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解讀七:《表哥,其實你不懂我的心》 (1)
1.
我不難受,真的,一點都不難受。
只是左邊胸腔裏的肌肉團者,感覺有點空蕩蕩,空蕩蕩。
沒飙淚,沒鼻子酸。
那條照顧我多年的鲶魚流溜進房,看我躺在床上,問:“怎麽了?”
我回:“沒,有點累,讓我死一會。”
她嘆了口氣,擰了把毛巾要為我擦臉,
我突然就翻臉了,大罵一聲:滾!
看着她驚詫的臉,我又死了一般的癱倒在床上。
“幾百年前死過一次,還沒死夠?”鲶魚冷笑飄走。
聲音空蕩蕩的,無比冷清。
是啊!對她發脾氣,又算怎麽回事呢?
這黑水河神府中,唯一不把我當大王,唯一能讓我卸下堅強武裝的人也就只有她了。
現如今,我連她也遷怒了。
也只有你才能讓我這樣啊,也只有你才有這個本事啊,表哥大人!
2.
“你娘生了九個兒子。那八個都是好的,偏偏就出了你這麽一哥壞東西!”
舅伯氣急敗壞,吹胡子瞪眼的那張老臉又出現在我面前。
我不如大哥小黃龍見居淮渎,不如二個小骊龍見住濟渎,不如三哥青背龍供奉江渎,不如四哥赤髯龍鎮守河渎……五哥徒勞龍與佛祖司鐘;六哥穩獸龍與神官鎮脊;七哥敬仲龍與玉帝守擎天華表,八哥蜃龍為大舅伯效力砥據太岳……
他們各個如此努力,各個如此拼命,只為做個這天上海裏的神佛親戚們看!
父王泾河龍王早亡,母親寡居帶我等投奔西海。因此母親自幼便教導我們要争氣,要争氣!
舅伯,寄人籬下的日子并不好過。
難道我那些哥哥們一個個小小年紀便背負如此多的隐忍、堅信和殘酷,都是心甘情願的麽?
日日不茍言笑,為佛祖神官做牛做馬……你們何曾問過他們心中的苦楚?!
他們只是不甘,只是不甘如此便被人輕看!
便是拼着榨幹了血脈,也要掙出個铮铮鐵骨讓你們這些寡情的四海親族們看看!
可我不同……
我,小鼍龍,在你們看來,自幼便是“任性、憊懶”的貨色……不聽話,胡鬧,肆意妄為!
我為何要為了你們的臉面而活?為何?
我這一生,只為我自己而活!
倘若有例外,便只有那人一個!一個……
3.
當年初入西海,八位兄長跟在母親身後,
唯唯諾諾,拘拘謹謹,那翻看人臉色的尴尬,縱是年幼如我,也記憶深刻。
舅父一臉嫌惡,伸着粗大食指沖着母親劈頭蓋臉就是一頓好罵:“當初就讓你別嫁那孬龍,你偏不聽!如今他死了,你也寡了,這才稱心如意?!偏偏還拖帶了九個孽種,活該累死!”
那斜飛的眉眼、驕傲的龍角、狂噴的唾沫,我永生不忘。
年幼的我戰戰兢兢,躲在母兄身後,偷偷發抖……卻全然不知母親和八位兄長不得不直面這鋪頭蓋臉的唾沫和鄙夷,是何等的尴尬和難過。
只是父亡家散,若要求生,不得不地下高昂的頭顱。
待我長後,這才明了,為何兄長一旦成年,便紛紛請命離開西海。
縱是萬般辛苦,也好不推辭……只因這寄人籬下的日子,誰也不想多過一天!
可我并沒有如同他們期望的那般,昂起高傲的頭顱,一把甩開西海大門,從此永不回來!
