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權佞09
柴諸最後還是如願以償的看見了楚路的臉色變化, 雖然個中緣由和他想的有些不一樣,但是這就是他不知曉、也不怎麽關心的了。
柴諸心滿意足之下,全然沒注意自己在接下來的對話中, 幾乎每句話都能被套出點值得一究的消息來……也或許正是因為不知道, 才能毫無顧忌地說得熱鬧。
下面大廳中攀談正酣, 臺上燭火驟滅。于是, 原本興奮的嘈雜聲變做了疑惑的竊竊私語,在不安升騰蔓延之前,幽微的琴聲由低到高、似從遠處接近,而與琴聲同時數十名紗衣少女手執燈盞從後魚貫而入。
這架勢立刻讓人心生猜測, 原本鬧哄哄的賓客霎時安靜下去, 連二樓亭閣上, 正被楚路忽悠着往外禿嚕消息的柴諸都閉了嘴,瞪直着眼往下面看,像是生怕錯過什麽。
而出場的如大家也确實同衆人期待的一般驚豔——
纖細的身影被燈光映到其後簾幕上,她從最初的矮身伏地緩緩向上伸展, 宛若從含苞到盛綻的花枝, 身段柔韌到幾乎讓人疑惑那是一株真正的藤蔓了。
被熄滅的燈火不知何時重被點亮,臺上人終于顯露出她的面容。
那些詩賦之中極盡華美的辭藻确實沒錯, 盛裝之下的女子确實如枝頭妍麗的盛綻牡丹,明明是這般可豔壓群芳的侵略性美貌, 可她的眼神中卻分明透出獨屬于少女的執拗執着。
正是這三分天真壓下了那眉宇間的逼人的豔麗,卻越發顯得奪人心魄。
而這時,她站在臺上, 她的肢體、她的動作, 就連她臉上的細微表情, 都将人拉住由着舞蹈構築成的幻夢中。
女子柔軟的腰肢頻頻向側, 略微急促的琴音似是在訴焦急。
于是觀者明悟,這是在等待歸人啊。
姑娘的期盼如此溢于言表,以至于臺下之人不由傾身,跟着她顧盼的方向望去,以期看見何人能有此榮幸。
他們自是看不着的,可臺上女子突然變化的動作卻讓他們知曉,姑娘殷殷等待的人終于到來。
可她卻并未如所想的一般迎上。
長長的水袖掩住半邊芙蓉面,她急步繞着臺周轉了半圈,铮铮的琴聲昭示了姑娘的忐忑,但這半圈兒之後,琴音又緩,姑娘的步子也随之慢下,原本掩面的水袖也一點點向側移去,好似少女含羞見人。
——所謂“和羞走,倚門回首”。
…………
……
這一舞風格與往日的如大家全然不同,但這時候沉浸于舞姿中的人卻無從思索這一點。
臺上的女子明明未曾說一句話、未曾吐一個字,可她的手臂、她的身姿,連那顧盼的眼神都似在訴說,這是一段少女心事。
年少悸動,她戀上一人。
可她卻不敢剖白不敢表明、甚至不敢洩露一絲一毫。
那是高居于天際的神明,她怎敢以凡塵濁思去污他分毫?
但卻只對方偶爾慈悲地向下界一瞥,都能引得她魂牽夢萦、心神不守。
神愛世人、她也是芸芸衆生中一員,那是不是意味着、他有一份愛也是給她的?
……
起舞的姑娘姿容絕色,她若有意,能讓天下間任何一個男人将她奉于掌心嬌養。可她偏偏愛得如此卑微又如此堅決,宛若撲火的飛蛾、決絕又悲壯。
她小心翼翼地掩藏着自己的心思,奉于神明身側。拼盡全力地想要與之近一些、再近一些。
……卻終究徒勞。
凡人怎有資格肖想仙神呢?
人間錦繡入不得他眼,紅塵軟帳迷不了他的心,更遑論只是一點無足輕重的少女心意?
姑娘只徒勞注視着——
仙人最終功德圓滿、重登天庭。
漸轉低緩的琴音讓人也像是被代入姑娘那酸澀又傷感的心境,忍不住為臺上起舞的“少女”揪起心神。
風聲喧嚣,紅色的紗簾被掀起一角,露出後面宛若新雪一般的潔白身影。這驚鴻一瞥,卻讓目睹之人一下子從這舞蹈營造的意境中抽回心神。
那是……
林閣主?!
