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娘,我來吧。”孫紅梅上前一步,想接過夏菊花手裏的勺子。

夏菊花沒讓孫紅梅得逞,不鹹不淡的說:“你去洗洗吧。”一身的土,舀粥的時候揚到粥盆裏還咋吃。

“娘,咱們家哪兒來這麽多花生?”孫紅梅洗完後又來幫忙,這次夏菊花沒有拒絕,讓她敢問出口——這麽多花生,換油吃三四年都夠了,咋都炒了呢。

夏菊花覺得沒什麽好瞞的,就把王彩霞代表供銷社給自己送來花生,以後一段時間裏自己都會留在家裏炒花生的事兒說了。她說的很平靜,孫紅梅心裏卻翻江倒海的尋思開了。

跟王彩鳳一樣,孫紅梅也覺得學會炒花生是一門好手藝。一斤一分五的補貼,這錢掙的也太容易了,她不由的說:“娘,下午我也跟你在家炒花生吧。”

呵呵。夏菊花很想知道,孫紅梅咋就這麽記吃不記打:“你跟我在家裏炒花生,生産隊的工分不掙了,來年你用什麽分口糧?”

“那不是……”孫紅梅很想說炒花生掙的比下地掙的多,沒說完就閉嘴了。

生産隊工分是不好掙,可只要下地總能記幾個。炒花生可就不一樣,供銷社送來多少才能炒多少。現在家裏已經有了夏菊花和王彩鳳,再多一個留下,難道能讓婆婆在兩個竈上同時炒?

想想都不可能,炒花生的火候多關鍵,一心二用的結果就是哪鍋都炒不好。再說供銷社送生花生來的是王彩鳳的堂姐,孫紅梅說不出讓王彩鳳上工,自己留下來給婆婆幫忙的話——這話王彩鳳沒懷孕都不能說,何況她現在懷着孕還帶着劉保國。

孫紅梅說不下去,聽到消息的劉志全劉志雙兄弟都替夏菊花開心,兩人吃完飯留在正房,坐着跟夏菊花說話。劉志全照例貢獻耳朵聽,劉志雙則不停的感嘆夏菊花的運氣好。

“娘,你說這要是天天能炒出三四百斤的花生來,咱們家可就發了。”

夏菊花心裏快冷笑了,臉上也帶着些揶揄:“啥咱們家發了,那是我自己發了。”

劉志雙賴皮賴臉的笑着說:“娘發了不就是我們發了。到時候娘可得給我買二斤肉炖炖吃。”說的自己快跟劉保國一樣流口水了。

看着他這沒出息的樣,夏菊花不能不回想起上輩子小兒子也有過這麽賴皮賴臉的時候,只是那時他還沒結婚,等結婚之後就一天比一天跟自己疏遠了。

眼前的一切都這麽不真實,夏菊花迫切的想讓自己真實的抓住點東西,問:“你那天說的庫底子,現在能買了嗎?”

劉志雙點了點頭:“這個庫明天就能搬完,應該可以買了吧。不過,庫底子淨沙子,咱們真買嗎?”

“買。咱們口糧本來就不大夠吃,等開春的話大家下地總得吃幹糧才能頂得住,糧食就更不夠了。”夏菊花想想明年還有一年的饑荒,臉色就不好看了。

劉志雙不由看了孫紅梅一眼,孫紅梅縮了縮脖子不敢吭聲。王彩鳳不明白婆婆為啥非得買庫底子,問了一個現實的問題:“庫底子要糧票嗎,多少錢一斤,咱們家能買多少?”

當然是越多越好。夏菊花覺得這事還得交給劉志雙來辦,告訴他:“我覺得應該不要糧票,人家知道咱們是農民,糧票都得使好糧食跟糧站換,有好糧食還買庫底子幹啥。你問清楚了,要糧票就不買了,不要就能買多少買多少。”

按劉志雙的說法,庫底子因為是庫房的最底層,裏頭難免有沙子或是發黴,所以才會往出賣。這樣的糧食應該不需要糧票,賣的比生産隊交給糧站的時候還便宜。

也因為不是什麽好糧食,所以每次不是很好賣——發黴的糧食,就算把表面的黴菌洗幹淨了,吃到嘴裏也有一股子苦味,不是實在等糧食下鍋的人家不會買,以往糧站賣不出去就分給職工拿回家喂雞。

