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權佞14

舊日的記憶控制不住地翻湧而出, 塗着蔻丹的指甲陷于掌心。

但在如绮袖陷入更深的情緒之前,一方雪白的帕子出現在她眼前,這與舊日場景重合的一幕讓她愣愣擡頭, 對上一張年輕許多的面容。

可其上的表情與神态,似乎都與昔年那人一般無二。

比之“父子血緣”, 更像是“轉世輪回”……

如绮袖怔住, 心中驀地燃起一股希望來, 可還不等她自己意識到,那宛若幻象一般的重合只持續了瞬息、就突然破碎了。

少年眉頭微蹙、擔憂的喚了一句, “如姨?”

如绮袖使勁兒閉了閉眼,終究還是接過了那條帕子,她沒有用來擦淚, 而是死死地攥在手心,一如當年。

柴諸完全在狀況外, 一點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似乎是好端端的說着說着話如夫人突然就哭了。要是這還能被“想起舊事”這種理由解釋,但等到霍言遞了方帕子過去, 對方的神情變化就不好描述了。

反正柴諸的反應,是下意識地又往林珑的方向靠了靠。

他可絕對不是怕了。

就、就……就是不忍心……

對、不忍心看見美人垂淚。

好在如夫人最後也沒做出什麽不理智的事情來, 她只是緊緊攥着帕子,神色似是恍惚。

小舟順着水流而下, 已經快到岸邊,如夫人突然站起身來,也沒管船尚未停靠, 連理由都未尋、便匆匆離去。

金線滾邊繡着花枝的裙擺被湖水浸濕、又拖了點岸邊的污泥,狼藉的水跡自花園的石子路上蜿蜒遠去, 看着那道紅衣身影徹底消失在視線中, 因為船上突然少了一個人帶起的舟身搖晃也終于停了下, 柴諸這才松了口氣。

說實話,他剛才有那麽一瞬間,甚至錯以為如夫人會拉着他們這一舟人直接沉到湖心。

對方那一瞬的神色,真是很有話本子上的以人心為食的蛇蠍美人風範了。

果然是錯覺吧?

柴諸覺得或許是上次遇到山匪留下的後遺症,反正從那邊出來之後,他總有點疑神疑鬼、心神不寧的。

本來在霍言身邊還安心點,但是從昨晚知道“霍言”的“霍”是那個“霍”之後,他之前那點心神不寧都可以說是小意思,這小子才是他身邊随時可能炸開的那個驚天悶雷。

總之,這會兒那點突然預警的危機感消失,柴諸這才後知後覺地擔憂起剛才如夫人那明顯不對的狀态。

林珑搖了搖頭,卻沒多解釋。

——注視着那位大人落的如此結局,誰又不會留下心結郁于肺腑呢?

他幾乎為每個人都安排了退路,卻只将自己的路徹徹底底堵死。

她嘆道:“讓她去吧……靜一靜也好。”

想得通也好、想不通也罷,那人終究不在這世間裏。

她說完,頓了一晌,視線轉向楚路,緩聲道:“我近年來譜了一曲,你可要聽聽?”

楚路還不待回答,柴諸卻是激動之下全忘了先前的陰影,哥倆好地一把摟住楚路的肩膀,滿口替他答應下來。

——不答應才是傻子吧。

明明到遲春閣的日子沒趕上整日,卻遇見了即便是十五也少有登臺的如大家,現在更是被林閣主詢問要不要聽曲,要知道上一位得聞林閣主琴音的還是兩年前游學到昶裕的留鶴居士,那位可是有名的琴樂大家。

柴諸覺得自己現在這運道,應該到對家的賭坊裏去轉幾圈:贏不贏錢的還是其次,主要是給他們添添堵。

楚路觑了眼不知道想到什麽正滋滋傻樂的柴諸,終究沒說什麽,默認了他這回複。

……

這只是個被即興劃來的小舟,舟身逼仄,坐了人之後雖還有空餘,卻連張琴凳都放不開,自然不可能行湖上聞樂的雅事。

不過,柴諸可一點兒也不覺得遺憾。

——還是地上好。

地上多好啊、安全。

雖然如夫人走了,但是霍言這小子還在船上。

只要有他在,柴諸總覺得屁股下的小船不太結實,有随時會翻的可能性。

一行人轉道去了一方閣樓。

雅閣之中,林珑垂眸調試着琴弦,卻突然開口,“聽完這曲,你若是還有疑惑未解……再去京城吧。”

柴諸這才想起來,剛才霍言拒絕如夫人的理由,是他要去京城打聽事兒。

雖然知道霍言要去京城,但這具體的緣由,他還是第一次知道。

也是因為他一直沒問過。

畢竟在昨天之前,他一直默認對方往京城去是該用“回”這個字的。“回家”還需要什麽特別的理由?他自然也沒往別處多想。

這實在不能怪他誤會,畢竟這小子一看就出身不凡,又一口地地道道什麽奇怪腔調都沒雜的官話,他覺得對方是京城人士實在是正常不過了。

柴諸突然就有些好奇:霍言是去問什麽?問誰?是問關于、當年的霍相嗎?

