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權佞13

也不怪柴諸疑惑。

在這個宗族血緣關系盤根錯節的時代, 趙璟為了以最快的速度掌控局勢,确實選了最幹脆的做法——連坐。

涉事官員一應家眷親族,盡皆流放。

這其中或許真有無辜, 但是趙璟是個“帝王”, 并非“聖人”,他救不下每一個人。

……他甚至救不下自己想救的人。

楚路其實不太确定當年趙璟有沒有發現那些隐藏之事。那孩子畢竟是受世界意識眷顧的天命之子,如果真的動了心思探尋所謂“真相”, 很難瞞住他。

但楚路更傾向于“沒有”, 當年畢竟兩人早已決裂。那時候趙璟也處境艱難,保住自身已經非常艱難了,很難再分出心神來查他。

但後來他特意親自送到牢裏那封明顯有貓膩的聖旨,還有那句沒頭沒尾的疑問,又讓楚路不是那麽确定了。

那确實是一位願意念及舊情的孩子,但他同時也不缺乏一位帝王應當具備的品質。

這樣的孩子, 真的會為那一點師恩舊情做到這種地步嗎?

楚路并不肯定。

但事情進展到那個地步, 無論知與不知, 都沒什麽所謂了。

作為佞臣的霍路,結局早已經是注定了的。

誰都沒有退路。

就私心而言,楚路更希望趙璟什麽都不知道。

那個前半生不曾被命運善待的孩子,不當背負如此沉重的負擔開啓他的新生。

但倘若是後者,或許亦不是什麽壞事。

……算是他這個不稱職的老師,教給他的最後一課吧。

而趙璟确實學會了。

那是年輕的帝王登上帝位後, 被迫學會的第一件事。

——“取舍”。

這一課實在太痛太深、讓他鮮血淋漓、徹夜無寐。

那個孤獨懸挂在最高處的位置,終于露出了它冰冷又殘酷的一角,觸到這份真實的趙璟早已退無可退。

柴諸對于楚路的解釋将信将疑, 但是又覺得對方實在沒有拿這個開玩笑的道理, 這才勉強增了幾分信任, 但是仍舊一夜輾轉反側,就怕大半夜的有官兵上門堵人。

好在他擔心的事沒發生,一整夜都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奇怪的聲響。

不過,硬生生地睜着眼過了大半夜的柴諸第二日無可避免地頂着一張憔悴的臉,活像是昨夜被什麽妖精吸了精氣,惹得過來的林閣主和如夫人都頻頻側目,那眼神硬要解讀的話,大抵是對自家孩子交友狀況的擔憂。

——霍言是那個“孩子”,自己是那個“友”。

柴諸:“……”

明明他才是“交友不慎”的那個才對吧?!

當然,這些還只是小插曲,如夫人照例對霍言的母親非常感興趣,但不管是拐彎抹角還是直言詢問,卻都沒得到什麽結果、自然而然的被帶偏了話題。

這份和人周旋的能力,別說如夫人了,就算“旁觀者清”的柴諸都沒意識到不對,還是看得更透的林珑若有所思地看了霍言一眼之後,本就提着心的柴諸這才被提醒了一樣恍然。

柴諸:“……”

他一眼難盡得地看向霍言,說個話都帶這麽多心思,這人怕不是長着十個心眼吧?

柴諸其實早就發現,只要霍言有心,他能讓大多數人都能在與他的交談中如沐春風。

這次自然也不例外,不過幾句話,如夫人就會哄得眉開眼笑,全然一副把人當成親兒子的态度,早就忘了自己最開始的意圖。

柴諸最開始是這麽想的,但是他後來發現自己實在是太小看能在昶裕城這個四通八達的交通要道中,經營出一家與衆不同青樓,還能護着樓裏的姑娘、在各式各樣的達官顯貴、三教九流中進退有餘的奇女子了。她沒有就這霍言母親的事兒深問下去,恐怕根本不是什麽被帶跑了話題,而是單純的無所謂罷了,她的真正目的另有所在。

……

這會兒林如二人正帶着他們泛舟湖上,雖是每個人手中都拿了槳,但現今順着水流方向,其實并不必多費力氣,如夫人更是直接将手中的槳放了下,雙手抵住下颚往前傾了傾身,以一種略帶壓迫感的姿态,直視着那一身青衣、宛若修竹的少年人。

她的姿勢帶些逼迫,但臉上的笑容卻極盡柔軟甜蜜,“留在昶裕城如何?”

