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JQ西游之《菩薩的陰謀:真假美猴王》
1. 緣起
“下山吧。”觀自在又催我了。
紫竹林中孔雀祥舞,綠楊枝上靈鹦輕語。這一派清寧祥和之所,琪花瑤草、寶樹金蓮無
數,卻不知怎得生出這麽個急性子的菩薩來。
我搞不懂那個永遠微笑的大慈尊者為什麽在這件事上如此着急——她這都已是第三次為此特意前往靈山了。
事不過三,我也總不好太搪塞她。畢竟曾承她一情,也曾許她日後相助一諾。
“好啦好啦,我這就走。勞煩菩薩替我幫師父說一聲,嘿嘿,俺這可不是私自下山。”
百川彙海,衆流生風。
數百年來未履凡塵的我,終于回來了。
2. 故土
丹崖怪石,削壁奇峰。
仙桃結果,修竹留雲。
多年未見,花果山仍是這般青翠模樣。
叽叽喳喳的小猴崽們在我背後指指點點——卻沒人認得我了。
這顆碧桃已經這樣粗了,恐怕得四五只成年老猴環抱才能抱得住它。
當年我們種下它的時候,不過小拇指粗細呢。
“喂!小爺天生石靈,這尿裏也不知飽含多少天地靈氣,有小爺菁華滋潤,他年此樹必
當蒼天摩雲,氣概不凡。”
倒是被這猴子說中了,多年不見,這棵樹竟已如此遒勁了。
這彎潭水依然清澈,當年那家夥非得以此為鏡,照着我的模樣變化成形,如今卻也不知改了沒有。
這巨大深坑,深逾數尺,偏卻不肯炸成個規矩的形狀——也是,依他那潑皮性子,
就算已炸開靈石化作猴形,也絕不肯将自己曾經栖息萬年之所安置得那般規整。
——倘若如此,那便也不是他了。
“喂,小猴子,你叫什麽名字?”
“啊……誰在叫我!”
“是我呀,石頭,石頭!”
“吓我一跳……你一尊石頭嘛,好好呆着就是了,亂叫什麽?”
“是你自己膽子小好不好,還來怪我,小屁猴子!”
……
“喂,猴子,謝謝你天天來看我……不過,你沒把我會說話的事情告訴別人吧?”
“喂,猴子,昨天半夜下了好大的雨,幸虧有我幫,不然你種的小花就要被淹死啦!”
“喂,猴子,如果哪天我蹦出來,也變成你的模樣好不好?”
“喂,猴子,你說話呀……你怎麽不說話呀?”
“好啦!吵死了,破石頭,你安靜會兒行不行!”
……
山澗溪壑之間藤蘿密布,四面原堤之上草色常新。
站在這黛色深坑之中,不由得就想起過去種種來。
那個話唠的家夥,真的好久不見了——大概有五百多年了吧。
其實,我很想他。
3. 老猴
“大膽!何人擅闖我花果山聖地!這裏是我們大王出生的地方,你……”
有群小猴在我背後叱喝,我笑着回頭。
“咦……大王?大王,你咋回來了?”
“大王,你的虎皮裙呢?”
“大王,你的金箍棒呢?”
“大王,你頭上的鋼箍兒呢?”
“大王……你怎麽不說話啊?”
……
“小崽子們,看清楚點!他不是大王。”一只屁股通紅的棕毛老猴伸手拍了那些猴崽子們一通,然後對我點頭打了個招呼,“六耳?你小子總算記得要回來看看了!”
“幾百年了,你還是這樣光着屁股不穿衣服呢,也不害臊。”我大笑。
那老猴是赤尻馬猴,天性曉陰陽,會人事,善出入,避死延生。能一眼就認出藏了四耳的我來的人,也非他莫屬了。
“呸!咱是猴子不是人,犯不着講那麽多虛禮。咱四個裏,你和他……也就這點虛頭八腦什麽的最讓人生厭了!”老頭走過來狠狠地摟了我一下。
“他呢?”我問。
“取經去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
他不在?!那該死的石猴子竟然不在?
我萬裏迢迢回來見他,他竟然敢不在?!
等等……取經?怎麽覺着有點不太對勁。
觀音大士說得那個取經人,該不會是他吧?
