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沒聽過的一段

在榮寧一的小院待久了,延壽君确認自己心中所想,只是她沒有那個勇氣說出來,她怕榮寧一承受不住。且不說同為女人這件事,便是她那神女之女的身份,已經足夠讓人頭疼了。

人在沒有辦法說服自己的時候,會去找一個範例,試圖通過外力攻破內心的障礙。延壽君準備用這個辦法,她去了榮寧一的小書房,準備翻一翻書。

盡管榮寧一只是偶爾來這個小院子,她書房裏的東西倒也不少,什麽正經的不正經符合她身份不符合她身份的書,都整齊有序地擺在那裏。再加上老仆每日的打掃,這裏有的只是書卷的味道,并不曾發黴。

榮寧一出去了,延壽君之前就得到過她的同意,可以随意進出這個書房。幼時的延壽君極愛讀書,後來經歷變故,又是裝瘋賣傻又是終日昏醉,讀書這種會引人懷疑的事便只能偷偷進行,只有待在榮寧一的書房裏,她才能稍微松口氣。

想讀什麽書都可以,不用管他人的目光。

延壽君在那一堆書裏挑挑揀揀,連着翻了幾排的書,許是她太過焦慮,竟沒瞧見何意的。最後,她的目光落在《國史》身上。

神國歷來修史都是官方的事,私人著史需要得到特許,否則就要面臨牢獄之災。《國史》是大約五六年前出現的一部書,它突然出現在市面上,因其內容與神國官修史書大相徑庭,某些方面甚至是颠覆性的,所以立刻引起了極大的轟動,同時帶來的也是極大的争議。

喜歡這部書的人恨不得大肆吹捧,然而因其內容不宜多說,故而多藏在枕頭底下。而厭惡這部書的人也不在少數,除了因為該書大膽颠覆神國歷史,更要命的是,它給出了神熇三十九神女嘉虞之死的另一個答案,為着這個,《國史》成為禁/書。

當時的神都尹親自出馬,調查相關人員,最後查到了《國史》的刊印之所,确定了刊印數量,順藤摸瓜,揪出了上百人,這些人上至十八勳舊,下至普通百姓,或殺或貶,處分不一。盡管如此,流出去《國史》一書只收回了三分之二,剩餘三分之一仍在私人手裏。

因為涉及到延壽君的生母,延壽君當時自然關注了這件事,正是因為涉及到她的生母,她反而需要更加小心謹慎。她沒有過多糾纏此事,她知道有人對她的生母是同情的,但她不能确定寫《國史》的人是否保留着這份同情,又或者只是利用此事罷了。

《國史》真正的撰寫者并未找到,那些直到最後仍然藏着該書的人也沒有被揪出來,就像各方面達成了某種奇妙的平衡。所以,延壽君在榮寧一的書房裏看到《國史》一書并未感到驚訝,她相信榮寧一本不打算隐瞞這事。

但延壽君還是感到不安,她翻開了榮寧一書房裏的《國史》,直到确定那是流到外面的刊印本,這才放了心。然後她翻開了《國史》,從頭看起。

神國的歷史很長,《國史》是挑着寫的,且每一個字都在挑戰官修史書。延壽君的目标很明确,她想要從中找個範例,對于內容反倒沒那麽在意。

終于翻到了那一頁。

是關于神熺和巫神的。

(“神熺”是汜留上神在人間擔任神尊時的尊稱,巫神自然就是裔昭,不過那時候裔昭擔任的職務是“大祭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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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修史書裏的記載是,出身巫族九姓的裔昭六歲時與出身士族九姓的宣薔同時成為幼年神熺的伴讀。後來,宣薔為保護神熺英年早逝,裔昭成為神熺唯一的伴讀,并陪着神熺度過了最艱難的時候。後來,神熺登上尊位,裔昭成為大祭司。

神熺之女彥桾拜裔昭為師,但是彥桾不滿裔昭族人的專橫,且拒絕與裔氏一族聯姻,轉身就與康氏一族的子弟完婚。康氏一族曾是神熺登上神尊之位的最大障礙,彥桾此舉無疑站到了生母的對立面。

随着矛盾的激化,彥桾铤而走險,刺殺裔昭不成,随後退到南山神廟自盡,史稱“彥桾之難”。彥桾死後,神熺頗有悔意,但她最終沒有為彥桾翻案,而是任由裔昭獨攬大權。若幹年後,神熺暴斃,裔昭以神熺遺訓扶持年幼的新神尊,并迅速向異己舉起屠刀,鞏固了自己的地位,在那之後一直到她一百二十歲過世,大祭司裔昭才是神國真正的“神”。