因為,我不舍……
因為,我貪戀,貪戀那點他們不懂的溫柔——
“夠了,父王!別吓着小孩……”
當初舅父破口大罵,我偷偷發抖。
有一位頭戴紫金冠的俊逸少年走道我面前,輕輕摟着我顫抖的肩膀,對着舅父說:“當着這些孩子的面呢,您也不能這般不給姑姑面子!”
那溫暖的掌心裏傳來的溫度,讓我心安。
縱使若幹年後,我早已比他更高,比他更壯,卻也時常在午夜夢回中想起那一手掌的溫柔。
4.
我躺在水府龍床之上,咬破了唇邊,捏碎了被角。
回想着剛才他手持金簡将我指時,口中說的那些話:“你這厮十分懵懂!你道僧人是誰……”
“這潑邪果然無狀!且不要教孫大聖與你對敵,你敢與我相持麽……”
“這厮”、“潑邪”……何時起,我在你心中也成了如此無狀的瘋邪?
邪?嘿嘿……
舅父說我邪氣得很,是西海萬年以來最敗壞門風的孽龍,就連生生母親也被我活活氣死了!
可縱千萬水族指着我鼻子罵我妖邪,唯獨你不能!
倘若不是你,我原本也當如我兄長一般,是個铮铮鐵骨的龍族驕子!
“西海老龍王太子摩昂來也。”
話由再耳,想想半個時辰前小的們通知我你前來赴宴,
我是何等的歡喜,何等的振奮。
現如今想來,不過短短炷香時間,一顆心卻如同冰火兩重,好不煎熬。
我喜不自勝的披甲而去,只想在你面前展示最光鮮的一面,
卻怎麽也沒料到,等待我的是撲面而來的蟠紋金簡!
都說郎心如鐵,人要變心,果然不過翻雲覆雨、片刻功夫!
“你……為何打我?”
“你這畜生不知好歹,如何竟然冒犯聖僧,也不知他手下徒弟利害哩!”
好一個西海龍宮的大太子,頭頂金盔,腰束寶帶,手提一根三棱簡,好不威風!大刀短棍,彎弓長箭,身後無數蝦兵蟹将擂鼓吶喊……我來恭迎你共享長生,你便這般刀劍相向麽?真真讓人心寒!
強自壓抑住心中的不解和怒意,用鋼鞭架住他的金簡,面寒冷道:“他有一個長嘴的和尚,喚做個豬八戒,我也把他捉住了,要與唐和尚一同蒸吃。還有一個徒弟,喚做沙和尚,乃是一條黑漢子,晦氣色臉,使一根寶杖,昨日在這門外與我讨師父,被我帥出河兵,一頓鋼鞭,戰得他敗陣逃生,也不見怎的利害。”
他卻冷笑一聲,眼中萬分鄙夷:“你不知道他還有一個大徒弟是太乙金仙齊天大聖麽?不知死活的東西,也敢惹他?”
“那又如何?我也沒見他有多厲害,倘若這般厲害,自上門尋我,你又惱什麽惱!”
我面沉如冰,難道我搶了一個和尚,也丢了你西海的臉?
這被驅出西海的436年,你不念我也變罷了,
難道我得了好處,還一心邀請你與舅父共享長生,竟也錯了?
“哪裏還等大聖尋你!我便先結果了你這壞我水族聲譽的孽龍!”
摩昂大怒咆哮。我頓時心如死灰,面容枯槁……
“壞我水族聲譽”……
嘿!這句話當年是你父親說,如今終于也輪到你了麽?
只是,你怎麽敢說?你怎麽配!
“你滾吧!”
我怒極!拂袖回洞。
我早該料到……早該料到……
當年我被逐出西海,你便沒有露面。這一番……一番孽緣,早該了斷。
只是我這蠢貨,癡心妄想罷了……
如今竟還想着借着一份大禮,修補與西海的關系,果然是癡人說夢了!
摩昂啊摩昂,你果然夠狠!
“小黑,你我兄弟只是玩玩而已,年幼不懂事,何必這麽當真呢?你我總有一天是要娶龍妃的……我堂堂西海龍宮大太子,怎麽可能與你這般厮混長久?”
