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權佞06
同在旭州, 距離楚路等人所走小道的不遠處,一輛低調的青頂馬車緩緩沿着官路前行。
趕車的是一個壯年漢子,他面相有些兇, 這會兒面無表情看着前路的模樣,更是讓人膽怯。
恐怕這人要是換身衣裳站在路中央,都能叫人大喊一聲“好漢饒命”,忙不疊地把手裏的銀錢都交出去。
只是若能仔細打量過去, 這漢子眼中卻什麽都沒有。
男人好像看着前路,卻好像什麽都沒看。
漫漫花海似乎映不入他的眼中, 沿途的美景觸不動他的心扉。那雙眸去好似失了指引的道标,空蕩死寂, 一如它的主人。
這近乎寂然的靜默被一道蒼老的聲音打斷,是從他身後的車架內傳來的,“交州有新知州去了,我這次回京述完, 恐怕就是回鄉養老了……你呢?孝宣?”
“大人。”
這聲音響起的時候,趕車的漢子瞬間收斂了眼中的迷茫。
他垂了垂眼, 臉上的肌肉牽扯, 表情調整之後, 不知怎麽、整個人就顯得忠厚老實起來,甚至還因為那過于結實高大的身形顯出幾分木讷來, 他道, “厚自然是跟着您的。”
不知道清洗過多少次、已經有些泛白的車簾上搭了一只蒼老的手,手的主人艱難的往外移動着。
——到了他這個年歲,行動總是不那麽方便。
事實上, 若不是發現自己實在撐不下去了, 他也不會連上三遍折子、乞骸骨回鄉。
老了、他确實老了……
他到任時便已不年輕, 這麽些年下來,年紀越發大了。
李厚瞧見他的動作、連忙放緩車速,拉缰欲停。
卻被老人擺擺手止住了,他用那蒼老又慢悠悠的聲音道:“吹吹風、透個氣也好,趁這會兒多看看……以後,恐怕難見喽。”
李厚似乎想說什麽,老人卻沒給他這個機會,而是繼續了方才在車內坐着時未說盡的話,“我這把老骨頭啊,沒什麽用了……你也不用、再在這老骨頭上浪費時間……”
李厚維持着木讷的表情,似是誠惶誠恐道:“大人您說哪裏的話?是您救了厚的性命,厚……”
老人發出一聲長嘆,“救過你的,恐怕不是我吧。”
李厚的聲音一頓,他的目光有一瞬的鋒銳,但是很快就收斂起來,神情語氣都是惶惑又震驚,“大人?!您為何如此說?當年、當年若不是您心善,給我一口飯吃,厚恐怕早就餓死荒野了。”
李厚面上不對勁的神情變化只有瞬息,一般人都難以捕捉,況且坐在他旁邊的是一位已經年近古稀的老者。
老人的眼珠早就因為年月的積累沉澱下厚厚的渾濁,甚至于在數月前開始,就連屬下寫時刻意放大字體的公文也看不清了,需得旁人讀給他聽。
李厚從這位老者初到交州就跟在他身邊,對此自然一清二楚。
但是,老人本也不必根據他的神情變化而判斷什麽。
他搖了搖頭,以一種似嘆的語氣道:“交州這個地方,連灰撲撲的野鳥都少,哪來的白鴿子?……倒是霍相府上,似是養了不少……”
李厚失手狠拉了一下缰繩,好在這時候車速已經放得很緩,并沒有因此出什麽問題,老邁的馬兒也無力做出什麽激動反抗之舉,只溫順的停在路邊。
老者早有準備地抓着車廂邊緣,并沒因為這不算劇烈的颠簸釀成什麽意外,他仍舊維持着那偏頭的姿勢看向李厚,本該渾濁的目光卻因為一瞬不瞬的盯視透出一股如鷹隼般的逼人。
李厚這才想起來,眼前這人可不是一開始就是這副寬和老者的模樣,這可曾經是一位敢當着皇帝面摔笏板,被拉去刑部大刑三天三夜、升堂再審時還有力氣罵人的鐵骨禦史。
李厚臉上的肌肉抽動了兩下,恢複了他本來面無表情時的兇相。
但老者的神情卻并未有改變,李厚有點分辨不清他是早就知道,還是因為眼睛看不清,但是這會兒思考這些卻沒什麽意義了。
他低下頭去,沉着聲:“是我不夠謹慎。”
若是主子還在,他這種暴露身份的暗衛恐怕早就要被處置了。
可是到了如今,他竟連去何處領罰都不知道了。
老者帶着笑搖了搖頭,并未告訴年輕人,他其實只是隐約從記憶裏回憶起幾道白影,并沒有一次真真切切地看見。
對那模糊記憶裏的白影是是什麽,他也并不确定……或許是宣紙、也或許是風吹跑的白麻衣……甚至于可能是他後來發現異常時,在回憶裏給自己編造的線索。
畢竟……
對上了年紀的人來說,有些過去的事,記岔了不是很正常嗎?
