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權佞10
雖然林珑那裏出了點意外, 但那支舞最後還是跳完了。
如绮袖登臺這麽些年,遇到的狀況不知凡幾,不過是琴音中斷的小事, 她迅速就反應過來補救。而林珑在琴曲一道亦是造詣非凡, 片刻停滞之後, 硬是借着剩下的琴弦奏完了曲目。
效果出乎預料的好, 甚至于那即興補救的旋舞也像是不可再現的靈光一閃,即便是如绮袖都覺得就算她再來一遍,也不會比這個更好了。
但如绮袖還是覺得奇怪。
林珑是個十足細致的人,于她在意的事上更是願意花費百倍的心思。
那把大人親贈的“獨幽”更是她的心頭好。平日不怎麽見她彈, 卻日日擦拭保養, 怎也不至于出現這種問題, 而且之後的停頓時間未免過于長了……
如绮袖柔軟的腰肢向後塌去,這最後落幕的姿态她早已演練了千百萬遍、成了刻入身體中的本能,她從沉浸于舞中的情緒抽出些許心神,思索着這點異常。
而與此同時, 仰面向上的姿勢, 也讓她看清了二樓雅閣內,正含笑看來的少年人。
沒有那層簾帳的遮擋, 她看得比林珑更清晰、也更明了。
像……
不、是……是大人?!
恍惚間,夢回故地。
如绮袖不似林珑。
林珑縱使在再艱難的境地, 都有舊日記憶支撐,如绮袖笑她那傲氣可笑又無緣由時,未嘗不是羨慕的。
如绮袖的人生從一開始就是黑暗的。
她源于恩客的一個意外, 沒有任何人期待。母親憎惡、卻又因身體之故不得不将她生下來, 父親更不知是何許人也。
如绮袖卻覺得她足夠幸運, 幸而她生為女孩, 不必在一出生就被溺死,又幸而她打小出落得就好看,讓老鸨願意在憎惡她的母親面前保下她一條命來。
他的母親痛恨極了這個讓她從花魁娘子變成低等女支女的骨肉,如绮袖是被樓裏的“媽媽”教養長大的。
……她熟知青樓裏的一切手段,且并不引以為恥。
人生在世各有活法,她只是靠讨好男人而活,又有什麽可低人一等的?
如绮袖并不怎麽出去,但也知這外面的世道連吃飽都是奢望,所以她不懂、不明白那些女孩有什麽好逃跑的、又為什麽要逃?
樓裏不好嗎?吃飽穿暖,甚至若是遇上了大方的恩客,绫羅綢緞、山珍海味……想要什麽,應有盡有。
但若不幸、遇上惡客……
有樓裏延醫問藥,總比衣不蔽體在外面餓死、連屍骨都被野狗甚至同類啃食來得好。
…………
……
挂牌那日,她其實早就被交代了要将手中的綢緞扔給誰。
——戶部尚書家的小公子,他爹可是掌管了整個大衍的錢袋子。
至于才學相貌、胖瘦美醜,那又有什麽緊要的呢?
“媽媽”不在意這些,如绮袖也覺得無甚所謂,在她看來,那些人都沒甚分別。
……
但是那一日,在一衆熟悉令人不适的目光中,她卻看見了那唯一一道與衆不同的視線。只是單純的欣賞贊嘆,像是看見一幅畫、一個漂亮的杯盞、一塊好玉……任何美好的東西,并無一絲狎昵之意。
如绮袖一直知道自己是“美”的。
要不然“媽媽”也不會眼珠子似的護着她,希冀着可以在挂牌這一日将她賣出一個大價錢。
但污泥中開出的花、沾染了塵世的一切污穢。
她也可以……稱作“美好”嗎?
在那樣單純的欣賞視線下,她第一次生出了自慚形穢之感。
而平日裏幾乎看慣了的、那恨不得将自己的身上衣裳扒光的賓客視線,突然變得難以忍受起來。
等如绮袖回過神來,手中堆成花的綢緞已經抛了過去。
已經做好準備的戶部尚書公子志得意滿的伸出手去,卻眼睜睜的看着那朵紅綢紮成的花從他身側飛過。
在滿堂哄然大笑中,尚書公子一張面皮漲得通紅。
他再擡頭、看向臺上的視線卻陰森到可怖。
那目光讓如绮袖忍不住踉跄後退了一步。
然後……
她看見了臺側老鸨冷下來的臉色。
她完了。
如绮袖如此想。
她不會有好下場的。
她知道樓裏是怎麽教訓“不聽話”的姑娘的。
……
…………
然後……
接過綢緞花那人出現了。
青年越衆而出、緩緩踱步向前。
滿堂皆靜,原本漲紅了臉的尚書公子面色陡然慘白下去,在那人似乎無意的一瞥之下,直接雙腿顫抖、向後跌去,若不是左右攙了一把,恐怕得要直接一屁股墩兒跌倒地上。
不過這時,卻無人看他。
如绮袖自然也是的,那個青年一出現,就攥住了全場的目光。
明明是聲色犬馬的煙花之地,他卻好似漫步清雅竹林,讓一切世間的污穢都無從沾染。
看着那人一點點走近,如绮袖恍惚生出一種可笑的想法來。
——這是……來救她的神明嗎?
