也跟你們做一樣的。”
“啥?”聽到夏菊花決定的婦女,都覺得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夏菊花是誰,那可是平安莊乃至十裏八村人人稱道的夏小夥,竟然不跟那些男人們幹一樣的活,重新回到廣大婦女隊伍了?!
夏菊花苦笑了一下:“我想開了,以後都不再為了工分拼命了。反正兩個兒子都養大了,媳婦也給他們娶到家了,以後的日子得他們自己過,我還能一直給他們賣命?”
“是這個理兒。”李常旺家的真是啥話都能接:“兒媳婦要是好的,你多替他們攢點家底也不白受累。可是你們家那個小兒媳婦……”
夏菊花連忙沖她擺手:“孩子們過得好就行。”
她都這麽說了,別人也不能非得當着夏菊花的面罵孫紅梅,可是人人心裏的一杆稱,好幾個同樣當婆婆的人,心裏已經想好中午回家怎麽敲打自己家的兒媳婦了。
安寶玲正好也來上工,見夏菊花一直跟婦女們在一起,也走過來和她說話:“昨天我回娘家了,要不咋也攔着老太太不讓她去鬧騰你。”
夏菊花昨天還納悶安寶玲咋一直沒出現,聽她說回娘家了,不由問:“你咋不年不節的回娘家?”生産隊雖然沒多少活了,可一天下來也能記六七個工分,會過日子的字寶玲,一般不會有工分不掙回娘家。
“嗐,”安寶玲嘆了口氣:“還不是我娘家侄媳婦跟我嫂子生氣,連我娘都氣病了,讓人捎信叫我回去。”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安寶玲的娘家侄媳婦也不是省油的燈,夏菊花不關心人家婆媳之間為啥生氣,只問:“你家嬸子好了吧?”
安寶玲搖了搖頭說:“家裏亂成一個蛋似的,她天天看着能好得了?這家要是不分的話,難好。”
竟然鬧到了分家的地步,婆媳矛盾看來是難以調和了。夏菊花一向不會勸人,只能泛泛的說:“那你多勸嬸子想開點兒。”
李常旺家的一直聽着呢,見夏菊花還有心勸別人,笑了一下說:“勸人好勸,勸自己才難呢。你要不是對兒媳婦寒了心,今天咋非要跟着我們一起幹活。”以前的夏小夥,有掙十個工分的活,決不做掙八個工分的事。
安寶玲有些擔心的看向夏菊花,夏菊花沒事人一樣沖她搖了搖頭,在別人眼裏頗有幾分強顏歡笑的意思,安寶玲只能跟着嘆口氣。
李常旺家的想要再說兩句,劉二壯已經開始分配今天的活兒,誰都要聽聽今天有沒有新活計,閑話也就此打住,夏菊花無聲的松了口氣,饒是安寶玲自己也一肚子心事,看到她肩膀不由的放松下來,都想樂。
自己這個大嫂子,還跟以前一樣不願意跟人打交道,現在跟這些好講是非的婦女在一塊,得有多不自在。這麽不自在,她還要跟嘴快的婦女一起幹活,可見真被孫紅梅傷了心。
沒時間多想,任務已經分派下來了,婦女們現在的主要任務還是編葦席。
這是沿河生産隊的一項傳統副業,算是占了地利的便宜:湙河的一條支流經過了紅星公社,兩岸年年長滿葦草,每到秋收後,沿河的生産隊都會把葦草割下來,組織婦女們一起編葦席,再統一賣給供銷社,收入能占到全年收入的三分之一。
平安莊同樣沾這個光,年底一個工分才能算到一毛二分錢,那些不沿河的生産隊,一個工只有七八分錢,還得是好年景。
夏菊花跟安寶玲坐在一塊編席,李常旺家的坐在她們不遠,坐下後隔着人還笑着打趣夏菊花:“你往常都是跟着男人們割葦子,會編席嗎?”
