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被毀 真正的世道要慘烈得多
“這是......”景歡眸光微斂,他目光沉下去,直視着眼前的一團廢墟,上頭還冒着輕微的火光,但總體來說已是燒得不剩什麽了,只留下一幅漆黑的牌匾,勉強能看清上頭的字。
柳素順着牌匾的字念出聲來:“脂粉......什麽?”是脂粉閣還是脂粉堆?後頭那一個字到底是什麽,瞧不大清楚了。
牌匾被焦黑的炭塊掩在一起,倒平白生出一種衆星捧月的感覺,只不過,是外焦裏嫩的月。
景歡沉聲道:“脂粉樓。”
他自然認得。
不日前,他還終日流連在此處,與那樓中鸨母刺探虛實。景歡眉眼中沁出一抹冷笑,只那冷笑不為外人所知,面上瞧着極是和氣,可心裏早已篤定了主意。
他們這是......要做甚呢。
先是平安裏有人暴斃,不過一日之隔永平坊脂粉樓便走了水,若說這不是巧合,恐怕任誰也不會信。
“脂粉樓我聽過一些傳聞,樓裏鸨母叫素月,十年前是名滿滄夷的名妓,原先在南部賣藝,輕易不見客,只是五年前突然消失了數月,再出現便是在北部經營這座脂粉樓了。”
景歡挑眉,看了一眼顧九州。
果然,能做到滄夷城刺史的人從來都不會是什麽腹中空空的草包,顧九州不過來了滄夷城數月,便能對滄夷城中稍有頭臉的人物如數家珍,這是一種天賦,亦是一種刻苦。
顧九州平日裏嘻嘻哈哈,唯唯諾諾的沒個正形,然而一到了案場上便立馬像換了個人似的,難得的正經,就連柳素也是有些吃驚。
“顧......顧大哥,咱們要不要問問周圍人?”柳素本想喊“顧刺史”,但是想到臨行前景歡的吩咐:在外不可暴露顧九州身份,便又硬生生将那個到嘴邊的“顧刺史”給吞了回去。
這一系列事件并不簡單,不是顧刺史這一身份能查探到的。
顧九州這人有一個習慣,便是穿着樸素,僞裝成老百姓的樣子,他自己道“這是與群衆打成一片,好讓他們放下戒心,踏踏實實與我們說真話的計策。”
還有一點,群衆裏面,是有壞人的。
有一雙眼,正在無時無刻地窺探着永平坊中發生的一切,然而他潛伏在暗處,他們無法找出那人。
顧九州苦笑着搖了搖頭:“素素妹妹,你這是要讓我傾家蕩産呀。”
柳家是長安城,甚至全天下都有名的富商,曾經真真實實地富可敵國過,自然不曉得黃白物的好處,以及普通人是如何缺錢的。
柳素在長安時有時會去平康坊,通常都是豪擲千金,哪裏曉得顧九州的苦楚。
尋人問事,不下些本錢怎得行,況且這是在永平坊中,進了一家妓館,就得掏一份錢。
而天下妓館都有一個不成文的約定,那就是新客入館,需交兩份嫖資,算作入門,下次再來,便如同老客一樣對待。那些個秦樓楚館裏的鸨母一雙眼睛雪亮,來過的客人便沒有認不出的。
脂粉樓對面便開了一家叫“菡萏院”的妓館。
柳素拍拍胸脯:“不怕,我不止有夜明珠,還有金瓜子、金珠子、金豆子什麽的。”,上回被顧九州說完之後,柳素才想起來,自己離家時還帶了不少金子出門。
畢竟,金子才是最強大的硬通物,不管到哪兒都舍得開,且一粒金豆子便價值許多。
這回倒是顧九州愕然了,問她:“你哪來那麽多金子?”
柳素便實話實說了:“小時候逢年過節,家裏長輩給的。我阿姐把她的那份也給我了,離家的時候便全都帶出來了。”
出來時柳素信誓旦旦地與槐娘說:“若是尋不到如意郎君将我自個兒嫁了,我就一輩子也不回那個家!”
見她從小荷包裏掏出一把金豆子,顧九州豔羨得不行:“你家裏......可真富啊。”
都說讀書人講求清高,可柳素卻一點也沒從顧九州的言行中瞧出一絲清高,不過,她覺得這樣的顧九州才是鮮活的,不像......
她打眼去偷瞧景歡,他今日穿了一身藏青袍子,外罩了一層透明的紗,瞧着還真是仙氣飄飄。
她來滄夷沒兩個月,眼光倒是被這些南人給同化了不少,竟覺得這樣的文弱也挺好瞧。
柳素搖了搖腦袋,顧九州托着手在柳素的荷包底下,生怕那些金豆子被柳素不小心給晃掉了幾顆。
景歡兩手一夾,便将柳素的荷包收了起來,打了個結,揣在自己懷裏,冷聲道:“別鬧。”
這話一半是說給柳素聽的,一半是說給顧九州聽的。
柳素嘴巴一撅,從鼻孔裏“哼”了一聲,果然剛剛覺得他好看呀,仙氣什麽的都是假的,這就是一只大尾巴狼,還是噴着冷氣的那種,一天到晚只會訓她!
顧九州還是有做人下屬的自覺的,悻悻地轉過頭去,抹了一下鼻子。
“柳素,別鬧了,正事要緊。”
三人走進了菡萏院,這菡萏院空有菡萏的名字,然而卻是與菡萏此花沒一點關聯,院裏烏煙瘴氣的,滿是赤膊的妓子與醉醺醺的漢子。
這就是最下等的妓館,只做皮肉營生,青天白日,堂而皇之,裏頭的妓子過着生不如死的日子,沒還清賣身錢之前,就得日夜在此接客,不問寒暑,若敢逃跑,便打死了事。
鸨母掌着妓子的賣身契,打死一個妓子不比打死一條狗難。
達官貴人家的狗尚且錦衣玉食,有人看護,然而淪落到這裏的妓子就只能過着豬狗不如的生活。
“顧九州,帶她出去。”
景歡忘記了下等妓館中是這等場景,一時不察竟将柳素也帶了進來。
顧九州也是忙不疊地就要拉着柳素出去,邊走還邊捂着她的眼:“小姑娘家家的,怎能看這種東西,快給我全忘了。”
然而那一幕,卻像是刻進了柳素的腦海中。
不是什麽香豔旖旎,溫柔多情,而是妓子身上滿身的青痕,有被鸨母打的,也有被客人抓的。
她們蓬頭垢面,目光空洞,只曉得迎合那些客人,仿佛失去了自己的靈魂。
柳素被拉倒“菡萏院”牌匾下,像一塊木樁子似的立在原處,然後她把目光投向來時的那條路,想起了那個叫念奴的妓子,她......也會是如此嗎?
“顧九州,為什麽同為女子,她們這麽苦呀。”她縮成小小的一團,蹲在菡萏院門前,白日裏的街路上所過只有男人,很少見到女人,妓子們平日裏是不被允許出門的,只有初八那日可去拜一拜山中佛寺。
柳素從前所瞧見的胡姬,大多活得恣肆歡意,盡管她們身份低微,不被長安大多數人所喜,但是仍舊過着自己向往的日子。
策馬、趕羊、釀葡萄酒、跳胡旋舞......
她以為那是常态,沒想到,那只是她所見的冰山一隅罷了,顯露出來的,讓人不那麽同情的一隅。
真正的世道,比那要慘烈得多。
她只是被護得太好了。
這是柳素平生第一次,所遇這麽大的沖擊,原來那些美好的表象,這麽容易就碎成一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