五百年前,摩昂所說的那番話再次在我耳邊響起。
當日痛徹心扉,如今過了五百年再次想起,卻也一樣痛入骨髓。
“幾百年前死過一次,還沒死夠?”鲶魚的冷笑也同時在耳邊響起。
是我太賤了吧!
人家都以全然不看往日情分,你又何必如此念念不忘吧?
死了心吧!白癡!
我眨了眨幹涸的眼,握拳而起!
你要戰,我便戰!
原來,心痛到麻木的時候,真是流不出淚來的……
5.
我取了披風,拿了鋼鞭,呼嘯出府。
摩昂依舊冷笑連連:“可考慮清楚了?快快随我去向大聖告罪!”
我漠然的望了望天,點了點頭:“清楚了。”
半晌,又說:“表哥,你還記得那日我初入龍宮,你對我說過的那些話麽?”
摩昂皺了皺眉,一臉不耐:“幾百年前的事情了,誰還記得清楚!那日我說了那麽多話,誰知道你指的哪一句?”
我按了按胸口,不疼不悶……很好,很好, 已是進步了。
他果然不記得了。
“表哥,那日你一手撫我頂說:莫怕,以後表哥護着你,倘若有人欺負你便報我西海摩昂太子的名號!縱是再厲害的角色也有表哥替你扛着……”
我這樣緩慢而低沉的說着。他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眉宇跳躍中隐隐有怒意
“你說這些做什麽?”
“現在厲害角色來了,我也不曾想過你會替我扛着……”
“你……”他張口欲辯。
我卻不給他這個機會,昂首望天冷笑道:“我只是沒想到,倘若欺負我的那個人是表哥,我該報誰的名號?”
“……”
“來吧!你若要綁我去獻給他猴子為你西海邀功,如此便來吧!我……嘿嘿,如今已經比你更高更壯了,我的事情我自己扛着!也不敢勞您大駕……”
我須發怒張,言語愈發犀利,眼裏快要噴出火來。
一顆心卻漸漸沉了下去,深不見底。
他果然冷哼一聲,而不話說,提着金簡就上。
我一個錯身,身後的披風被撕裂了一個巨大的缺口。
眼前卻閃過五百多年前,某日他在海底龍宮珊瑚園中與我說話的那番場景——
6.
“小黑……你衣服怎麽皺皺的呀。”
“表哥……你別叫我小黑。我不喜歡,像只小狗一樣。”我弱弱的嗫嚅,只有在他面前我才敢稍稍表露一點自己的情緒。
“哈哈,但你本來就是又黑又瘦啊……唔,也就是眼睛黑白分明點,我總不能就因為這樣就叫你小白吧……”
“我……”
“再說,我喜歡叫你小黑,這樣多親切啊……你看我都從來不叫老三小白的。”
摩昂一邊說一邊摸着我的頭。他說的老三是西海龍宮的三太子,比我看起來還要小、還要羞澀的少年。他都這樣說了,我還能說什麽呢?
“嗯。”他拿我和他親弟弟比,竟是對我更親些麽?小黑……小黑……他若喜歡,就這樣叫吧。
“唉,你衣服這樣皺巴巴的,姑姑也不能給你做一件新衣服麽?”他微微皺眉,有些不滿。
我沒有搭話。我該怎麽說呢?昔日錦衣玉食、奴仆萬衆的西海龍宮的二公主殿下,如今黯然而回,連羹飯都得自己操持,又哪裏能有那些多餘的絲線替兒子添置新衣?縱使有,上有八位兄弟,一個個都是長身體的時候,又哪裏輪得到我?