安寶玲聽不慣她打趣人,知道大嫂不是會回嘴的人,就替夏菊花說:“我嫂子會不會我不知道,可她幹活利索是誰都知道的。就算是現學,也不會四五天才編一張席。”
李常旺家的一下子閉嘴了——安寶玲說的那個四五天才編一張席的人,就是她。其實婦女們編的都不算快,要是自己家用的話,有個一天半就能編好一張席。可是給生産隊編,怎麽也得兩天兩天半才編好,而李常旺家的,一張席編四天多是常事。
要是李常旺家的幹活是把好手,還能反駁安寶玲兩句,誰讓她幹活慢呢?
李常旺家的嘴上不說話,心裏恨恨的想,編席的誰都不快,夏菊花又是頭一回編,會不會起頭收邊還兩說呢。她就等着,到時候夏菊花麻爪的時候,安寶玲會不會放下自己手裏的活,去幫着夏菊花。
說嘴誰不會,安寶玲真不顧自己的工分幫夏菊花,她才服氣。
她就是覺得夏菊花難得跟婦女們一起幹活,又是個說啥都一聽一過的性子,深了淺了不會跟自己急眼,才拿她打個趣,誰知道就出來一個安寶玲。
帶着這種心理,李常旺家的一邊編着自己手裏的葦席,一邊盯着夏菊花的動作,一會兒就看直眼了:夏菊花的動作太娴熟,細長的葦杆在她手裏就象有生命一樣,一根根順頭順尾的由着她擺弄。
葦刀也被夏菊花使的得心應手,輕輕一頓一拉,一根葦杆就被從中間破開,幾下的功夫,夏菊花身邊就出現了幾根粗細相同的葦片。
這一手不光鎮住了李常旺家的,也鎮住了同樣想看夏菊花笑話的婦女們——編葦席是個技術活,除了起頭收邊外,就數破葦片讓人頭疼。
幹慣的人還好,頭一回幹的人別說把葦片破的粗細均勻,不割幾回手流幾回血,都不能把一根葦杆完整的破開。
安寶玲替夏菊花說話的時候,完全是出于對妯娌的維護,見夏菊花竟然真的幹的又快又好,笑的聲音可不小:“嫂子,你是不是在家練過,咋破的這麽好呢。”
別人也紛紛點頭,夏菊花擡頭說了一句:“以前我們家的席子,都是我自己編的。”
聽到的人都不說話了,就連李常旺家的都想起那時自己剛成親不久,眼看着夏菊花背着一個大包袱,身後跟着兩個半大孩子,娘三個一步一挪的去了生産隊的窩棚。
她們只背了包袱,沒有炕席。
那幾年娘三個在生産隊的窩棚裏是怎麽睡的,又是什麽時候,夏菊花才自己編了炕席,鋪在窩棚用木板湊和成的床板上?李常旺家的不知道,她光知道平安莊的冬天冷的很,不燒火炕的話,哪怕板子上鋪了炕席,也暖和不到哪兒去。
“這些年真難為你了。”李常旺家的真心實意覺得夏菊花不容易了——好不容易兩個兒子都娶了媳婦,小兒媳婦偏偏是孫桂芝的娘家侄女,現在看那作派跟孫桂芝沒什麽兩樣,以後夏菊花的日子也省心不到哪兒去。
“過一天算一天吧。”夏菊花的聲音沒有什麽起伏,手裏的動作也沒停頓,好象說的是別人的事兒一樣,聽起來反而讓人心裏格外發酸。
“那個,我剛才……”李常旺家的覺得自己剛才不該拿夏菊花打趣,等于是往夏菊花的傷口上撒鹽。安寶玲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竟然聽出李常旺家的有給大嫂道歉的意思,可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大嫂會不會原諒李常旺家的呢?安寶玲看向仍然在破葦片的夏菊花,發現她的動作依然那麽沉穩,沒有回應李常旺家的意思。