“他不在你就不呆了?你這次回來是順道看看還是怎這麽着?如果看完就走,那你趁早滾蛋……如若不是,倒不妨留在這裏等他。他護送唐朝和尚西去靈山取經,數年之內就當回來了。”赤尻馬猴怕我立馬又要走人,佯裝大怒。
靈山,原來他數年之內便要拜谒靈山了麽?
早知如此,我也不用特意來此見他了。等辦完菩薩所托之事,回靈山等他便是。
“老赤,猴兒們說他頭頂有鋼箍、身圍虎皮裙,嘿嘿,難道這年頭流行這身打扮?”
誰知赤尻馬猴神色一黯——“鋼箍兒就別提了”——似乎不想多言。
我略一愣,也不再多問——我六耳猕猴向來驕傲,別人不想說的,我也不稀罕追問。
“他那金箍棒怎麽回事?”我問。
老猴白了我一眼,甩給我一個大紅的屁股:“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裝不知?這四洲之內又有幾根金箍棒?當年他一條鐵棒大鬧天宮,三界之內無妖不知……你裝什麽傻?”
“啊!當年大鬧天宮的妖猴是他?”我驚詫!
原來那個嚣張至極、揚名天下的枭雄竟然是他——嘿嘿,也是!這般桀骜不羁的猴頭,也只能是他了。
除了他,這天下又還能有哪只猴子有這般膽色,這般氣度?
“那他手中的金箍棒就是大禹治水時留下的定海神針咯?”
老猴又轉身白了我一眼,那眼神,我懂——“白癡”!
“喂,老赤!他有金箍棒,我也要……你給我也弄一條出來呗。”我拉着老猴撒嬌。
“呸!你以為如意金箍棒是蠶豆啊,遍地都是?”老猴再也忍不住了,擋着我的面朝地上唾了一口,“我不知道!”
“少來!別人不知道,你還能不知道了?”老熟人了,我也不理會他這嬌嗔的做派,一個勁兒地纏他,“你赤尻馬猴又名淮水無支祁。力敵九龍,且善控水,就連水神共工也有所不如……當年大禹治水之時也沒能拿你怎麽着,倘若這世上還有人能找得出第二枚定海神針來,非你莫屬!”
赤尻耐不住我煩擾,終究還是點頭:“北海極寒冰淵之中倒是有一條鐵棒,喚作‘随心鐵杆兵’,輕重、分量、能耐不必金箍棒弱……但,就憑你?”
老猴斜眼瞧我,“就算我告訴你又怎樣?你扛得起麽?”
“那個就不需你操心了!”我大笑,一個踮腳,翻身而上,眨眼已在萬米開外,“等我取了那随心鐵杆兵回來,你就知道我能不能了!”
“筋鬥雲?”百裏之外,聽老猴喃喃。
我暗自搖頭。
這可不是筋鬥雲,這是我師門絕藝:縱雲梯。
4. 北海
我駕雲疾馳北海,還未見着極光閃爍,卻早有一老兒守候冰淵之前。
寒風朔骨,那人卻笑意盈然。
“小神北海海神禺疆,恭迎大聖親臨,不知大聖來此何事?”
大聖?我一愣。
難道又被錯認成了他?
“我可不是齊天大聖。呵呵,來此叨擾禺疆大神,為借随心鐵杆兵一用。”
“大聖有求,蓬荜生輝,盡管取用。”
那雙足踏蛇的老頭兒壓根不理我的解釋,依舊一口一個“大聖”地連連拱手,将我親自領往神兵處。
我心想:幾百年不見,這猴子的名頭可當真好用。不過,以我跟他的關系,暫借他名頭一用,也無甚關系吧——遂欣然往之。
蹑雲百裏之外,聽聞海神兀自喃喃:南海之勢大過北海,此舉我亦是無奈之舉,大聖莫怪……
不禁輕嘆:難道這老兒竟是個瘋子?莫名其妙!