“嗯。你喜歡我這一身衣服嗎?”他笑着站起來,轉個身。
錦衣華府,蟠龍玉冠,面若桃花,翩翩少年。
我有些豔羨的看着他背後那張揚的大紅色披風,那般潇灑,那般自由,那般無拘無束……那樣,風一般逍遙的少年。
“你喜歡我這紅色披風啊!哈哈,好眼光,我也喜歡!”他故意顯擺的眨眨眼睛,逗我說,“只可惜啊,你太小啦,也穿不了!等你長大了長高了,我再講這披風送給你!”
……
只可惜,知道我被逐出西海,也沒能收到他送出的披風。
舅父目光如炬,當年那般急切的要趕走我這個“敗壞門縫”的“孽龍”,如何又能等我由一孱弱少年安然成長,成長到和他一般可以頂天立地的時候?
縱是如此,我任然記得,他說他喜歡紅色的披風。
今日我特意穿了紅色披風出來迎他,也想讓他漸漸昔日少年如今身披紅巾的身影……
沒曾想,迎頭一簡,徹底的撕裂的過往。
兵鋒錦碎,心裂如帛。
我雙臂一顫,自然已弱了一層。
我終究是不如他那般,能夠忘得幹幹淨淨……
7.
往來若幹刀槍,旌旗照耀,戈戟搖光,乒乒乓乓。
一聲炮響河兵烈,三棒鑼鳴海士狂。
黑水河面之上,波浪滔天,轉眼間已經過招百回。
“啧啧,幾百年不見,當如那孱弱少年,竟也出落得這般厲害了。”摩昂揮兵大笑。
表哥,幾百年的時光,我總是要找點事做的吧。
你能轉身就忘,我卻不能。
打遍了方圓萬裏水族,擊敗無數蛟龍修蛇,卻依然覺得心中空空如也。
倘若不是每日操戈練兵的麻木自己,我怕是早已經倒下。
孱弱?倘若當年不是我太孱弱,又何至于此?
鋼鞭如狂電,一條黑影掠過他的脖子,将他頸項套得嚴實。
“表哥,住手吧。你打不過我的。”
我松了松鞭,并不想弄傷他。
我從來都沒想過與他為敵,從來沒有。
縱然當年他選擇沉默的背棄。
摩昂眼中閃過一絲黯然。
“嘿。說起來,當年這鞭法,還是我教你的。”
往事唏噓若電,瞬間奔過腦海——
“小黑……倘若哪天我不在你身邊怎麽辦?”
他捏捏我十六七歲模樣孱弱的身子骨,把我抱起來,将頭埋入我的脖子下親親的咬了一口。
“你這樣瘦小,如果別人欺負你怎麽辦?我教你武功吧!”
“嗯。”
“教你什麽呢?你身子靈活,跑的又快,最适合靈動的兵器。不如我叫你鞭法?”
“嗯。表哥說什麽就是什麽。”我睜着眼睛,點點頭。
當年的我,果然聽話得很。
“真乖。來,親一個!”
……
聲猶在耳,如今我卻用他教我的鞭法套住了他的脖子。
世事無常,是何等樣的諷刺啊。
我摸了摸嘴唇,好似數百年前那個霸道的親吻還未消逝。
“叮!”
趁着我微微發怔的功夫,摩昂已經用金簡剪碎了我的鋼鞭,脫身而出。
看着原本九尺的鋼鞭斷做兩截。
我苦笑無語。
“哼!多少年前就告訴過你,與人對敵,切忌分心。這麽多年,還是沒有半分長進!”摩昂冷笑。
我怔怔的看着他。
表哥,你從來不懂。
我黑河鼍龍素以果敢狠決、剛毅無情名揚萬裏,卻偏偏不能真的狠心傷了你。
我既不願傷你,我與你對練之時,又如何能不分心?
我怔然發呆,他袖中卻射出一道銀光!
是袖箭!塗抹了天下水族皆不能防的蜃毒的袖箭!
倘若不是我這幾百年來日日操練,身體已能在臨危之時下意識的自然反應,恐怕早已着了他的道,癱軟在地了!