“娘,咱們真買嗎?”劉志全一開始心裏就不贊成買庫底子,所以又問了一遍。夏菊花的态度十分堅決,那就是必須買,能買多少買多少。

現在家裏還是夏菊花說了算,态度一堅決就沒人再反對。夏菊花當着所有人的面,直接拿出二十塊錢給劉志雙:“買的時候長點眼力見,別啥都讓人往袋子裏裝。”這事兒就得交給劉志雙辦,他比劉志全機靈些。

劉志雙答應着把錢掖進兜裏,夏菊花就讓劉志全兩口子先回去。孫紅梅有心想等劉志雙一起回屋,被婆婆看了一眼也不敢說留,心虛的看了劉志雙一眼,見劉志雙只顧着低頭想事,沒看自己,不得不自己走了。

劉志雙被單獨留下本來就有些心裏沒底,孫紅梅這一眼看的他心裏更加忐忑——別是媳婦又惹什麽麻煩了吧,要不娘咋不留大哥,偏偏留下自己。

夏菊花沒心思跟他打啞迷,直接問:“你要跟孫紅梅過下去?”

劉志雙的臉紅成一塊布:“娘,她是有不對的地方,我會看着她。可是老孫家那個樣,真把她送回娘家,還能嫁給誰?她一輩子就完了。”

所以說小兒子也是耳朵軟的貨吧。夏菊花可以肯定這套說詞是孫紅梅給劉志雙洗腦的結果,擺手不讓他往下說:“還是那句話,是你跟她過一輩子,留她不留她都是你一句話的事,我不摻和。不過你得告訴孫紅梅,我的事兒她也別插手。”

“娘,她又幹啥了?”劉志雙一聽就緊張的問出口,眼睛不錯的看着夏菊花,生怕娘再說出孫紅梅的不好來,那樣子讓人看着又可憐又可笑。

夏菊花拍打着自己的胳膊說:“她今天看着你嫂子給我燒火,想下午也不上工。當着你哥哥嫂子我沒提,是給你留面子。別和我說她們都是我的兒媳婦,我得一碗水端平了那一套。我就信一個人心換人心,別人老給我使絆子,我咋對她好?”

劉志雙羞愧起來,小聲對夏菊花說:“娘,她說她會改,我也覺得以後她不跟孫桂芝來往,少回幾趟娘家,應該能改好。我回去就跟她說,讓她老老實實上工,別想用不着的。”

許是劉志雙回屋後真的吓唬住了孫紅梅,接下來的兩天,孫紅梅都老老實實上工,再沒提要給夏菊花打下手的事。王彩鳳心裏高興,覺得婆婆更看重自己,對夏菊花殷勤的不得了,就是炒花生的時候問的話有點兒多。

夏菊花本身不是多話的人,幹活的時候更是全神貫注,十句話也回答不了一句。就這王彩鳳也沒覺得自己受了冷落,做飯的時候一點兒也不用夏菊花沾手,還說夏菊花炒花生太累胳膊,要幫她洗衣裳。

夏菊花自然不會用她,讓她管好自己房裏的事兒就行了。兩個人各有一套行事方法,居然也配合着把花生給炒出來了。

其實夏菊花趁着王彩鳳看劉保國的時間,估量着拿了二十來斤生花生放到自己的櫃子裏——除了供銷社給的補貼,這些也是她憑技術賺出來的。只是這輩子的夏菊花不再跟上輩子一樣,把自己的所有家底都亮在兒子兒媳婦眼裏。

她得多為将來的養老做打算。

雖然以現在的年紀,夏菊花尋思養老的事兒有點早,可她就是心裏有種不踏實的感覺,總想自己攥住點什麽才安心點兒。

剩下的花生炒完一稱,足足有三百二十五斤,夏菊花當然得自己送到供銷社去。主任嘗過之後對夏菊花的手藝仍然贊不絕口,問清楚夏菊花是坐着生産隊的牛車來的,就讓她幹脆把下次的二百斤生花生帶回去。

