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解讀九:《算命的,能算姻緣不?》

1.

晨光熹微,長安城裏已是吵鬧不休。

我起身伸了個懶腰,搖了搖算命幡,彈了彈王摩诘送我的那幅畫上的灰,給磁瓶裏換了清水,

點燃了寶鴨香,又擺好了端溪硯,金煙墨,霜毫筆,六爻八卦,然後準備洗漱一番開店門。

“算命的!”

是不是有人喊我?

我愣着站在院子裏的井遍,手指上還沾着鹽粒。

“袁守誠。”

我轉身,那個人就坐在我的算命案臺上,對我微微笑着。略顯幽暗的室內,他目光澄澈、幽亮。身穿玉色羅襕服,頭戴逍遙一字巾,一樣豐姿英偉,他沒有什麽改變,一點都沒變,就如同我初見他的時候,一樣的聳壑昂霄、舉止潇灑。

“昨晚我寄了一夢給你。”

“收到了嗎?”

“感覺怎樣?”

我搖了搖頭,沒有理他。繼續低頭在井邊漱口。

“你有沒有……哦……有沒有?哪怕那麽一點點的想起我?”他依然微笑着,聲音裏開始有些急躁。“我快要走喽?這次是真的要走了……”

“我準備開店了。”我低聲說了一句。

然後他禮貌地讓開道,讓我通過。

當我挪開店面的朱紅木板,再回頭,他已經不見了。

陽光灑在案臺和椅子之上,朝陽和煦、燦爛……

2.

住在泾河西岸的漁翁張稍又提了一尾金色的鯉魚來送我。

我笑着拒絕了他。我不算漁卦已經很久了,很早之前就沒能再幫到他了,他原本不需如此。

“袁先生客氣,你就是不算卦了,也是我張某的朋友不是?一尾魚實在算不了什麽。”

張稍丢下魚,轉身就走了。

我搖搖頭,将雨轉送給隔壁的阿婆。

他不知道, 其實自從那間事情後,我再也不吃天下水族的。倘若不是我貪這一口饞,争那一口氣,也不至于害得某人丢了性命,害得自己……唉,不說也罷。

“有勞先生了”,有欽天監的小倌兒氣喘籲籲的跑來問我。“袁大人讓小得請先生占一卦:問明日甚時下雨?雨有多少尺寸?”

他口中的袁大人是我侄兒袁天罡,本就算術不凡。倘若他拿捏不準,要找我驗證,恐事關甚大。如此,不得不幫。

“辰時布雲,巳時發雷,午時下雨,未時雨足,共得水三尺三寸零四十八點”。

“多謝先生。”小倌拜謝而去。

我卻有些恍神……午時下雨,三尺三寸零四十八點……如此巧合?

……

“請蔔天上陰晴事如何?”

“雲迷山頂,霧罩林梢。若占雨澤,準在明朝。”

“明日甚時下雨?雨有多少尺寸?”

“明日辰時布雲,巳時發雷,午時下雨,未時雨足,共得水三尺三寸零四十八點”。

“此言不可作戲。如是明日有雨,依你斷的時辰、數目,我送課金五十兩奉謝。若無雨(原作“兩”),或不按時辰、數目,我與你實說:定要打壞你門面,扯碎你的招牌,那時趕出長安,不許在此惑衆!”

“這個任你。請了,請了。明朝雨後來會。”

……

已經是多少月以前的事情了,如今想來,卻這般清晰。

“算命的,我也想問問後天的陰晴事呢?”

一聲渾厚的低笑,打斷了我的回憶。

我想,這個聲音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除了他,不會再有人用如此既幼稚又粗暴的方式,試圖讓我意識到他的存在。

我回頭,他站在牆角的陰影裏,微微笑着。

我皺了皺眉,故意說了一句:“你還欠我五十金呢?什麽時候還我?”

他一愣,然後憨厚的笑笑:“你知道,我恐怕沒法還你了……也不想換你。這樣欠着你五十兩金,也好讓你記我一輩子。”

我嘆了口氣,不再說話,自顧自的起課算命。

良久,回過頭去,他還在那裏,仿佛一動也未曾一動,就那樣靜靜地看着我。

“不是說要走了嗎?怎麽還在這裏?”還是我最先打破沉悶。

“唉,你看你,原本是一個相貌稀奇,容顏秀麗的俊逸男子,現在瘦成什麽模樣?也不理理鬓角胡須,平白憔悴了這麽許多……何苦來着?倘若說你為伊銷魂為伊憔悴,我看着也不像。你恐怕從來沒對誰真的親近過。倘若你是為我愧疚難過,就大可不必……你知道,這一刀倘若能換你相思,也值了。”

他幽幽地嘆了口氣,卻不回答我的問題,只是說些混賬話。

“別說混賬話了……再不走該誤了時辰了。”我側過身子,不讓他看到我的臉。

“我不舍得……”他只說了這四個字,就再也不說話。

----

“袁先生是在和誰說話?”