而最要緊的是,他和那位少年丞相的交情,還也遠沒有到知曉對方府上養信鴿的程度。
這麽淡薄的交情……
他真是何德何能啊。
在交州這個遠離京師的荒蠻之地互相支撐陪伴度過了數十個年頭,不管對方是什麽身份、是誰的下屬、又或者最初的目的如何,老者早就把對方視作了晚輩。
這會兒看着李厚的表情,他不由露出些寬和又包容的笑來。
他又擡頭看向路上,那點細微的笑意更深,連臉上的溝壑都明顯了許多。
他看着這滿山滿野都花朵、看着這被夯實得平坦的道,莞爾道:“好多了、比之當年……不是嗎?”
李厚怔了下,也順着前路看過去。
不需過多的解釋,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老者這意味不明的幾個字。
眼底的空茫想被某個錨點拉扯了住。
那張兇相的臉柔和了下來,他緩緩點了點頭,應下了一個單音,“是。”
好上太多了……
比之他随老者赴任時所見,官道周圍擠擠挨挨、滿眼麻木的流民;比之當年明明正當農時,卻一片荒野的瘡痍;比之那時的山河凋零、入目看不見盡頭的絕望……
眼前的一切,就好像春日田地裏冒出的尖尖綠苗,讓人看見就心生對未來無盡的憧憬。
老者:“當年救下我,費了他不少功夫吧?……也難為他能想出法子……”
“厚不敢揣測丞相想法。”
……
…………
“……那假扮土匪、劫赈災銀的法子真是他給你出的?”
“是。”
“……哈哈,老夫年少時也自诩狂生,卻也未有此離經叛道之舉……好啊、哈哈、好!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哈哈……”
這笑聲暢快似乎又帶着別的什麽更深沉的含義,老者笑了許久許久,以至于眼角都泛起了淚花。
他的笑聲漸漸弱下去,最終隐沒于林間花木中。
半晌沉默,他維持着瞭望的姿勢,緩聲開口:“你若還沒想好去處,不若四處走走、看看……替他見證一番,如今這山河天下……”
李厚沉默,半阖的眼皮蓋住了眼底波動的神情,只是握缰的手卻一點點收緊。
許久,他才終于給出了回答:“……好。”
……
…………
老者到底年紀大了、精力不濟,不管是方才的交談還是大笑,都太過消耗體力。
他也并不勉強自己,覺得累了就側身靠在車壁上,遠眺這被從頭收拾後的山河之景。
美、确實是極美的。
宛若年少時窺得誰家女郎随風掀起的帷帽一角,讓人心心念念、魂牽夢萦。
他曾痛心于這滿目瘡痍,想要以身為利刃,求得一片太平盛世,但人身終究是肉體凡胎,他只求了個鮮血淋漓、滿身傷痕。
那……
到底該怎麽做?該做什麽?
帶着倒刺的鐵鞭抽在身上,比之身上的疼痛,更令人絕望的,卻是心中的迷茫。
他想做一個好官,吩咐下去的事卻被層層推诿;他想做個良臣,遞上去的折子卻難見天日;那至少、至少做個好人吧?卻被苦主求到身前,跪在他的腳下苦苦哀求,求他別再查下去……
……
…………
這世道,好像如何都是個錯。
已經爛到根子裏的腐朽之木遠不是一片葉子能救的。
他就像那片格格不入的葉,要麽凋零枝頭,要麽跟着一起腐爛下去……
那到底該怎麽做?該如何做?
他整整叩求了大半生的問題,終于有人給了他答案——
紮根到污泥的最深最深處,以血肉作為奉養,呵護出一株新生的嫩苗。
……
…………
驕陽正好,落在已經許久沒在外面待這麽長時間的老者身上卻有些刺目了,他甚至忍不住擡手遮了一下。
過了許久,老者極低極輕地問,“你身上……帶了他的牌位吧?”
“……等會兒進城,買些香燭紙錢……”
他聲音有些啞,“找個地方……我該祭祭他的。”
全天下人,都欠他一場祭奠。
……
…………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