主任說:“這回不用炒那麽多,不過最好明天或是後天一早就送來,我們也得往縣裏交任務呢。”

夏菊花笑了:“行,我趕趕工争取明天下午送來。”

聽她答應的痛快,主任也高興:“我就願意跟你這樣的痛快人打交道。對了,我們供銷社有點處理布,不太多,給誰不給誰都不合适,你看看你嫌乎不,要是不嫌乎的話買回去,也夠做身衣裳。”

要不夏菊花願意跟供銷社的人打交道呢,以前就算知道供銷社有處理的東西,農民也只有羨慕的份,現在卻送上門來了。

這不是客氣的時候,夏菊花連忙點頭說:“那可太謝謝主任了。我們農村人一年一個人只有一尺布票,全家人湊到一起都做不了一身衣裳。主任能讓我買處理布,我感謝主任還來不及呢,哪有嫌乎的理兒。”

處理布不多,連十尺都不到,因為兩邊上沒織好,有一寸多寬的布上,都是小點子所以才處理的——正常買布的話,誰也不願意要這樣的布。可夏菊花還是覺得自己占了大便宜,畢竟這布不光不要布票,一尺才兩毛錢,比好布足足便宜了一毛二。

現在夏菊花來錢的路少,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瓣花,她不放過任何省錢的方法。農村人不都是這麽過日子嗎,省一分就相當于賺一分。

不光夏菊花這麽想,王彩鳳和孫紅梅都是這麽想,她們見夏菊花去了一回供銷社,不光又帶回來新花生,還帶回好大一塊面料,四只眼睛一直往包布的紙包上瞟。

夏菊花當沒看到兩人的目光,拿出另外一個紙包遞給王彩鳳:“上回不是想給保國做床褥子,正好碰着供銷社有棉花,特意找了人家主任才買到的。”

棉花是好棉花,可是棉花做出來的褥子鋪不到自己身下,也拿不到街上顯擺,王彩鳳接到後高興裏帶着點遺憾。

因為這份遺憾,王彩鳳試探着問:“娘,你這麽早就買過年的布了,準備做件啥樣式的褂子?”那麽大一塊布,一件褂子肯定用不了,那剩下的布,婆婆會給誰呢?

夏菊花誰也不想給!

布是她買回來的,買布的錢是她自己掙的,給自己做身衣裳,還是用處理布做,已經很委屈自己了好不好?

王彩鳳遲遲沒得到夏菊花的回答,臉上慢慢寫滿了失望,讓孫紅梅看了暗暗解氣——雖然她也希望婆婆能看在她是新媳婦的份上,把剩下的布給自己,可眼見着婆婆沒有這個意思,當然不希望婆婆把布給王彩鳳。

同樣是兒媳婦,自己沒有王彩鳳也沒有,那才公平。

可王彩鳳手裏還有一個紙包,包裏是新棉花!孫紅梅眼睛裏恨不得長出一雙手來,把王彩鳳手裏的紙包抓到自己面前。王彩鳳感覺到她眼神的炙熱,後知後覺的想到自己還是有收獲的,心裏的不滿無影無蹤,重新高興起來。

現在婆婆不喜歡孫紅梅,上供銷社給保國買了東西沒有二房的份,可見婆婆還是更看重大房。唉,要是自己肚子裏的這個已經出生就好了,說不定婆婆就不是只買這麽點棉花,而是給肚子裏的也買一份。

“飯做好了沒,下午得把這些花生炒出來,人家供銷社急着要呢。”夏菊花無視兩個兒媳婦眼神裏的刀光劍影,說起自己的安排。

王彩鳳連忙說:“做好了做好了,娘咱們現在吃嗎?”