“表哥,看來你是真的存了斬殺我的心思啊。連蜃毒袖箭都出動了。”
我心中再次燃起怒意。
多年不見,你可是陰狠更比從前了!
“哼!”摩昂見袖箭無用,便還是兵戈相向。
“表哥……當年舅父撞破我倆私情,并非偶然吧……”我悠然而論。
摩昂明顯一怔!
“是你事先通知舅父的吧。為了趕我出西海,表哥你可謂無所不用其極啊!”
果然是他……果然是他。
心又開始痛了,我跳開數丈,努力的昂首望天。
絕不能在他面前紅了眼睛!
“其實,如果你想讓我離開……只需要對我說一聲就好,不必弄得大家如此難堪。孽龍,孽龍……嘿……我當真就是那孽龍麽?”
我盡量壓抑情緒,讓聲線顯得盡量平和些,卻難免還是有一絲絲顫抖。
“你太聰明了!”摩昂突然嘆了一口氣。
8.
“你太聰明了!”
又是這句廢話!
我哪裏聰明?我哪裏有半點聰明?
……
“小黑,讓我親一下!”
“可是表哥,我們是……是兄弟啊。”
“沒關系。因為我最喜歡你,所以對你好的總要有些與衆不同,你看我都不親老三。”
“哦,好吧”
……
倘若我聰明,又怎會因貪念那一點溫柔,被你哄騙親吻,然後任你魚肉。
倘若我聰明,又怎會相信你那種“因為我最喜歡你,所以對你好的總要有些與衆不同”屁話!
……
“表哥,你是要娶南海龍宮三公主的是嗎?”
“唉……說那些幹嘛,還早得很。”
“如果你要娶她,就不要對我太好,我怕我到時候會不舍得。”
“哈哈,就算我娶了她也一樣可以對你很好啊……”
“像兄弟一樣嗎?”
“嗯。不說那麽多,我們快……”他又撲了過來。
“可是我們早就不是兄弟了。”
倘若我真的聰明,當時就應該推開你,又怎會明知危險,卻依舊陷入其中,不可自拔?
……
“小黑。不要總是跟着我,也不要總是讓蝦兵總是送東西給我。”
某日下午,他闖進我那狹小的屋子裏,揮了揮手中那一串顆粒大小并不如意的黑色珠鏈。
“又不是什麽好東西,比這好的東西我有很多。”
是的,我總是忘了你是養尊處優的西海大太子。
你擁有太多太多美好而華麗的東西……
而我在西海海底細細尋摸七天七夜才湊齊的純黑珍珠,的确太寒碜了些。
“小黑,不要這樣……不要這樣……你這樣會讓我很有壓力。”
呵呵……原來你并不是不知道。
你只是有壓力。
因為我用心對你,所以你有壓力?!
我這樣歡喜你,竟然會成為你的壓力,為什麽會這樣呢?
“表哥,你是不是煩我了?”
如果你那天煩我了,請一定要跟我說。然後讓我有時間收拾,默默走開……
很多年前我就對你說過,你記得嗎?表哥。
“沒!什麽亂七八糟的想法!”他莫名其妙的有些惱羞成怒,摔門離去,“不要再費功夫做些沒用的東西。”
三天之後,
我在花園裏,聽見他無比興奮的和舅父讨論來年與南海公主訂親的适宜。
果然如此啊。
結果當天夜裏,他又來找我。
我依舊笑臉相對。
他既然不願意捅破,那麽我也不說破,只是心中打定主意,絕不再去主動招惹他。
他卻依舊嬉皮笑臉,死纏着撲了上來。
我哪裏能真的忍心推開他?
畢竟,除了他,我這一生中在沒有其他人能如此親近。
“表哥,你要定親了吧。那麽,今天就是最後一次了吧。”
事畢,我終究沒有忍住,說了出來。
心想,如果他點頭說好。
從此,就好聚好散,逼着自己忘得幹幹淨淨。
“玩玩而已。別太當真。”
誰知他竟然冒出這樣一句話來!