只是當時我遠未曾察覺:海神恰巧在此迎我,時間地點如此巅妙,竟似一個陰謀。
5.擦肩
回程的路上,我換了一身黃袍布質長衫,宰了一頭吊額金睛猛虎,剝皮成裙,惡作劇一般朝着石猴兒的方向打扮,遠遠朝着西南方馳雲而去。
仿佛照鏡一般,那猴兒見了我,準要大吃一驚——只消這般想着,我便大笑不已。
六耳猕猴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後,萬物皆明。千裏可見,萬裏可聞。
遠在千裏之外,我便看見那一豬、一猴、一人、一馬拱衛着一白胖和尚緩慢前行。
正要按落雲頭而去,卻聽聞觀音千裏傳音:再等等。
這一等,便見了讓我目不忍視的一幕:
我那兄弟,那鐵骨铮铮的大好男兒,竟朝那白胖和尚八面而拜!
一身傲骨屢屢折腰,一腔穹顱遍染灰塵。
偏偏那該死的白胖禿驢還神情倨傲、目有輕蔑鄙夷之色,幾次三番驅我兄弟,如棄蛆蟻!
我操!——倘若佛祖聽見我這般诋毀佛子,怒罵而向,恐又要責我大犯嗔戒了。
可是,可是……當年他只是一只什麽都不懂的小猴時,也從未對人這般低頭!
我看得睚眦欲裂,恨不得上去一棍子結果了這辱我兄弟的死胖子!
觀音法相卻突現身前,以手撫我頂曰:
那和尚便是佛祖指定的取經人,殺不得……這樣吧,等悟空去後,我便許你奪他白馬、搶他經書,也狠狠辱他一頓,如何?
我強抑憤怒,忍見石猴駕雲向東而去。
遙見他隐約垂淚,我心竟也莫名一酸,難過不已。
待他一走,我便再也忍不住,一仗将那和尚推下白馬,擄了他經書而去。
那白馬通靈難馴,而我一心只想速回花果山安慰石猴,也不管它,搶了經書便駕雲而去。
6. 重逢
猴子竟然不在花果山。
見我圍了皮裙、踢了鐵棒,猴兒們山呼海嘯,就連赤尻馬猴和通臂猿猴這倆老夥計都将我認錯,直呼:“恭喜大王摘了緊箍,脫了苦海。”
他駕雲東去,難道卻不是回了猴山?
無妨,我等他便是。
一日半晌已過,他尚未歸來,卻等來了一個滿臉絡腮的野和尚。
我氣他師徒四人不知好歹,冷然笑罵:“我打唐僧,搶行李,不因我不上西方,亦不因我愛居此地。我今熟讀了牒文,我自己上西方拜佛求經,送上東土,我獨成功,教那南贍部洲人立我為祖,萬代傳名也。”
那野人果然氣得眼淚胡子一同紛飛,長籲大嘆而去……
誰知他這一去竟找來了石猴。
那石猴甫一照面,沖我提棒便打:“你是何等妖邪,敢變我的相貌,敢占我的兒孫,擅居吾仙洞,擅作這威福!”
聽聞齊天大聖有火眼金睛,能窺破萬物本源。
我在他面前從不掩飾,他竟不識我?
他竟不識我!
“喂!我是……”
千層棍影掃堂風,萬鈞屠龍,過猶不及!
他究竟是有多惱我,才不能容我将話說完!
“哼!你這活該抽筋剝皮、剔膽剜肝的賊猴精!你爺爺花果山美猴王齊天大聖孫悟空的名號,豈是你能随意冒充的!”
我怒了!
賊猴精?難道你便不是猴精了?
我呸!你美猴王這三個字還是我喊出來的!尼瑪……
但,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訴我:他已經,完完全全,不記得我了!
罷罷罷!這個倨傲自大的假和尚已經不是我認識的那個猴子了!我認識的那猴子,雖然驕傲,卻傲然可愛,絕非這等盛氣淩人的蠢貨!
你要打,那小爺就陪你打!這麽多年靈山苦修而來一番本事也正好可以試煉一番!
這一架直打得昏天暗地,日月無光。
從天上打到地下,從東鬥到西,一路打至南海珞珈山前。
那猴子怒發沖冠,我卻是越打越痛快,這潑厮,果然好本事!