官修史書強調裔昭權力來源的合法性,所以着重宣揚裔昭與神熺的親密關系,這引起了後人的無限遐想。裔昭在世時,就有流言說裔昭與神熺的關系已經超越了“朋友”二字,這在當時引起了恐慌,而裔昭對此不置可否,倒像是某種程度的默認。由于裔昭是這種态度,野史雜文裏的傳說就更多了。

延壽君當然知道神熺和裔昭那一段往事,只是她從來都是瞧着官修史書長大的,輕易不敢用旁的觀點。這次偷偷翻閱《國史》,不過是想瞧瞧有沒有更确切的說法,好給與她更多勇氣。只是,延壽君失算了。

《國史》裏的記載,都是陰謀。

按照《國史》的記載,裔昭成為神熺的伴讀本就是裔家人的算計。按照當時的情況,神熺的親姐姐濋留已經是名正言順的神女,伴讀只有神女才能擁有。當時尚且不具備資格的神熺擁有伴讀,本就暗示着權力争鬥。

裔昭到了神熺身邊,漸漸對神熺産生了不尋常的感情,為此她非常厭惡另一位伴讀宣薔。在後來的某一事件中,裔昭借機除掉了宣薔,同時真正挑撥了神熺姐妹的關系。而神熺因此迎來人生最艱難的時刻,陪在她身邊的人只有裔昭。

裔昭取得了神熺的完全信任,但她不敢表明心意,只能默默忍耐。神熺為了獲得榮氏一族的支持,選擇了聯姻,裔昭雖然不樂意,但也無可奈何。不過,在那之後,裔昭不斷挑撥神熺和榮佐的關系,甚至在某些時候引起了神熺的反感。

神熺和榮佐育有一雙兒女,這一雙兒女成為裔昭的眼中釘肉中刺。看着那家四口越發和美,裔昭終于忍不住了,她使了手段,向神熺表明心意的同時也迫使神熺認可了這段感情。也就是在那之後不久,她二人的關系被榮佐撞破。

其實,從神國建國到神熺所處的時代,對于上層男男女女之間超越朋友關系的感情是司空見慣的,尤其是神女與伴讀之間的親密關系。所以,當時榮佐對此并沒有說什麽,而裔昭則是惱羞成怒,定要置榮佐于死地。

榮佐知曉裔昭的意圖,自己也是小心翼翼,不過他從來沒打算公開處理這件事,所以終于防不勝防。在榮佐臨死前,他掌握了足夠的證據,那些證據能讓裔昭身敗名裂。只是榮佐深知神熺對裔昭的縱容,且放眼望去,整個神國并無能對付裔昭的人,便與裔昭做了個交易,要求裔昭無論如何保全榮氏一族。

裔昭雖然惱怒,但是考慮到榮家的根基,還是準備遵守承諾。誰知榮佐行事不夠嚴密,漸漸傳了些風言風語,彥桾得了些消息,開始不斷挑釁裔氏。眼看着彥桾身邊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局面就要失控。于是,裔昭設下毒計,引誘彥桾犯下大罪,逼着神熺殺了彥桾,而史書上不過留下“彥桾退至南山神廟,自刎”寥寥數字。

彥桾死後,裔昭聯合翊武桓氏掌控內外大權,神熺對她沒奈何,也不打算采取實際行動,在深宮裏郁郁而終。裔昭仿照神熺的筆跡寫下假的遺訓,出任攝政,邁出了成為神的第一步。

延壽君那翻書的手有點發抖,也不知是氣的還是吓的。此時天氣還很熱,她一點要流汗的意思都沒有。

誠然,《國史》一書承認了裔昭與神熺的感情,但更多時候強調的是裔昭的主動與算計。相比之下,官修史書裏形象無比高大的神熺頓時成為被人操縱的傀儡。更要命的是,這《國史》所說是能從官修史書裏品出些味道來的,它能自圓其說。

撰寫《國史》的人無疑的惡毒的,他不過用一支筆就改寫了神國歷史,讓神國最輝煌的時代變成一個充滿陰謀的時代,同時讓那個時代最有名的兩個人分別成了陰謀家和笑話,好手段。

延壽君不相信《國史》所書,可書上所說那些人和事像個幽靈一樣鑽進人心裏,再也忘不了。真相在這裏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聽過那個說法,并在無意中接受了一丁半點又或者是大部分。

延壽君試圖用理智反駁,她告訴自己:如果裔昭在神熺晚年就已經大權在握,那裔昭後來就不需要大開殺戒,用血去教訓不肯馴服的神族和勳舊。

但是——

延壽君現在有點後悔了,她不該翻這書的,《國史》簡直是毒藥,她病急亂投醫,尋錯了藥方。

由于太過專注,延壽君沒注意到有人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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