而李常旺家的竟然沒覺得自己受了冷落,還在不懈的找着話題,有時候夏菊花感興趣或是覺得沒有什麽不能說的,也會回應一句半句,就足以支撐李常旺家的繼續說下去。
這還真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安寶玲心裏好笑,手下動作也不慢,接着編自己昨天起好頭的葦席。
“嫂子,供銷社有人找你。”劉二壯突然出現在編葦席的場院,說出的話讓編葦席的婦女都擡起頭來。
夏菊花愣怔了一下,才想起昨天在供銷社時主任說的話,沒想到今天就有人來找自己。昨天經過的事兒太多,夏菊花自己都把主任的話給忘了。
她的模樣,就是突然聽到不可思議消息的人的反應,婦女們就失去了問她的興趣。問什麽,夏菊花能知道答案嗎?她本來又是一個話不多的人,問也問不出啥來,還是省省力氣編席。
安寶玲跟着站了起來,她想起夏菊花前兩天一直在家裏給供銷社做棉被,以為出了什麽差錯,想跟着夏菊花一起去見供銷社的人,要是那人找夏菊花的麻煩,她好歹能幫着說幾句話。
劉二壯見兄弟媳婦跟着站起來,沖她搖了搖頭,說:“人家就找嫂子一個,你別跟着去了。”供銷社的人拉了不少東西過來,看到的人越少越好。
夏菊花安撫的拍了拍安寶玲的胳膊:“沒事,應該是彩鳳的堂姐,前兩天我能接供銷社做被子的活,多虧了她。”王彩鳳這兩天表現的不錯,夏菊花有意在別人面前把她跟孫紅梅區別開。
安寶玲聽說是王彩鳳的堂姐,果然對王彩鳳評價上了一個臺階,跟向她打聽的婦女說:“是志全媳婦的娘家姐姐,來看我大嫂來了。”
有人信安寶玲的話,就有人覺得她沒說實話,大家等着隊長給一個說法——好好的上着工,半道上突然走了,隊長會怎麽給他嫂子記工分?
等劉二壯再回到編席的場院,大家才知道安寶玲的消息真不完全準确,來的人的确是王彩鳳的堂姐,也的确是來看夏菊花的,卻不僅僅是看夏菊花。
人家給夏菊花帶來了一份幫着供銷社炒花生的活計。所以夏菊花已經跟隊長請了假,今天做的活也不用生産隊給她記工分了。
如果夏菊花今天還跟着男人們一起上工,劉二壯不會來場院解釋,誰讓夏菊花頭一天跟婦女們一起幹活,就遇到這事兒了呢。
如果他不來解釋一下,不等到下午上工,夏菊花跟婦女們合不來,或是她做不了女人的活計才只能跟着男人們一起幹活等傳言,就會傳的平安莊人都知道。
劉二壯當生産隊長,對婦女們傳閑話的本事再了解不過,夏菊花好不容易得了個掙錢的門路,他可不能讓這些婦女們給吵吵黃了。
昨天老劉家已經夠對不起夏菊花的了。哪怕劉二壯知道夏菊花不會把孫氏兒的錯怪到他跟李大丫頭上,心裏還是覺得是自己沒勸住娘,沒能鎮住劉四壯和孫桂芝,才讓他們有機會找夏菊花的麻煩。
憑什麽找夏菊花的麻煩呢?人家娘三個好好過自己的日子,不求老院的人幫襯,分家後沒吃過老院的一口東西,咋還有臉說人家不孝順呢。
劉二壯想不通,李大丫更想不通,所以昨天她不光沒跟着孫氏她們一起去找夏菊花的麻煩,還在孫氏和孫桂芝灰溜溜回家之後,說了不好聽的話。
劉二壯知道,孫氏一直不喜歡李大丫,可他覺得李大丫說的沒錯,就由着李大丫說下去。不想孫氏對劉二壯眼睜睜看着李大丫對自己大放厥詞,氣得不行,不敢往死裏罵指望養老的二兒子,孫氏竟指揮孫桂芝打李大丫。
孫桂芝竟然真敢對李大丫動手!李大丫肯定不讓她打着自己,結果說不上兩敗俱傷吧,反正今天李大丫不肯上工了。