……
只是後來的一切,皆都證明了她的想法并非虛妄。
若這世上有神明,必然是他這般模樣。
只是、這一顧的垂憐,卻非獨只為她而來。
神明墜凡,為救世而來。
而她、不過是……芸芸衆生中的一個……
青樓裏的生存并無尊嚴可言,可如绮袖卻并不痛恨那段經歷,因為那讓她在那般世道中好好活下去;臺下總少不了輕佻狎昵的目光,但如绮袖卻并不厭惡登臺……
怎會“厭惡”呢?
那是她遇見“神明”的地方。
世人戲言,看了如大家的舞,便是仙人也要眷戀凡塵。
但是如绮袖卻知,不必舞蹈,他一直深愛着這世間的一切。
縱使滿目瘡痍、遍布荊棘,他也要用帶血的手把碎片小心翼翼地拼湊起來……
那位神明就是如此的溫柔又慈悲。
所以,如绮袖忍不住存了些奢望。
她總想着自己若是跳下去、一直跳下去……
能不能、惹得仙人一顧?
不必眷戀、也不必流連。
只要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她便……心滿意足。
……
…………
而現在……
她的夢好像成真了。
眼前的一切場景似乎都與昨日重合。
布帛撕裂、她将半只水袖充作綢緞,手指靈巧地紮成了花狀。但在高高向上抛去的最後一刻,她卻突然卸了力道。
如绮袖遲疑:如果這只是一場幻境夢臆,那她的舉動會不會打碎這個幻影?
但手中的綢花到底已經脫了開,匆忙紮起的綢緞在空中散開,緋紅的水袖斜斜挂在樓閣欄杆上。
柴諸快瘋了!
他已經顧不得什麽禮儀修養進退舉止,沒有高聲尖叫已經是最大的克制,故而,在有姑娘前來禀報“閣主有請”的時候,他直接越過楚路,“好好好”地滿口答應下去。
事實上,這會兒沒把楚路按在地上,把那半截袖子搶來,已經是他最大的修養了,當然也有一小部分原因是因為搶不過。
柴諸不知道這小子到底是什麽運道,接了如大家的水袖不說,這會兒還讓幾乎不怎麽見人的林閣主親自來請……
咦、林閣主?!
不、不?!怎麽又成了“林閣主”了?!!
柴諸終于忍不住,以一種要捏碎人腕骨的力道,死死锢出楚路的手,試圖讓自己的眼神再誠摯一些。
——兄弟嗎?是兄弟吧?!異父異母的親兄弟!!
所以……這種事絕不能抛下兄弟一個!!
只是,再怎麽試圖誠心誠意、眼底還是透出點酸來。
若是剛進門時,姑娘們對楚路的另眼相待讓柴諸別扭一陣兒就算了,那麽這會兒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嫉妒到變形,已經盡了他最大的努力,身上的酸味大概隔了好幾裏地都能聞得清清楚楚。
不過酸是酸,但該幹的事兒也一點兒都沒落下。
柴諸厚着臉皮無視了引路小姑娘頻頻暗示的目光,假裝林閣主請的是他們兩個人。
好在小姑娘估計也沒被安排什麽“只帶一個人過來”的要求,雖然暗示了幾次,但柴諸打定主意跟着,她也沒多說什麽。
這讓柴少當家心裏稍安。
但沒走幾步路就反應過來,他安什麽安?!就算林閣主只請一位,怎麽請的就不能是他呢?!想他也是風流倜傥、熟讀經史、家財萬貫、儀表堂堂……
柴諸:……
越往裏走,姑娘們頻頻側目的視線落點越是打消他的自信,柴少當家從昂首挺胸的小公雞到低眉耷眼的鹌鹑也不過幾步路的距離。
柴諸憤憤地在心底指控這些人真沒眼光,不就是相貌稍遜一籌、讀的書稍微少一點、氣質上有一點點差距……
但!是!
他有錢!他特別有錢啊!!
這小子吃穿喝用哪一個不是花他的?!就是今日來遲春閣的銀子,還是記在他賬上呢。
——沒有他,這個小白臉大門都進不去!!
柴諸想着這些,卻突然又憶起,這小子一窮二白、什麽都沒有的時候,愣是憑着那張嘴和腦子,生生把一個山匪寨攪得天翻地覆。
柴諸:“……”
想到這裏,他不由疑惑、這小子真會淪落到缺錢花的境地嗎?
想想那個在他跟前畢恭畢敬,就差叫一句“老大”的看守山匪,柴諸覺得就算沒有自己,這小子也能找出一堆“冤大頭”來心甘情願的把銀子捧來。
柴·完全沒有自覺·冤大頭本頭·諸:想想更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