做好了當然要吃,夏菊花讓兩個兒媳婦出去收拾桌子,自己把剩下的錢掏出來,數了數,放到炕櫃最底下的小包袱裏。想了想,她又把小包袱重新打開,把這兩次她掙的錢重新拿了出來。

做被子掙了八塊,買包子花了一塊還剩下七塊。今天掙了四塊八,買布花了一塊八,買棉花又花了一塊,只剩下兩塊。加到一起剩下九塊錢,不能跟家裏的錢混到一起。

夏菊花把這九塊錢單獨放好,又數了數家裏的共同財産,六十二塊五毛。比起上輩子見過的錢,六十多塊錢不算多,可對于這個時候的農村家庭來說,有六十多塊錢的存款,已經不少了。

這時農村人最大的開銷就是娶媳婦蓋房子。夏菊花兩個兒媳婦都娶進了門,院子也已經收拾的十分四至,不用重新蓋。如果家裏沒人生病的話,這六十二塊錢可以一直存下去。等年底再分一次紅,還能再增加一些。

如果不是夏菊花能幹會過日子,孤兒寡母這些年,別說存下六十二塊錢,說不定得四下裏欠帳——村裏為了娶兒媳婦或是蓋房子,拉下臉跟人說好話借錢的可不少。

這都是自己的血汗錢呀。夏菊花摸着那幾張紙幣,想起自己上輩子把它們分給兩個兒媳婦,卻引來偏心議論的情形,決定眼不見心不煩,直接把錢塞進炕櫃裏。

剛把錢重新放好,孫紅梅已經在門外喊夏菊花吃飯。夏菊花出門時看着眼睛一直盯着門縫的孫紅梅,笑了一聲。這聲笑來的突兀收的急促,跟孫紅梅匆匆收回的目光有一拼,孫紅梅的臉慢慢變紅了。

直到重新拿着鋤頭出了門,孫紅梅才暗暗捏緊拳頭:婆婆在她過門幾天裝的挺和氣,現在拿她當賊防着呢。還有那個王彩鳳,也跟婆婆一個鼻孔出氣。她們等着,等她找到機會,一定給她們好看。

夏菊花找到了掙錢的門路,一點兒也不怕別人給她好看——剛跟老劉家分家的時候那麽難,她都挺過來了,大不了再分一次家好了。

想是這麽想,現在家還沒分,就還得跟這些人攪和在一起。所以劉志全和劉志雙兩個各背着一袋子庫底子回來,夏菊花還要打開看一下。

“都是高粱呀。”老實說夏菊花有點兒失望。高粱的産量不高,口感也不太好,唯一的好處也就剩下頂餓一條。

劉志雙擦了擦自己背糧食流下的汗,有些無奈的說:“人家庫裏剩下什麽我買什麽,也不知道怎麽了,連高粱都運走了,現在縣糧站只剩下兩倉庫的糧食,聽說還得再運一個庫房的糧食呢。”

多扛糧食包多掙錢,劉志雙卻覺得這麽搬下去心裏沒底。多年四處找東西填飽肚子的經歷,讓劉志雙本能的體會到了什麽叫手裏有糧,心裏不慌。

縣裏的糧站眼看着要搬空了,雖然不是搬的自家糧食,劉志雙心裏還是莫明其妙的跟着沒底氣——如果說劉家正房夏菊花掌握鑰匙的倉房,是劉家的底氣,縣糧站的倉庫,就是全縣人民的底氣。

都說大河有水小河才能有魚,縣糧站被搬空了,要是來年年景不好的話,救濟糧從哪兒出呢?

夏菊花跟劉志雙想的是同一個問題,劉志雙還僅僅是憑表象覺得不安,夏菊花就是憑着上輩子的經歷,知道來年真不是什麽好年景,各公社向縣裏求助的時候,縣糧站真拿不出一點糧食來發給饑餓的農民。

好在這一次的災害持續的時間沒有六十年代初期那麽長,最後大家都能熬過去。否則夏菊花想不出什麽辦法,提醒身邊的人,讓他們趕緊存點糧食或是從現在開始就省着點吃。

最主要的是夏菊花沒有提醒的理由,她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村婦女,跟誰說明年的年景不好,大家從現在少吃一口,誰也不會信。

“唉——”夏菊花不是個只要自己日子過好了,不管別人死活的人,這件事情上她卻無能為力,只能毫無用處的嘆息。

劉志全見娘看着糧食袋子嘆氣,以為她對買來的庫底子不滿意,直撅撅的說:“娘,那下回咱們不買了。”

明知道自己大兒子說話就是這個腔調,夏菊花還是擡頭看了他一眼才說:“為啥不買?”不多買點後年上半年怎麽過。

劉志全覺得娘誤會了自己,想解釋一下自己并不是質疑娘的決定,可娘連糧站都沒去過,不知道糧站的庫房裏存裝了什麽糧食很正常呀:“娘,這糧食不幹淨,還是高粱。”