幫我忙的仆厮好奇的随着我看了看牆角,什麽也沒看到,然後好奇着問我。他正值十三四歲年紀,正是什麽也不懂但什麽都要問的時候。

“沒什麽。自言自語而已。”我笑着搖搖頭。

“先生最近瘦了不少,是沒有休息好麽?明兒我讓我娘給先生炖一鍋雞湯,好給先生補補。”

“有心了。”我拍拍他的肩膀。

“嘿嘿……沒什麽。”小家夥讨好的一笑,又開始四處打量。瞄見我案臺上的某樣事物,便問了句:“先生看似愛極了這薄翠玉片,每日捧在手心摸索。我看它通體墨綠透亮,卻又不似尋常金玉,恐怕極貴吧,也不知是什麽事物。”

“嗯。無價。這是龍鱗。”

“龍鱗?”小家夥吐吐舌頭,還要再問什麽,我卻有些疲倦了。便央了他去朱雀街上給我買些墨回來。

“你什麽時候有這東西的?” 他又問。

“五歲、六歲吧。”

“你很喜歡?這……好像是我很久之前換下來。”他笑着說。

“我知道。”

“你知道?”他不信。

我笑了笑,沒有理他。我從未告訴任何人,我很小的時候曾經在泾水河邊救過一只受傷的黑龍。

3.

“我要關門了,要不要送你一程?”過了半晌,我起身關了店鋪,店鋪之內,瞬間變暗了很多。

“你知道路?”

“嗯。”

“有什麽東西是你不知道的嗎?”他貌似很詫異。

我并不回答。

世界本來就夠複雜,秘密太多,但我知道的總比一般人要多得多,也不知是幸或不幸。

“怎麽今天這麽早就關門了?” 他靠得近了些。

“我怕有人訛我不準,前來砸館呀!”

我難得的說了句頑笑話。他竟然有些不好意思的羞赧起來。

看上去一大把年紀的白衣秀士了,還紅了老臉,真真顯得有些滑稽。

“不好意思。我……我當時有些莽撞了。”他咳嗽兩聲。

“走吧。”

我丢了把黑色的油紙傘給他,然後走出了後門。

4.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日,我剛開了鋪子,一位身着玉羅袍、頭戴逍遙巾的白衣秀士跑過來請我幫他算一課。

“請蔔天上陰晴事如何?”秀士雙手為禮,言辭恭謹有風度。

“雲迷山頂,霧罩林梢。若占雨澤,準在明朝。”

“明日甚時下雨?雨有多少尺寸?”

“明日辰時布雲,巳時發雷,午時下雨,未時雨足,共得水三尺三寸零四十八點”。

“此言不可作戲。如是明日有雨,依你斷的時辰、數目,我送課金五十兩奉謝。若無雨(原作“兩”),或不按時辰、數目,我與你實說:定要打壞你門面,扯碎你的招牌,那時趕出長安,不許在此惑衆!”

不知為何,剛才還謙謙有禮的中年文士,此刻的話語卻突然露出一股狂暴的霸氣和戾氣來。

我心中好奇,偷偷捏了一卦,已然明了,遂微笑說:“這個任你。請了,請了。明朝雨後來會。”

白衣秀士一愣,片刻也不知道說什麽,随甩袖離去。

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袖子勁道那樣大,竟把各筆架卷了起來,直沖我腦門打來。

我慌忙躲開,誰知失去重心,摔倒在地。

我坐在西門大街的青石磚上,眯着眼擡起頭,太陽刺眼的光線勾勒出他的身形輪廓,背光的黑色身影。他沒想到我會摔倒,微微一愣,伸出左手拉起了倒坐在地上的我。他的手掌心裏涼涼的,有隐鱗的細膩觸感和冰涼,反而證明了我的想法。

“你沒事吧。我不是故意的。”他伸手扶我,被我一把推開。

自幼,我便不喜與人親近,除了侄兒稍微親熱點外,向來不喜與人肢體接觸。他自作主張的拉我,還要講手扶在我背上,已然犯了我的忌諱。

“你走吧……”我冷冷的說了一句,扶着額頭站了起來。

“呃……那個……我明天還會來的。”他尴尬了片刻,悶悶地說了這句話,然後走了。

“對了,不要做幼稚的事情。”

說完,我就皺了皺眉頭。

鬼使神差的,想來不喜對人親近的我,竟然對着他的背影叮囑了這樣一句。

“什麽?”他回過頭來問我?