這一戰,鬥得好不痛快!千年錦鯉駐尾,萬年紫竹發癫,那守竹林的黑熊精瑟瑟發抖,捧瓶兒的童子戰戰兢兢,西海龍女更是吓得根本不敢出面……
原以為菩薩會揭開真相,那我變順勢承認,好好嬉笑那潑猴一番——笑他老眼昏花、有眼無珠、倨傲無恥、不識故友,誰知菩薩竟暗中傳音于我:“裝他一裝——這是佛祖交代的取經人試煉,也是我托你下山的真正緣由。”
于是,他搖頭,我亦搖頭。他垂首,我亦垂首。他怒目而睜,我亦怒目而睜。
觀自在念經之時,他突然捂頭呼痛,我才驚覺——緊箍咒!
他頭上不斷縮緊的那鋼箍兒便是赤尻羞于啓齒的東西麽?這東西……我曾在靈山聽諸天羅漢提及過,原是師父的至寶之一,怎會在他頭上?
金箍兒只降天下大德大能之人,但凡請出此物者多為佛門勢在必得之人——當年孔雀佛母便曾為此鋼圈所困——難道,他與佛門關系竟這般深厚了?
難怪他會靈山拜佛……只是,我靈山學藝這麽多年,為何從未有人告知我此事?
真真奇怪……
電光石火之間,我思慮百轉,觀音見我驚愕遲疑,擔心我在那大胡子和尚面前露出破綻來,急切在我耳畔傳音:“快學他呼痛!“
我略一愣,扶額呼痛,竟吃了一驚:
我頭上,何時也多出個一摸一樣的鋼箍兒來?!
7. 做戲
受觀音所托,我一路與那猴子大戰至天宮,又從天宮打到地府。
廣目天王難識,馬趙溫關不辨,四大天師束手,玉皇大帝皺眉。
即便請出了照妖鏡,也分不出我二人真假。
猴子越發焦躁,我卻漸漸生疑:我變化之法雖然絕妙,但畢竟身有六耳,沒道理連那傳說中可鑒萬物的照妖鏡也不辨分毫啊——
萬事有異必有妖,哪有這般巧合?
接着又打到唐僧駕前,那傻和尚自然不識。
一番緊箍咒下來,他大汗淋漓,我卻不忍。
怪叫一聲,故意與他纏鬥,帶他脫了苦海,重新打鬥上天,遠離傻和尚而去。
這一路,竟無意撞倒陰山,驚動幽冥四野。
那猴子心念一動,囑閻王翻閱生死簿好生勘察——只可惜,我自五百年前被接引羅漢領往靈山,便被佛祖以無邊佛法暗銷了生死簿上的名號,又豈能查到?
潑猴大怒!
剎那間,十殿閻羅擦額,千百鬼衆齊顫,萬靈暗自悲鳴。
适時,早有機靈小鬼請了地藏菩薩出來——其坐下谛聽神獸伏耳,可聆聽四洲善惡,照鑒寰宇賢愚。況乎當年此獸與我當年曾在靈山一晤,故此我心道:
待到谛聽一出,我便哈哈一笑,與這猴子相認一場便罷。
誰知谛聽瞥了我一眼,低聲對菩薩說:“怪名雖有,但不可當面說破,又不能助力擒他。當面說出,恐妖精惡發,搔擾寶殿,致令陰府不安。妖精神通,與孫大聖無二。幽冥之神,能有多少法力,故此不能擒拿。”
7.做戲(2)
呸!好你個獅子怪,難道我六耳猕猴在你眼中便是這般不分好歹的人物?左一個妖精,右一個妖精,當年靈山佛法大會是誰與我稱兄道弟來着?如今為何竟就這般翻臉不認?
我正要瞪谛聽那獅怪,他卻垂首,并不看我。
地藏早已揮手送客:“你兩個形容如一,神通無二,若要辨明,須到雷音寺釋迦如來那裏,方得明白。“
我還要說什麽,猴子早已按耐不住,一把拉着我直往靈山方向沖天而去。
隐隐約約,我只聽見谛聽嘟囔一句:“要是我,就一定不會跟那猴子上靈山。“
那言語似乎極為惋惜,像是勸谏,又像是嘆息,讓我沒由來就心中一緊。
8. 靈山
這就要回靈山了麽?
正好向師尊正式介紹我這位大名鼎鼎、桀骜不馴、一般模樣的兄弟!