“我同霜節年紀也大了,大抵撐不了幾年就要退下去了……樓裏的這些孩子沒了依靠,我們二人也不放心……交由你照看着,我們也能安心些……”

“留下來怎麽樣?你是他的孩子,自然也是我們的孩子,這本就是你的家業。”

“……”

“……拂柳、夏至、秋露、畫雪,你看上了哪一個,大可同如姨說,有如姨做主,她們不會不願意……”

說着她卻又莞爾,“不過若是你的話,就算沒有如姨做主,她們定然也願意極了。”

“……”

“…………”

柴諸在旁聽着,忍不住暗嘶涼氣,看着如绮袖的眼神都不對。

這話說得合情合理(“本就是你的家業”),又有情有義(幫忙照看樓裏的姑娘),既全了情理,又有利益動之——錢(遲春閣日進鬥金可不是說笑的)、權(能在昶裕城要地開出這麽一家與衆不同的青樓自是有足夠的背景)、色(遲春閣下一代的四季任由挑選)……

幾乎有一瞬間,柴諸生出面對自己姨母的頭皮發麻之感。

似乎看出了少年的不願,歲月流逝中只是越發美豔的女人挑唇又笑,“如姨知道你志向遠大,不會把你一直困在這個小地方,五年……不、三年就可……”

“你若是想要科考,昶裕的學館也不少,子衿館更是有嚴孝伯老先生坐鎮,便是比之姑蘇的鴻雁館也不差什麽了……如姨還是有幾分面子,可讓人薦你入學……”

“……”

“趁這些年,在這裏好好準備一番……”

如绮袖說着,又沖着少年笑得意味深長。

雖沒明說,但也表明了願意促成一段“紅袖添香”的佳話。

柴諸:“……”

聽聽、聽聽這都是些什麽天上的條件!

柴諸在旁都有點心動了,要是換個人在這裏,就算當場答應他也不奇怪。

——嗯、換個人。

要是這對象是霍言的話,他一點都不覺得這小子會改變自己的最開始的心智。

即便現在知道這小子的身份背景,柴諸也很難想出對方到底是在何種境況下長大的,好像這世上沒就有什麽能讓他心動的。

柴諸想到這裏就有點納悶:明明這小子挑得很,就連在山匪窩裏都能想法子先要張獸皮,這一路跟行來更是衣食住行樣樣精致。

那他到底是怎麽生出一種“這個人無欲無求”的……錯覺?

果然……

還是長相問題吧。

這小子就長着一副君子皎皎如明月、回首好似天上人的好相貌,不知不覺地就潛意識裏認為這是個喝露水都能活的仙人。

實際上,可一點都不是這回事兒。

肉不嫩不吃,茶陳了不飲、連白飯是陳糧還是新糧都能一口吃出來……

坐擁柴家萬貫家財的的柴少當家都沒那麽挑的,柴諸懷疑霍言那根舌頭都要成精了,這可比只需要按年供奉的仙人難伺候多了。

柴諸正滿肚子腹诽一路上霍言種種“罄竹難書”的惡劣行為,卻突然對上了如绮袖側瞥過來的視線。

雖然這位如夫人總是自稱“老了”“年紀大了”,但是無論從什麽角度看,她都像是一朵開道盛極的牡丹,維持着綻開到最熱烈的姿态、毫無衰頹的跡象。

這會兒她眼波流轉的遞了個眼神兒來,經事尚少的柴諸幾乎立刻就看呆了。

對方再對他笑笑,直叫人忘卻一切,只順着美人的意思來。

柴諸差點就一起開口,幫忙勸霍言。

之所以是“差點”,因為他偏過頭去的時候,霍言也似有所感、轉頭對他笑了一下。

好看是好看,像是清風拂過竹林,明月照在潺潺溪流。

但是在經歷過昨天晚上的柴諸眼裏,他就像當頭被竹竿子砸了一腦袋,轉身又被一腳踹到冷冰冰的溪水裏。

被湖上含着水汽冷風一吹,柴諸哆哆嗦嗦地就從剛才的美色陷阱裏清醒過來了。

柴諸:!!!