灼熱的目光帶着要把那紗簾燒透了,臺下霎時喧鬧起來。
要知雖是并稱雙姝,但是比起時不時抛頭露面的如大家,作為閣主的林霜節反而深居簡出,平素見上一面都難,更別說得聞琴音了。
林珑能感受到那些目光,但那些于她而言實在無關痛癢,她連眼皮都沒有擡一下,仍舊繼續着手中琴音。
隔着紗簾,她能隐隐綽綽看見那道翩然起舞的身影,并不久遠的一段對話重又在心間浮現——
“要這時跳嗎?”
林珑疑惑看向如绮袖,她知曉對方一直在準備這支舞,卻也知道她一直沒有準備好。
有關那位的事情,她總是覺得做得再好也有缺憾
……她總想給那位大人最好的。
這種時候,她不再是名滿天下的如大家,好像又回到了當年那無依無靠、用盡一切手段才艱難求得一條生路的孤女。
如绮袖搖了搖頭,卻是苦笑。
她道:“不能再等了。”
她以手指梳理了一下頸邊發絲,烏發如瀑鬓似雲,可經她這麽一動,卻露出了裏面被主人小心翼翼隐藏起來的銀絲。
她雖未言明,林珑卻懂了。
天眷美人,卻仍舊有遲暮之日。
縱然皮囊美醜在那人心中從來無關緊要,若這一舞當真能上達天聽,她們卻絕不想以遲暮之年的姿态,再映入他的眼中。
林珑阖眸勾起一根弦,放任自己沉浸在琴音的意境裏,沉浸在如绮袖的心意中,可她們雖足夠相似,卻終究不同。
她看得更明白、也更通透。
比起那無望的兒女情長,她願意将之引為“知己”。
可她後來卻漸漸明白,她實在沒有那個資格。
這世上也無一人有此資格與他并稱。
——世間怎麽會有那樣的人呢?
林珑從不相信什麽“人命貴賤”的論調。
憑什麽她的命就“賤”了?!
明明她當年也是被父母兄長捧在手心、視若珍寶。雖是女孩,取名時卻仍舊從了家中兄弟的字輩,甚至父親連“字”都早早給她想好了——霜節,如霜之節。
可是一切變故只發生在瞬息之間,從雲端堕入污泥只要一夜。她尚不及為那蒙滿血色的一夜哀泣,便陷入了更深的噩夢之中。
直到有一人伸手,将她拉出泥淖。
受過傷的雀兒不會再停留于人的人類的指尖,彼時的林珑警惕着周圍的一切,她并不确知,這是不是另一個僞裝的陷阱。她撥動琴曲,與他談論詩詞,但更多的時候只是沉默、沉默地觀察着。
可……這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人呢?
這世道如同一窪毫無生機的泥潭,将其中掙紮着的芸芸衆生拖到深處,掙紮不得、于是只能深深陷入。可那個人卻不一樣,他和世間所有人都不同。
他明明可以一身白衣、片塵不染地高居池畔,卻仍舊毫無遲疑步步深入。他将自己浸入更黑更沉的污泥之中,以自己的身軀供養、托舉出一朵盛世蓮花。
林珑不認天命、不信貴賤。
可偏偏那人的存在卻讓她知曉,這世上就是有那麽一種人……天生高貴。
“這世道會好的。”
最後的最後,那人是這麽笑着與她說。
确然,這世道好了。
……可那個人、卻再也無法看一眼這世間。
——這是真的“好”麽?
林珑并不篤信。
需要他以身殉之的世道、讓那般高潔之人蒙垢而亡的世道……當真、是、好、嗎?
但确實是多少人夢中期許過的。
不會再有官員如她的父兄一般,一生正直廉潔,卻遭飛來橫禍;不會再有百姓,勞作終年,卻無一粟飽腹;不會再有人被迫背井離鄉、流離失所……
她花費經年,踏遍四海,幫他看完他願景的世界。
以所見所聞譜作一曲。
…………
……
……卻再無知音可奏。
臺上的紅裙逶迤,林珑卻有些恍惚。
她的琴曲為知音所奏,總不明白願意盛裝登臺的如绮袖所想……那些人的目光只讓她煩躁。
不過,她們倆合不來也不是什麽稀奇事了,早從當年就是如此。
“興許我某日一擡頭,就看見大人坐在臺下哩。”
牡丹般明豔的美人如此調笑道,香爐煙氣氤氲,給她的表情蒙上一層朦胧陰影,讓人看不清其後的真實。
林珑對她最初的印象是蠢得可憐又不自量力,可後來卻覺,或許她才是看得最明白最透徹的那個。
那句驀然回想起的話像是什麽指引,她忍不住擡頭四顧。
不期然地、她撞上一雙溫潤柔和的視線。
那雙暖褐的眸子一如初見,好似能包容世間一切。
“铮——”
崩斷的琴弦在指尖帶出了一串血珠,林珑愕然睜大了雙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