我立馬轉過臉去,因為面色瞬間蒼白,掩飾不住的心慌和氣苦。
玩玩而已,可是我不想玩。
我也玩不起,我擔心總有一天會玩死我自己。
“嗯。就這樣吧,我不玩了……”
……
我真的一點也不聰明,倘若我真的聰明,當初應該假做不知。
不那麽清醒,或許反倒可以擁有更長歲月的虛假溫情吧。
轉眼就是半年,在這半年裏,我見他不過三次,
每次他都匆匆擦肩而過,似乎忙到根本沒有時間看我一眼。
我低頭順眉的老實做事,心想着,還有五十年我就要成年了,到時候也應如同兄長那樣,早日脫離西海,做個血氣方剛、鐵骨铮铮的龍兒。
不過五十年。
眨眼就過了。
可是,他不讓我安生。
那日夜晚,他又來找我。喝的醉醺醺的模樣,欲言又止。
“小黑,我不想長大,不想訂親,不想定親……”他嘴裏不斷的噴出酒氣。
“表哥,別說那些玩笑話。三表姐聽見會不高興的。”
南海三公主,勉強也算是我的表親了。
四海龍族雖然親情淡泊,但龍族繁衍能力本來就差,真正的王族龍血總共不過那麽幾只……只是像我父母這一對,生了九個兒子卻無緣照料,混得這般凄慘的倒還真是萬年不遇了。
“小黑。其實我最喜歡的一直是你,一直是你……”
他眼神迷茫的伸出手來,想要捧着我的臉,結果卻摔倒在我的床上。
是嗎?表哥,你喜歡的一直是我?那你這半年可有想過,哪怕一次?
我搖搖頭,半點不信。
可雖然不信,卻不能眼睜睜看着他癱倒在地上。終究還是将他扶到床上躺好。
“小黑。你太聰明了,聰明的人害怕。每當你用你那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我就覺得自己好龌蹉。我越來越不敢看你的眼睛,看你一次,就害怕自己的心被你看穿一次……”
他嘴裏喃喃的說這些酒話。
我暗暗搖頭。
你擔心我看到什麽呢?如果坦坦蕩蕩,不瞞着我,又有什麽好害怕的?
這個喝了酒的家夥,卻好似發了瘋似得坐了起來。
拼命的撕扯我的衣服。
“砰!”的 一聲,卧室門開了。
從來不曾光臨我這小窩的舅父大人,此刻就這樣大駕光臨了。
我努力推開表哥的動作,在這一剎那的驚愕中,卻好似欲拒還迎,又好似被抓奸在床一般的尴尬!
舅父大人氣得渾身顫抖,一個巴掌打過來,将我慣倒在地上。
“孽龍!敗壞門分的孽龍!你怎麽能做出這等勾引你表哥的壞事……你灌醉他,然後……無恥!滾……馬上給我滾出西海!”
于是,我就這般凄惶如喪家之犬,被人丢到了這鳥不生蛋的黑水河中。
從此,西海與我杳無音訊,從此幾近五百年。
9.
沒人來送我。
據說大太子酒醉未醒。呵呵,酒醉未醒。
出乎我意料的是,老三,那個比我還小的那條小白龍偷偷來送我。
他怯怯的躲在遠處,沖着西海出口的我偷偷擺手。
我看着他那羞怯的模樣,不禁想起當年初入西海的我自己,心中不禁湧上些許凄苦。
回頭對他大喊:“不要像我這樣!勇敢一點!”
不要像我這樣,太過膽小所以貪戀溫柔。
不要像我這樣,喜歡上一個根本不該喜歡的人。
不要像我這樣,講什麽都藏在心裏而不敢說出來。
只是,根本來不及多說什麽,早已被舅父一掌推入黑水河水脈之中。
也不知道,他聽沒聽懂我說什麽。
後來,我常常想。
怎麽那麽巧,從來不屑關心我的舅父,竟然就在這個夜晚前來看我?難道是……
可是每次想到這裏,我都強迫禁止自己思考。
已經如此難堪,何必讓自己更加難堪?