說實話,要不是這會兒在船上,他絕對轉身就跑!

……這段位的談話,根本不是他能摻和的。

嗚嗚嗚,姨母救命!

您外甥知道自個兒還欠歷練,但是這種事情不是該循序漸進嗎?別一上來就這麽高難度啊!!

他悄悄、悄悄地、盡力不引人注意地往林閣主身邊挪了挪。

如薄雪雲霧般的女子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麽,算是默認了他的避難行為。

柴諸:QAQ……

#可把孩子感動壞了.jpg#

而那邊,楚路算是了解這位大美人的性子,有些話題是可以回避過去,但是有些事情要是沒有得到個答案,她是不會罷休的。

他搖搖頭,直截了當地拒絕了如绮袖的邀請,“多謝如姨,不過不必了……晚輩還有些事,想要去京城問一問。”

少年收斂了笑容,那雙溫潤的淺褐色眸子認真看來時,如绮袖恍惚看見了那個夢裏的人,她一時怔住了。

眼眶似乎有些發酸,在柴諸驚愕大目光和林珑投來的關切眼神下,如绮袖觸了觸自己的臉頰,果然碰到了濕漉漉的痕跡。

如绮袖其實很擅長哭、也很懂得哭。

早些年在樓中的時候,她就知道,怎麽哭才最顯柔弱、怎麽哭才最惹人憐惜。

只是後來遇見那人後,她便許久沒哭過了。

那人讓她明白,人生在世、可以不必出賣尊嚴、不必出賣身體,不需要像是藤蔓一樣纏繞攀附任何人,她可以憑借自己活下去。

明明是同一個世間,可那人讓她看到的,是自己人生前十餘年,從未見過的風景。

如绮袖其實明白的,她那份感情與其說是“愛戀”,不如說是救贖、是崇敬和仰望混雜而成的遙遠“憧憬”。

那是仙人、是神明……

是一切不可接近的距離、不可觸碰的聖潔。

可最後大人離開府邸的那一日,她确實哭了。

哭得嚎啕凄慘、毫無形象可言。

——不值得、不值得啊!!

這肮髒污濁的世間,有什麽值得他為之赴死的存在?!

那人似乎也愣住了,最後露出無奈又包容的笑。

他遲疑了一下,溫熱的手輕輕落在堆疊雲髻的發頂、一觸即離,旋即遞來的是一方帶着青竹紋樣的方帕。

……

最後的最後,她死死攪着那方帕子,注視着如青竹一般挺直修長的背影。

他走得從容又平穩,好似只是平平常常地赴一場宴會,而不是通往一場必死的結局。

如绮袖突然明白了——

和當年一樣,和那一年的拂雲樓中一樣……

就如當年對方将她從掙紮的濁潭中拉出來,而這次他拉的、是塵世中的芸芸衆生。

……只是另一端太沉太重。

他只能選擇讓自己墜入最暗最暗的深處,以此讓另一端自污濁中牽引而起。

可……

不值得!怎麽會值得?!

她怨恨、憎惡……

連同伸出手求救的她自己。

可最後的最後,那人卻是笑着的。

于是,如绮袖想:

大人回去了吧、定然是回到天上去了……

這污穢遍布的世間,實在沒有什麽值得他停駐的。

只有這麽想,那些深夜輾轉中翻騰起的惡意才稍有平息。

但她不敢、一絲一毫也不敢透露出憤恨和惡念。

……如果那人在天上看見,定然會厭惡她的吧?說不定會後悔當年救了她。

前者、是她此生最為恐懼的夢魇;但倘若是後者,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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