當年我上山之時,便曾向他提及過,只是那時……唉,不知為何他已然不記得我,不過佛法無邊,倘若師尊能伸出援手,他定能恢複記憶無疑。
猴子一個筋鬥十萬八千裏,我縱雲梯也毫不遜色于他。
思緒間,二人便已鬥至大西天靈鹫山雷音寶剎前。
只見四大菩薩、八大金剛、五百阿羅、三千揭谛、比丘尼、比丘僧、優婆塞、優婆夷諸大聖衆,都早齊聚于如來七寶蓮臺之下,仿佛迎我二人一般。
我心中略聲疑惑:難道師尊竟早料到我二人行将至此,故特在此相侯?
“色無定色,色即是空。空無定空,空即是色。知空不空,知色不色。名為照了,始達妙音……”
“汝等俱是一心,且看二心競鬥而來也。”
只是……這經文,這話語,卻讓我不由心中又是一緊。
正欲口呼我佛,師尊早已一道清風拂來,将我一番話堵得嚴嚴實實,“師尊”二字都難以出口。
我既已無法開口,石猴那邊自是早已将滿腔憤怒和委屈倒個幹淨!
目光灼灼,仿佛要吃了我一般。
我默然而笑:遣我下山的觀音菩薩靜靜立于此,教我百年技藝的師尊端坐與前。菩薩善知三世因果,佛祖能參萬載前緣,定能與你這潑猴解說明白……
聽聞取經之路九九八十一難,沒準我便是菩薩安排的取經路上一番考驗呢。
我這樣想着,愈發笑得淡然。
誰知師尊卻不解釋,只是轉頭問菩薩:“觀音尊者,你看那兩個行者,誰是真假?”
竟似從不認識我一般。
轉頭看那諸天佛爺羅漢,竟也似從未見過我一般,故意這般指指點點。
那些平日與我較好的菩薩羅漢們,卻要麽未能來此聆聽佛法早會,要麽低頭不語,不敢與我對視。
不對勁,太不對勁了……
正這時,觀世音大士也合掌而笑:“前日在弟子荒境,委不能辨。他又至天宮、地府,亦俱難認。特來拜告如來,千萬與他辨明辨明。“
哈哈,笑話!倘若你不識我,又是誰三方兩次央我下山?
不對……是菩薩央我下山去試練取經人,那大胡子的野和尚又說唐朝和尚本是佛祖坐下金蟬子——他本應是我從未見過的師兄來着!所以師尊囑觀音助唐三藏調教三個徒兒一路護送他西行拜谒靈山……
然後,五百年前石猴悟空大鬧天宮,不也正是師尊前去降服的嗎?
是了,他們原本就都認識,又何苦讓我去演這場戲?
既是演戲,為何又不事先通知我?
我心生疑惑,慌步上前,欲問個清楚。
誰知師父卻喝道:“妖孽休逃!”
妖孽?誰是妖孽,誰要逃?
下一刻,卻只見四菩薩、八金剛、五百阿羅、三千揭谛、比丘僧、比丘尼、優婆塞、優婆夷、觀音、木叉,一齊上前,将我團團圍住。
笑話!敢情這妖孽,竟然是我?!
幾百年來朝夕相處的師兄師弟師叔師伯們,竟将我當一個妖孽一般團團圍住?
電光石火之間,我突然想起從前在藏經閣中看見的典故:有雷音寺靈鼠,聽經百年,佛祖以弟子視之,此鼠不日下界為妖,後為韋陀羅漢持杵收服;又有佛前燈油芯青霞紫霞下界為妖,佛祖委托東方二郎神并佛前四大金剛近侍千載追拿……
難道……我擡眼望觀音。
她果然不敢看我!
那日她催我得緊,诓我拿了師尊旨意,委托我下山一事相助。我來不及親自回禀師尊,故委托她幫忙相告……難道她竟沒有告訴師尊?
又或者,從一開始,就是她假傳佛旨?
諸般念頭,如浮光掠影,盡上心頭!
只可惜,師尊封了我的嘴,我心有委屈萬千,卻有口莫辯!
“悟空休動手,待我與你擒他!”
師父竟要擒我!