真想未必就是好事。
如果不說破,不捅穿,也許有朝一日我與西海還能再見。
比如,這一次得了唐僧,可得長生。
我若借着這個由頭邀請舅父,倘若他大喜之下賞臉,我至少還能再見那人一面。
我只是萬萬沒想到,這麽快就可以再見這個人。
更沒想到,等待我的,是這個人無情的冷笑和金簡。
“你太聰明了!”
“你太聰明了,聰明的人害怕……我越來越不敢看你的眼睛,看你一次,就害怕自己的心被你看穿一次!”
這前後五百年的話在我腦海中交織盤旋,終于點燃了我的怒火和報複之心。
我固執的想要去尋找他的眼睛。
他依然不敢看我。
“表哥。當年你快要成親了,滿心歡心。心裏恐怕卻在擔憂,擔心我這顆極不穩定的火藥,随時可能燒毀你所有的前程和幸福?所以,幹脆找個辦法,将我趕出西海。最好是西海龍王勃然大怒,将我趕到再也見不到面的地方……從此皆大歡喜!”
我終于決定撕開這遮掩了五百年的醜惡瘡疤,流出那惡心至極的陰謀和膿包來!
“我沒你想的那麽龌蹉。”他陰沉着臉面不說話。
“是嗎?”
我冷笑:“那我也沒你想的那麽聰明!”
倘若我真的聰明,又怎能在猜到分明是你背叛之後,依然不願去怨去恨?!不僅不恨,還自欺欺人這麽多年?
其實,在某些事情上,我甚至可以堪稱蠢鈍如豬了。
“說那麽多廢話幹什麽,打吧!”
他始終不敢看我,卻更加畏懼這種無言的壓迫。
我不想說的!是你比我的,摩昂!
你親手提着金簡要來綁我,你親口怒斥我是“敗壞龍族的孽龍”,是你逼我的!
孽龍摩昂!
如果我是孽龍……你才是孽因吧!
如果不是你……我又怎會……
“打就打!我只想讓你知道,摩昂,我黑水鼍龍也不是你想的那般不堪!我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爺們!你不需要在我面前耍什麽陰謀詭計!當年就不需要!如今更不需要!”
真的,沒必要弄得那麽難堪。
你原本只需要在假裝不認識我區區五十年,讓我好好長大,我就回離開西海,再也不會回頭煩你了。
只是,你連五十年的殘餘時間都不願意給我!
你更加不會知道,當年孱弱如我,是在這黑水水域受了多少欺淩、吃了多少苦楚,如今才能坐到這般位置!
再次揮鞭而上,斷了一截的鋼鞭,舞動起來自是要辛苦許多。
幾番鏖戰,身上不知傷了幾處,終于在此将他命脈扣住。
“服不服?!”我厲聲喝道。
摩昂倔強不語。恐怕他這一生,也沒有在誰手上連續吃虧過兩次吧。
我看了看他只是略顯散亂的衣服,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血污,暗罵自己:幹嘛還是這般多情?幹嘛就不能狠心傷他?倘若拿了真功夫,也不至于這般辛苦,這般難為自己……你看,這一身血水,他可不曾對你憐惜半分!
“還是回你的西海,做你的龍宮太子去吧。西海竟然不稀罕我這番邀請,就當沒我這個親戚吧……滾吧!”
我閉着眼睛,在此放開他,一把将他推得老遠,便要回府,永世不再見他。
他卻不知死活,有一簡殺了過來。
有完沒完!我這次是真的怒了,回頭狠狠一劈!
他三棱簡閃了一個破綻,竟然不躲!不攔!