高粱餅子發粘,蒸飯的話一涼吃進肚子裏直返酸,娘應該知道吧。

“不幹淨就好好挑。高粱咋啦,高粱不是糧食?”夏菊花已經抓起一把高粱,慢慢往出挑裏頭的沙子。劉志全只好看了劉志雙一眼,他知道自己嘴笨說出來的話不中聽,這種情況還得兄弟來。

劉志雙接收了大哥的暗示,故意帶着點兒炫耀的說:“娘,你別看這糧食不大幹淨,還有碎的,可是便宜呀。本來說是二毛一斤,可是碎的太多,只花一毛五就買下來了。別人沒帶糧食袋子,正好讓咱們家占了便宜,足足一百斤呢。”

從裝糧食的袋子和大小,就能看出裝多少糧食,夏菊花早估摸出了個大概。劉志雙也知道他娘能看出背回來的糧食有多少,這麽說就是想讓氣氛別這麽沉重。

這幾天家裏事兒一件跟着一件,雖然有好事,可是糟心的事似乎更多,氣氛一直不好,夏菊花對兒子兒媳婦也是帶答不理的,劉志雙太想讓家裏重新回到以前的樣子。

那時娘雖然也不怎麽說話,可看着沒這麽心事重,連帶着家裏人說話都得小心翼翼。怪誰呢,還不是自己那個不省心的媳婦。

劉志雙不滿的看了孫紅梅一眼,恰好孫紅梅也在看他,把不滿接收個正着,人就愣了。

昨天回屋之後,兩個人先還是不說話,可睡到炕上之後,孫紅梅還是讓劉志雙接受自己不回娘家的事實。哪怕早起劉志雙故意繃着,孫紅梅也知道他心軟了。

怎麽扛了一天糧食包回來,對自己又不滿了?孫紅梅回憶自己一天幹的事,她想當着劉志雙對天發誓,自己真的連話都沒說幾句,也沒再跟姑姑有什麽聯系。

可惜劉志雙就看了她那麽一眼,就轉頭跟夏菊花說話去了。夏菊花還是那付表情,說話也不冷不熱的,看不出情緒來。就是這麽看不出情緒來,才讓人更覺得她情緒不對。

一頓飯吃的分外沉默,除了劉保國啊啊呀呀的指東指西,大人都不開口。夏菊花自己有心事,吃完了才發現自己還有話沒問:“老二,剩下的錢呢?”

“啊?”劉志雙反應過來後笑了:“我還當娘把剩下的錢給我當跑腿費了呢。”

“美的你。你大哥跟你一起把糧食扛回來的,憑啥都給你當跑腿費?”

夏菊花給了劉志雙二十塊錢,一百斤高粱花了十五塊,剩下的足足有五塊錢,她炒了兩天花生還沒掙這麽多呢。

雖然得把錢從兜裏掏出來,劉志雙還是挺高興的——娘終于不那麽心事重重的悶着不開口了,往出拿錢就往出拿錢。再說這錢本來就是娘給的,他從來也沒想把剩下的錢留下。

孫紅梅卻覺得肉疼,男人買東西剩下的錢,婆婆咋好意思往回要呢,沒見她男人背糧食回來,累的順脖子流汗。背回來的糧食又不是她男人一個人吃,難道婆婆不該把剩下的錢補償給自己男人?

那可是五塊錢,她從小到大從來沒經手過這麽大的票子。也不對,過彩禮的時候她經過手五十塊錢,可那錢只在她眼前晃了一圈,就被她娘給收起來了,出門子的時候連一塊錢私房都沒給她。

要是婆婆把錢留給男人,最後那五塊錢就該由她保管了吧。可現在婆婆竟然就那麽把錢裝進自己兜裏,她怎麽好意思!