我何錯之有?我不服!
只見師尊口中喃喃,我竟搖身變成一只蜜蜂兒!
一尊金色缽盂傾天而起,沖着我當頭蓋下。
金光烈烈,似有萬千三昧佛光灼人,我忍痛不住,化出六耳之形狀——與那石猴依舊一般模樣,只是多了四只耳朵來!
師尊大笑:“大衆休言。妖精未走,現在我這缽盂之下。”
諸天神佛上前揭了缽盂。
我最後一眼看見的,便是那猴子金光燦燦的一棍。
還有,他眼中寒心凍骨的仇恨……
他,果真一點,都不記得我了。
師傅呢?
他卻在笑。
那般寵溺的看着那只驕傲的猴子,從未有過的溫柔。
我從未見過的,溫柔……
9. 真相(1)
佛祖的金缽、大聖的棒,本以為一死百了,魂飛魄散,無思無覺,自此天地輪回,重歸虛無混沌之境。
恍惚間,有大力拉扯,忽至幽冥。
睜眼時,谛聽那獅子怪瞪眼看我,半是嘆息半是凄涼:“‘倘若我是你,定不與那猴子上靈山’——我知道你能聽見這句話。”
六耳猕猴,立定可聞千裏外事。
我當時早已聽見,只是不懂他為何這樣勸谏。
“看看你家那位都說了些什麽?“谛聽冷笑——
地藏府內,輪回鏡前,鏡中依稀可見如來端坐八寶蓮臺之上,笑對悟空:“你休亂想,切莫放刁……好生保護他去,那時功成歸極樂,汝亦坐蓮臺。”
神情那般寵溺——偶爾,師尊也會對我露出這樣的神情。
只是,更多情況下,卻是冰冷、漠然,甚至是厭惡。
我從前不懂,只道師父那般一嚴苛對我,是為了讓我變得更強……諷刺的是,直至死後才知,方知這目光之中另有深意。
“猴子要功成極樂,穩坐蓮臺了——你家那位可曾對你說過這樣的話?你和他一般模樣,他對那外來的猴兒和尚卻比對你這親生徒弟還親,真真僞善。”谛聽冷笑不止。
當年地藏功成佛爺果位,本當升蓮而坐,奈何地府萬鬼哭號,不得脫困,那號稱佛法無邊、普度衆生的萬世佛祖卻仿佛未曾聽見一般,諸多不聞。
地藏悲憫百鬼凄苦,以身入冥,立“地獄不空、誓不成佛“之大誓願,自此遠離靈山,身同百鬼苦受,哪裏及得上靈山諸賢那般逍遙——地藏大慈大悲,對此自是無謂,只是谛聽卻替菩薩深感不值,一直暗藏腹诽。
谛聽與我交好,偶爾會在我面前冷嘲幾句。
此事原本是師尊做的不厚道,大多數情況下我權當不知,偶爾怒急之時,也會以翻臉相挾,谛聽便漸漸不在我面前說他壞話。
只是……此刻我身死魂歸,谛聽新仇舊恨一股腦翻了上來,言語之中哪裏還能有什麽遮掩:“你家那位大和尚……嘿嘿,當真了不得啊!“
“別說了……”
人啊,總是這樣,越接近真相,卻越不敢觸摸……尤其是,那是你深深愛着的人。
“我偏要說!怎的?你還要偏袒他!”谛聽橫眉豎目,沖我怒吼:“看看你現在是什麽鬼樣子!星魂點點,風吹即散!若不是我苦苦哀求(地藏)菩薩,以無邊法力将你散魂碎魄從那亘古幽絕混沌之境中撈出來,你早已不知道變成什麽模樣了!”
我低着頭,面無表情,聲如蚊吶:“變成風也好,雲也好,無思無絕,無憂無慮,也沒什麽不好。”
倘若真化成飛灰流雲……也真挺不錯的。
至少,我不用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我曾經最最熟悉的夥伴和我最最親愛的師父聯手将我打殺的那一瞬間。
我不是沒心沒肺的石猴,也不是無欲無求的佛祖。我的心,會痛的。
“哼!難道你就不想知道那猴子為什麽半點都不記得你?”