她對劉二壯說:老太太眼裏只有一個兒子兒媳婦,以前沒動手她也就忍了,現在孫桂芝一個當兄弟媳婦的想打嫂子,她可不能忍。
天天下地掙工分的人還要挨打,那還掙什麽工分,幹脆跟孫桂芝一樣在家裏白吃飽養好身子,免得下次打架的時候吃虧。
劉二壯能說什麽?他什麽也不能說,甚至心裏想着,自己這一房是不是也該跟大嫂一樣,從老院裏分出來。他不是頭一次想從老院分出來單過,以前他只是想想就自己把自己勸着放下了,這一次卻怎麽也勸不了自己。
娘怎麽能讓孫桂芝打他媳婦呢,當時劉二壯覺得娘想打的不是他媳婦,而是他。娘可真心狠。
劉二壯在不由想起夏菊花帶着兩個孩子,連點口糧都沒有搬出老院的情景。那時的娘就心狠,這麽多年從來沒變過。正因為娘的心狠,劉二壯更覺得對不起夏菊花,也更不想讓人把她好不容易得到的活攪黃了。
夏菊花倒不知道劉二壯替自己擔着心,她對自己眼前的兩麻袋花生米很滿意。花生多點兒好呀,多了才能多掙錢。何況王彩霞已經跟她把主任的意思交待清楚了,一斤生花生米只要出八兩熟花生,供銷社就可以接受。
夏菊花覺得供銷社主任不是自己懂行,就是向別人打聽過了,一般來說一斤生花生,火候拿捏的好,的确可以出八兩熟花生。
可是他卻忘了,他讓夏菊花炒的不是普通的熟花生,而是糖霜花生,不能和普通花生似的炒那麽幹,失水少就壓份量,加上糖的重量,其實一斤可以出八兩五。
不過夏菊花沒實在的向王彩霞和盤托出——別人不知道炒貨中的竅門,正是夏菊花自己吃飯的本事。
“娘,供銷社啥時候要炒好的花生,你一個人忙不過來,我幫你吧。”王彩鳳也看着兩麻袋花生兩眼放光,心裏對婆婆佩服的五體投地。
村裏不是沒別人會炒糖霜花生,可誰能象婆婆一樣炒一次,就接了這麽掙錢的活計!一斤一分五,一天炒上一百斤,就比編葦席掙的多一倍。
這兩麻袋足足有四百斤,聽堂姐的意思要是縣供銷社也認可婆婆的手藝,還會再送更多的花生過來。所以她不光得幫着婆婆把眼前的花生炒好,最好能把手藝學到手!要是她能學會,好處還用說嗎?
夏菊花不用看也知道王彩鳳心裏又打算盤了,直接拒絕她:“你得帶着保國,自己還是雙身子,可受不了這個累。”真當炒花生是輕巧活兒呢,這可不是炒上一斤二斤自己家吃。
哪怕夏菊花對孫子們已經沒有什麽期待了,也沒到非得讓一個孕婦幹重活的地步。王彩鳳只當夏菊花不想教自己手藝,嘴裏還在哀求:“娘,保國都這麽大了,別人家的孩子都能自己玩兒了。我肚子裏的這個也已經快五個月了,穩當着呢。”
咋有人聽不懂別人的關心呢?夏菊花奇怪的看了王彩鳳一眼:“你真想幫忙?到時候有個啥事兒,我可沒法跟志全交待。”
“能出啥事兒。”王彩鳳一口咬定自己能幹好:“再說志全昨天晚上又跟我說了,娘這些年不容易,讓我別仗着有了身子,就凡事都推給娘。”這個時候當兒媳婦的話不管用,得把婆婆看重的親兒子舉到前頭。
夏菊花不想勞累孕婦,是上輩子孫媳婦有孕之後,全家人都快把她供起來了,這才下意識的覺得孕婦金貴。既然王彩鳳自己覺得能幹活,她也不能掃了人家的興。
當然打水洗花生米、用水稍微泡一下花生之類的活不能讓王彩鳳做,夏菊花分給她的任務就是燒火。就這王彩鳳已經挺高興的了——炒貨嘛,火候的大小可是關鍵。婆婆一上來就讓自己燒火,不是信任自己,想實心實意把手藝教給自己是什麽?!