孫紅梅知道不應該,可眼睛就是落在婆婆拿錢的手上撥不出來。夏菊花全當自己沒感覺到那道視線,她還有別的安排。

“這些高粱得快點篩出來,那些碎米正好磨成面,以後跟玉米面摻着做餅子,中午家裏就能吃點幹的。”

孫紅梅快忍不住了,兩眼終于從夏菊花放錢的口袋上移開,看向王彩鳳——家裏中午只喝粥,可就是王彩鳳起的頭。

王彩鳳聽了臉上也有點不自在,馬上殷勤的接話:“我明天就開始篩。”

夏菊花明天又得上供銷社交炒好的花生,篩米的活的确由留在家裏不上工的王彩鳳做最合适,于是點了點頭:“嗯,篩的時候仔細點,能挑的沙子先挑着,不怕慢,就怕挑不幹淨。”

事都定下來了,大家都低下頭跟夏菊花一起挑起沙子來,一晚上的時間竟然也挑出來小半口袋。

“這高粱米裏頭咋還有蓖麻子呢。”劉志全有些氣憤的看着自己手裏明顯比高粱米大了一倍不止的蓖麻子:“收糧的時候糧站的人也不看着點兒。”

夏菊花往劉志全的手裏一看,還真是兩顆蓖麻子。紅星公社沒有生産隊種植蓖麻,應該是地頭野生的收割時被混在高粱裏。

她理解劉志全氣憤所在:蓖麻子雖然能榨油,可有些毒素,以前有過小孩不懂事吃了蓖麻子後被藥死的傳聞。現在高粱裏混進了蓖麻,要是量少還好,量大的話被誤食了容易藥着人。身為一個本份種地的農民,劉志全看不得地裏長出來的東西,最終害人。

不過在夏菊花眼裏,蓖麻仍然不失為一個好東西。她清楚的記得一個偏方,用蓖麻根煎水,可以治風濕性關節炎。夏龍上輩子就得了風濕性關節炎,一到陰天下雨就渾身疼。現在有了蓖麻子,她就可以種出來給夏龍試試。

于是夏菊花從劉志全手裏拿過那兩個蓖麻子,還告訴大家再挑到了都給她。劉志全有些不解:“娘,這東西不能吃,要是讓保國摸着了怎麽辦。”

“沒事,我單放着。等來年開春種到自留地四周,上秋的時候漚了好搓點麻繩。”夏菊花把蓖麻子小心的放好,給出了自己的理由。

農村用到麻繩的地方不少,聽她這麽一說劉志雙就翹起大拇指:“娘你可真能算計,蓖麻子也能拿到糧站換油。就是到時候得看好點兒,別讓孩子淘氣吃出事來。”

夏菊花搖了搖頭說:“沒事。這東西就算嫩的時候也有一股子孬味,孩子們吃一口就不吃了。”只吃一顆半顆的,最多惡心一下,藥不壞人。

王彩鳳覺得婆婆說的有道理,她早就發現婆婆有變廢為寶的本事,不管是生産隊秋收後地裏的癟籽,還是春天的野菜,到了婆婆手裏都能做的比別人好吃。

興許是婆婆帶着男人兄弟兩個,缺吃少喝那些年練出來的本事。王彩鳳看了一臉平靜的婆婆一眼,心裏佩服不已,低頭挑糧食更認真了。

接下來的幾天,夏菊花晚上都帶着兒子兒媳婦一起挑糧食——劉志全他們扛糧隊的工作已經結束了,跟夏菊花記憶中一樣,他們帶回了縣糧站只剩下一倉庫糧食的消息。

夏菊花面上平靜,心裏在算計着家裏餘下的糧食:她過日子仔細,秋收分糧前家裏還有上一年餘光的一百多斤玉米,二十來斤高粱。秋收分糧沒劉保國和孫紅梅的份,四個大人分了不到一千五百斤糧。

聽上去分的不少,可裏頭紅薯就有快五百斤了,這東西得快點吃,放不好就得爛,可惜了的。能存得住的糧食加起來不到一千三百斤,要糊住五大一小一年半的嘴,想想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幸虧這段日子劉志全兄弟兩個中午不在家裏吃,省下點糧食,但願冬天生産隊一直沒有重活,要不中午咋也得讓幹活的人吃上餅子。

因為夏菊花不可能在手裏糧食看起來不少的時候,跟兒子們說,明年會有災,咱們現在就開始喝稀粥吧,要不到後年春天之後得天天灌涼水。別說說出來兒子們信不信,孫紅梅都能上大隊舉報她。