谛聽見我這油鹽不進的模樣,聲音也漸低了,語帶凄涼。
“他是齊天大聖啊,我只是一只從未見過什麽市面的山野小猴。”我故意說得風輕雲淡,“他貴人忘事,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你終究還是惱他了不是?”谛聽搖頭,皺眉憫然一笑,“那猴子向來以義氣之名冠絕三界,倘若是這般翻臉不認舊親的小人,也不能讓這諸天神佛各個欽佩了,你還是誤會他了。”
我微微擡頭,眯眼看着谛聽——難道這其中另有隐情?
9.真相(2)
我微微擡頭,眯眼看着谛聽——難道這其中另有隐情?
“跟我來。“谛聽帶着我飄飄蕩蕩,來到一處幽碧閃爍的冰淩巨石面前,從虛空處掏出一簇毛發,”這是那猴子五百年前大鬧地府之時留下的,當初地藏教我好生收集,恐怕是早就料到有如今一出。“
三生石上,碧光閃耀。
依稀可見,身着草裙的野猴子跪在一個白須飄飛的老者面前,老者撫其頂而笑:“倘若你想得到什麽,便要失去什麽。你要保護更多的人,就得先犧牲自己最珍貴的東西……你可願意摩頂受戒?“
猴子思慮良久,點頭稱是。
他是花果山上的美猴王,為了那千千萬萬猴子的千秋太平,他自然舍得。
只是,我不知道,他即将舍棄的那最珍貴的部分,竟全是有關于我的記憶……
——難怪他不記得我了。
——可我仍然覺得,這是一個陰謀。
這個老頭我認識——我在靈山藏經閣樓中畫冊中見過他的畫像,他是靈山佛門近宗中最出名的那位——準提道人的菩提化身之相,南瞻部洲衆仙稱其為“菩提老祖”。
随即我想起:悟空渡海學藝之後,師尊便親至花果山,将我帶往靈山。
石猴竟成了我旁宗的師兄——難怪他的筋鬥雲與我的縱雲梯這般類似,難怪他諸般道法、武藝與我如出一轍……
這一切,巧合得太不像話!原來從一開始,便都是算計好了的。
只是,為何師父要将我帶往靈山呢?
“因為,你永遠都只是一個替代品!”
谛聽仿佛看破我心中疑惑,冷笑連連:“大和尚求真品而不得,只好舍近就遠弄個假貨玩玩兒。而真品一旦得入懷中,自然是砸了贗品,方能更顯真品之珍!”
谛聽聲如奔雷,振聾發聩,直震得我心中鮮血淋漓——倘若,魂魄之軀也有心的話。
呵,是這樣……
難怪師父看我的眼神時而歡欣時而厭惡,原來竟是如此。
“那如今,你待如何?“
一個是将我視之為最珍貴之人的石猴,一個是我将其視之為最敬愛之人的師父。
縱使一個将我遺忘,一個将我背叛,那又能如何?
我終究是不能怨恨,亦不敢怨恨。
更何況,那邊還有一個永遠人畜無害般微笑着卻又機關算盡的大慈尊者——她連我南海借兵都算在因果之中,倘若我心生忿相,她不知又要攪出什麽對猴子不利的禍事來!
我怎舍得?
如此也好。
願諸般罪業苦果,皆由我受;願諸般蓮臺功果,悉讓他得——也不枉我兄弟、師徒相交一場。
“不如何。從此,青冥念禪,常伴地藏。“
……
10.終
靈山法會前夕,南海,紫竹林。
龍女:師尊,弟子有一惑不解。菩薩三番兩次要請六耳下山?難道孫猴子真能忘了他?
觀自在:心猿不忘悟空,悟空早棄心猿——這是當初靈山之上早早定下的計劃!至于為何讓那猴子下山——嘿嘿,我一秒也不願多見他對那猴子的寵溺!縱使明知它是假的,那也不成!那猴子一日不下山,我一日心中難安!倘我有意引導,依那潑猴的性子,一場大戰勢所難免。哼!我倒要看看,到時候他是保真品還是保贗品!
龍女(合掌):善哉善哉,師尊妄動嗔癡,恐堕無明。
觀自在(眼中厲芒閃爍):你知道得太多了!
……
-----------《六耳猕猴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