是想死在我鞭子下嗎?我急忙将鞭子抽到一邊。
這一下子抽鞭改道,如此突兀,腋下自然怒出偌大破綻。
好個摩昂,竟然借機鑽了過來,把我右臂套住,只一簡,打了個躘踵,趕上前,又一拍腳,将我踹倒在地。
我一愣!
原來他是故意的!故意假裝不躲不閃!故意露出破綻,誘惑與我!
只是……摩昂,你怎麽敢!怎麽敢那自己的性命打賭!
你憑什麽覺得我會放過你!放過你一次又一次!
終究是他比我心狠,終是贏了!
趁我錯愕,衆海兵一擁上前,将我揪住,翻到在地,用繩子将我背綁了雙手。
他冷笑着,拿出一根浸了蜃毒的鐵索,将鐵鎖穿了我的琵琶骨,拿上岸來,押至那猴子面前。
這般邀功道:“大聖,小龍子捉住妖鼍,請大聖定奪。”
……
10.(終)
那猴子怒罵:“你這厮不遵旨令,你舅爺原着你在此居住,教你養性存身,待你名成之日,別有遷用。你怎麽強占水神之宅,倚勢行兇,欺心诳上,弄玄虛,騙我師父、師弟?我待要打你這一棒,奈何老孫這棒子甚重,略打打兒就了了性命。你将我師父安在何處哩?”
呵呵,西海果然冠冕堂皇,死要面子。
我這等如野狗一般被他們驅逐的族人,
被貶到這樣寸毛不長的地方,如今竟也成了“養性存身”之地嗎?
我略略一思索,便道:“大聖,小鼍不知大聖大名,卻才逆了表兄,騁強背理,被表兄把我拿住。今見大聖,幸蒙大聖不殺之恩,感謝不盡。你師父還捆在那水府之間,望大聖解了我的鐵索,放了我手,等我到河中送他出來。”
我自知近日捅破太子和龍王當日陰謀,西海定然不會讓我好過。
不過,倘若讓我回了水府,将那暗道一開,從此隐匿天涯,他們卻也拿我無法。
遂如此言語诓那猴子。
最多将它師傅還給他,也算還他人情。
我卻又傻了……再次忽略了身邊還有個如此狠心絕情的表哥。
只聽摩昂在旁道:“大聖,這厮是個逆怪,他極奸詐,若放了他,恐生惡念。”
性極奸詐!
論道奸詐絕情,我哪裏比得過你摩昂萬一?
你恐怕是恨不能這猴子現在就一棒子結果了我吧!
說話間,沙僧已經将那豬,那昏厥的和尚救了出來。
豬八戒見我鎖綁在側,急掣钯上前就築,口裏罵道:“潑邪畜!你如今不吃我了?”
我閉目引頸就死。
這一生既已凄苦至此,屢次誤信奸人,死便死了,又有什麽可惜?
“二師兄,不要!”
正這時,卻有一個溫潤的聲音響起。
有些隐隐的熟悉。
我睜開眼睛,只看見一匹白馬,不知什麽時候分波踏浪而來,搖頭擺尾。
馬鬃極為溫順,眼神裏卻有着一股絕非俗畜的清高和驕傲。
“大師兄,不要殺他!”
白馬又轉頭望着那猴子,眼神有着莫名的固執。
“多謝你的好意,不過……”我心中微微感動。
沒曾想,幫我求情的反倒是那和尚的徒弟。
那白馬卻并不看我,只是冷冷的瞅着摩昂,眼中似有威脅,冷冷地道:“當年的事情我都知道。你不許殺他。”
摩昂一楞,顯然沒想到這和尚的白馬會對他這般冷酷。
說來也怪,他竟然沒幹反駁。
好似認識那白馬一般!
那猴子看了看白馬,又瞅了瞅摩昂,繼而開始冷笑:“我不管你們有何恩怨,只需一句:太子你也不必借我老孫名頭行事。嘿!要殺要刮,那可都是你西海的事!”
嘿嘿,這猴子果然聰明!
只這樣兩眼,就能猜出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