“記住我說的話,不要做幼稚的事情。”我又多嘴了一句,然後狠狠地拍了拍頭。

我很不喜歡這種讓自己不受控制的感覺。

只是我已經不能說的太多,這種洩露天機的事情,原本就不應該多說半個字。

但願他能明白,千萬別做蠢事。

-----

第二日午後,電閃雷鳴,大雨傾盆。

俄頃,雨止,我剛在西門的樹蔭裏重新擺放好挂攤,昨日裏來問我晴雨的白衣秀士,一臉怒氣沖沖的跑了過來,不容分說,就把我招牌、筆、硯等一齊摔碎。

依舊是昨日的羅服方巾,自是再也麽有昨日的半分謙恭禮貌。

我冷笑着坐在椅上,公然不動。

誰知他又輪起門板便打我那香案,破口罵道:“這妄言禍福的妖人,擅惑衆心的潑漢!你卦又不靈,言又狂謬!說今日下雨的時辰、點數俱不相對,你還危然高坐,不知死罪降至焉……”

我不懼分毫,仰面朝天冷笑道:“我無死罪,只怕你倒有個死罪哩!別人好瞞,只是難瞞我也。我認得你,你不是秀士。乃是泾河龍王。金衣力士傳了敕旨,你卻好大膽子,挨到巳時方布雲,午時發雷,未時落雨,申時雨止,卻只得三尺零四十點。生生改了他一個時辰,克了三寸。你違了玉帝敕旨,犯了天條。你在那剮龍臺上,恐難免一刀,你還在此罵我?”

他沒想到我算卦如此之準,大驚不已。

我又冷笑罵他:“蠢材!昨日就曾提點于你,讓你別做那幼稚的蠢事。沒曾想,你為與我置氣,竟聽信旁言,還是做出這等蠢事。”

他見我這樣說,心驚膽戰,毛骨悚然。急丢了門板,整衣伏禮,向我求情說:“先生休怪。前言戲之耳,豈知弄假成真,果然違犯天條,望先生救我一救!”

“我救你不得,只是指條生路與你投生便了。”

“願求指教。”

“明日午時三刻,你該赴人曹官魏征處聽斬。你如果要活命,現在就去找那唐王求情才好。那魏征是唐王駕下的丞相,若是讨他個人情,方保無事。”

……

5.

“其實我在想:魏征在和唐王下棋的時候假裝睡着,然後靈魂出竅斬了我……其實這事也是早在你預料之中的吧?”

他不緊不慢的走在我的後面,黑傘白衣,安靜行走,如同一幅水墨畫,霎是好看。

我微微一笑,并不回答他。

“這個世界,真的還有你不知道的事情麽?”他喃喃自語,“你一定早就知道我活不下來,否則我被斬之後第一次托夢見你的時候,你也不會半點都不吃驚。”

“嗯。”我輕哼了一聲,表示默認。

“既然你什麽都知道。那……那你知道我……我對你……”

“知道。”我很快接話,聲音如常。

他總是這樣,每次提到這種事情,就會有些扭捏、尴尬……半點沒有當初那點砸我鋪子的霸氣。倘若我剛才不截了他的話頭,恐怕過一會兒他又得漲得滿臉通紅起來。

“不然,你以為我為何要指點你去找唐王呢?”我回過頭,幫他撐住傘,“本來按天條,你将死于斬妖臺,七七四十九日之後,龍魂逸散,化作飛灰,永世無存。但若讓唐王有愧與你在先,你借機化魂喊冤在後……這便給了唐王遣史取經一個契機……”

“這樣的話,等于是我間接賣給了西方一個人情……倘若借這個人情再向菩薩佛陀們求情,他們少不得在玉帝面前美言幾句,給予我幾分轉世活命的機會。”

他笑了笑,和我肩并着肩,挨得更近了些。

“所以……謝謝你。”

“怎麽謝我?”我笑着看他。

“以生相許呗。”他也看着我的眼睛,這樣笑着說。

他既然已經知道我對他的心意全然明了,卻又不抗拒不排斥,自然更加得寸進尺了。竟然厚着臉皮用手攀上我的肩膀。

“只可惜今生無望了,只能守候來生了。”他接着又嘆息了一聲。

……

很快,我們走到了城外的護城河邊。

我指着護城河乾卦的方位對他說:“此處水下有一漩渦,直通輪回池,你去吧。保重。”

“你……就沒有一點點舍不得我?”他突然有些激動起來,“總是這樣冷冷淡淡的樣子,不喜不怒的。”

“倘若有心,勿忘勿失。”我輕輕一笑,推了推他,“倘若有心,在下面等我二十年。一切便知了。”

聽我這樣說,他這才笑了:“可我還是喜歡你情緒激動些的樣子。”

“只可惜今生無望了,只能守候來生了。”我學他剛才路上的那句話,伸手從懷中掏出那篇龍鱗,遞給他:“你的東西還給你。倘若你忘了我,以後我還能憑借着這個找到你。”

“怎麽可能忘了你!等你……”

說完,他縱身跳下護城河。

6.

是的。

我都知道。

正如他所說,

我什麽都知道。

從一開始就知道。

然而對于一個凡人來說,知道太多,未必是好事……尤其是當你知道的比那些諸天神佛還要多的時候,就很危險了。

可我無欲無求,窮盡天下算理,諸天神佛又奈我何?倘若他們要警告我,唯一的威脅,恐怕便是讓他忘了我。

但,我相信,即使他忘了我,我也能讓他再想起我。

若有來生……若有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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