自己當時怎麽就沒頂住賴皮的劉志雙,同意孫紅梅進門了呢?夏菊花不無埋怨的看了劉志雙一眼。正是吃飯的時候,消息還是劉志雙說出來的,他正揚頭等着夏菊花的回應呢,就被親娘看了個正着。

劉志雙的頭一個反應就是看孫紅梅,看她有沒有心虛的表情,好判斷白天自己不在家的時候,孫紅梅是不是又惹娘不高興了。

這樣的日子真不是人過的。劉志雙心裏嘆了一口氣,臉上還得擠出笑來問:“娘,咋啦?”

“沒事。我就是算着從秋收之後就沒下過雨,按說往年這個時候都咋也該下場雪了,也沒下。這天是不是太旱了。”

劉志全點了點頭:“是比往年旱,聽三叔說要去渠呢。要是渠修好了,來年咱們村的水澆地能多出幾十畝,秋天能多分點麥子。”

修渠管什麽用,河裏的水都沒了,修好的堤能抽出水來?夏菊花能想到的就是:“要是你們兩個都去修堤的話,一天得帶斤半餅子才夠吃。”

劉志全聽了有些納悶的問:“娘,咋是我們兩個去修堤呢,你不去?”修堤在農村來說也是重體力活,給的工分高,往年這樣的活計,娘總會沖到前頭。

看着這個有口無心的大兒子,夏菊花連擺手或是搖頭都省了:“娘老了,幹不動了。以後就不跟着男人一起幹活,生産隊跟我這麽大歲數的婦女幹什麽,我跟着幹點就行了。”

啥?劉志全和劉志雙一起看向娘,這可不象娘能說出來的話,娘什麽時候認過熊服過軟,怎麽就說老了呢?在他們的印象裏,娘一直都是能幹的,不管多苦多重的活計,娘都低着頭幹完,從來不說一聲累。

借着昏黃的油燈,兩個人發現娘的臉上不知道什麽時候有了皺紋,眼角和嘴角都有點向下聳拉,坐在燈下的身影也沒有印象中的挺直,兩肩向前、後背拱起一塊,好象人故意縮起來一樣。

劉志全和劉志雙知道,娘不是故意示弱的人,那就是她的确露出老态。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劉志全和劉志雙沒法給出答案,因為他們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目光已經不再局限于娘,有了更讓他們關注的對象。

劉志雙心裏激靈一下,笑着說:“娘不去就不去,現在我都娶媳婦了,娘是不該幹那麽重的活了。娘你放心,以後兒子掙工分養你。”

劉志全說不出這麽漂亮的話,嘴張了幾張才說:“娘,等彩鳳坐完月子,你就在家帶孩子,別去上工了。”

夏菊花心說,王彩鳳坐完月子就該輪到孫紅梅了,一個接一個的我也得能上得了工。不過她不會真的說出來,面上帶着欣慰笑着說:“娘知道你們心疼我,現在我還能幹得動呢,等真幹不動了再說吧。”

不知道劉志全和劉志雙回屋和各自的媳婦說了什麽,等第二天夏菊花起來的時候,發現兩個兒媳婦都已經起來了,掃地的掃地做飯的做飯,連後院的雞都喂過了,還給她打了洗臉水。

夏菊花再一次體會到,不管自己做了什麽事,都得說了出來讓人知道,要不自己累死了,別人還嫌自己死的不是時候呢。

她也不會跟上輩子一樣,因為兩個兒媳婦給自己幹了點活就誠惶誠恐——上輩子夏菊花伺候她們的時候,兩個人都心安理得,夏菊花一個當婆婆的,被兒媳婦照顧一下,沒啥好心虛的。

吃過飯,夏菊花上工的時候又碰到了孫招弟,兩個人一起結伴往生産隊走,孫招弟開玩笑似的說了一句:“前幾天你天天炒花生,把我孫子都饞哭了。這兩天不炒了,他又天天站在牆根下等着聞味了。”

夏菊花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這要是我們自己家的花生,我就給孩子抓一把了。供銷社送來的都是有數的,那是公家的東西,一顆也不敢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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