娘兩個配合着,等孫紅梅下地回來,已經炒好了兩大鍋,夏菊花覺得能有個百十來斤。王彩鳳坐在板凳上燒火,不是不烤的慌,肚子不是不憋屈,可她心裏高興呀,見到孫紅梅回來了,主動跟她打了個招呼:“紅梅回來啦。”
孫紅梅這半天可不好過。孫家莊不靠湙河,所以她沒學過編葦席,只能跟另外一些同樣不會編席的人一起,起地裏的玉米栅,也就是割完玉米稭後留在地裏的玉米根部。
由于玉米稭即能燒火又能喂牲口,所以割的時候大家盡量貼着地,玉米栅留的很短,露出地面的只有短短的一小截。現在玉米栅已經一點兒水份都沒有了,幹幹的豎在地裏,鐮刀割過的地方形成鋒利的斜面,不小心踩上的話,能直接把鞋底穿透。
而且起玉米栅并不是從地裏刨出來就完了,還得把根部包裹的泥土敲掉,當然是敲的力氣越大越幹淨。生産隊評工分就是按每人刨的數量和敲的幹淨程度,評五到八個工分不等。
孫紅梅半天才刨了三分地,離一天一畝地的任務還遠着呢。回來一看夏菊花和王彩鳳兩個一邊說着話,一邊在廚房裏幹活,心裏十分不得勁,有心想說幾句酸話,想想現在自己的處境又不敢說,一口氣憋的臉都綠了。
見王彩鳳竟然笑着跟自己打招呼,孫紅梅覺得她就是在向自己炫耀:自己灰頭土臉的弄了一身塵土,她卻坐在竈前烤火,還好意思跟自己笑!
夏菊花只看了孫紅梅一眼,就把她的心思摸得七七八八,不過她早想好了不摻和兩個兒媳婦的事兒,認真的把最後一點兒花生盛到盆裏,當沒發現孫紅梅沒有回應王彩鳳的招呼。
“奶,奶,吃,吃。”劉保國見夏菊花終于停下來,覺得她能搭理自己了,連忙流着口水向她讨吃的——廚房裏的味道劉保國很熟悉,這些天他的米糊裏就有。
夏菊花樂了:“哎呀,你媽跟我忙了半天,都把你給忘了,看造的這一身土。”
王彩鳳對孫紅梅沒理自己也不放在心上。她覺得自己這個妯娌就是看上去精明,實際有點拎不清。眼看着婆婆不愛搭理她,自己主動給她個臺階她都不知道下,能聰明到哪兒去。
于是王彩鳳順着夏菊花的話抱起兒子:“可不是,這造的可真埋汰,娘我回屋給他收拾收拾。”
夏菊花點了點頭,掀起另一邊的鍋蓋開始往出舀粥——煮粥不用特意看着火,炒花生的空檔就做熟了,夏菊花舀粥的時候就想,王彩鳳想給孫紅梅個下馬威,現在倒給自己省事了。
孫紅梅這才發現自己剛才沒理王彩鳳是多麽失策,因為婆婆正眼都不願意看她,沒人理的滋味太難受。
老這樣下去可不行,孫紅梅覺得自己還是得讓婆婆看到自己多能幹,免得背後撺掇劉志雙把自己送回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