他這點突然升騰起的好奇疑惑,卻被漸起的琴音壓下。

林閣主的琴音不愧于她的盛名,柴諸腦海中尚盤旋着種種疑問,心神卻随着撥弄的調子漸漸沉浸到琴曲中去。

這曲子并不像他常聽的,其中甚少使用輕快變調,聽起來厚重古樸,甚至讓柴諸想起祭祀之樂,可它卻并非在頌唱神明。

而是在訴這人間……

柴諸不由得阖上眼,随着這樂聲,他好似也步入了這張人間畫卷——

禾苗抽芽、炊煙袅袅,遠處傳來一兩聲幼兒的啼哭,又不知誰家孩童笑鬧的聲音混雜;

熙熙攘攘、人來人往,集市上小販賣力的吆喝叫賣,又有偷兒被巡街的捕快抓住,在路人的指指點點中,被扭送官衙;

亭臺樓閣、觥籌交錯,醉宴的主人奪了伶人的活計,于廳堂中一展劍舞;

……

書生赴京趕考,月夜不眠、索性執卷誦讀;

重重殿宇之中,官員直言政事利弊,脊背如竹節般筆直;

……

邊境荒漠,似有號角聲響過,卻是黃沙滾過的簌簌,側耳細聽,只聞幾個老兵調侃玩笑,一輪圓月高懸于天,照亮了這安穩一夜;

……

…………

柴諸本覺得這位林閣主像是獨居幽谷的一株蘭花、亦或是不染凡俗的新雪,紅塵滾滾似乎都沾染不到她身。他雖未曾聽聞,卻也猜想,林閣主的琴聲或許是天邊浮雲舒卷、或是孤山白鶴啼鳴,那必然是一種曲高世間無可和的陽春白雪。

卻不想……裏面填滿了整個人間……

——人間喜樂。

………………

…………

……

雖言“喜樂”,但曲調中莫名籠着一層壓抑不散的沉悶和滞澀。

曲中明明一切皆好,可聽聞之人只覺心中沉甸甸的,連呼吸都被堵塞了。

他莫名生出種疑問來——

這盛世喜樂,究竟是以什麽交換來的?

這個疑惑當真是沒頭沒腦、又沒道理極了。

柴諸覺得自己可能是家裏的生意談多了,把腦子都談壞了。

這不是什麽和人談生意,又有什麽交換不交換的?

渺渺琴音歸于靜寂,但似還有餘音繞梁,半晌都無人言語。

許久,端坐于琴前的林珑将壓在弦上的指收回,交疊攏于身前。

“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

明明是描繪大好春光的詞句,但是此刻由女聲這麽淡淡念來,卻平添幾分悵惘沉重,好似這春日的到來終究是遲了一般。

是啊……

太遲了,遲到他都未能看上一眼這大地複春之景。

那年的冬日冷到滴水成冰,可春來回暖、一切都恢複勃勃生機。

只是……那人終究長眠于寂寂無聲的大雪之中、無緣得見一眼。

柴諸并不知曉女子垂下的羽睫中掩蓋的思緒。

他只是在心中跟着重念了這一遍一句詩。

此情此景再有先前那樂聲渲染,他好像也體會到一種原本詩中未有的沉郁來。

遲春閣……

原來這才是它名字的淵源。

“我聽見了。”

最終是這四個字打破了滿是沉寂。

少年清朗的聲音響起,原本斂眸垂首的女子像是被什麽驚動,一下子擡起頭來。

楚路卻笑,“林姨的琴藝果然如傳聞一樣,琴音入耳宛若靈竅洞開,随之周游四方九州之地……”

柴諸愣了足足有三息,才意識到,這小子是頂着這麽一張真誠臉在拍馬屁。

想到對方剛進遲春閣的時候,那游刃有餘避過姑娘們的姿态。

柴諸:!!!

這也太會了吧?!他有理有據地懷疑,對方一開始那連“遲春閣”的名字都沒聽說的表現是在诳他。

但不管怎麽說,不能輸!

柴諸立刻搶過話頭,真情實感地贊揚道:“不愧是林閣主,這琴聲有如春日踏野……好似山澗清流……讓人……”

柴諸正情真意切的發表着他千字小長文的聽後感,但是作為另一個當事人的林珑卻心不在焉。

她抑制不住地回想着方才聽見的那四個字——

【我聽見了】

似乎這踏遍山河、打磨經年的琴音終于落入她原本想要奏予的人耳中。

那人亦含笑給出了回應。

我聽見了……

聽見了這山河日好、太平安寧。

我聽見了……

聽見了你想奏給我的盛世和樂。

……

…………

明明映入眼中的是少年稚嫩的面龐,可她那一瞬間卻生出了莫名的篤定感:她想要傳遞的、想要訴說的,終究好好傳達給了想要送給的那個人。

這想法沒道理的很,意識卻先一步給出了反饋。

經年累月一層層壓在心上的重量突然卸去了大半,沉沉繃緊的精神好似一下子松緩了下去。

自那個冬日便好似停滞的時間終于緩緩推動。

林珑看着身周的綠意盎然、感受着落在身上的陽光,像是遲鈍的觀感終于醒來,她恍惚……春天了啊……

不再是僵硬地試圖抓住一切、勉強地将所有“喜樂”揉雜倒琴音裏去。

耳邊的蟲鳴鳥叫都如此清越動聽,無需一遍遍地推敲音律、便已然彙成一曲再悅耳不過的小調。

林珑看着眼前的少年,卻忍不住想。

或許……

真的如同绮袖所說的,大人正在天上注視着這世間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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