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顆

被克勞斯看中的那個下午,景玉正穿着廉價的紅色滌綸旗袍在中餐廳和客人争吵。

來自日本的這位客人斤斤計較到令景玉頭疼,尤其是對方堅持要點菜單上沒有的關東煮,還不停偷瞄她的胸。

“和您說過很多次了,我們那是麻辣燙,串串香,”景玉面無表情地告訴對方,“和您想吃的不一樣。”

對方的目光一直在景玉衣服上打量。

景玉身上的旗袍,還是老板回國探親時以19.9包郵的價格從淘寶上買來的。

可以用“劣質”兩個字來形容的質地,深受村頭二奶奶喜愛的大紅色,更要命的是上面還有着花團錦簇大牡丹,花開那個富貴,富貴逼人到去跳廣場舞會大受歡迎。

自打隔壁新開了一家亞洲餐館後,景玉打工的這家店生意驟然冷清凄慘。

畢竟隔壁有着潔白的燈具、光潔的Donghia座椅,蜂蜜色的天然石質地板,店主的祖母還曾做過泰國皇室的廚師。

景玉供職的這家店,只有普普通通燈、普普通通地板,以及一個普普通通在大學食堂任職十餘年、打菜時手抖的像帕金森綜合症的老板兼大廚。

為了能招攬生意,景玉不得不裝扮成這符合西方人印象中的“中國娃娃”,頭上還頂着兩個丸子。

客人講着一口流利的日式英語,景玉面癱地聽着對方挑剔:“……只要用木魚花和昆布熬制成汁……”

說着,這個身上帶着酒氣的客人靠近,盯着她旗袍下露出的大白腿,甚至還用他勉強和景玉差不多高的個子,探頭過來,試圖嗅她灑在脖頸上的香水。

景玉只想把他爆錘出汁。

但她只能說:“抱歉,我們這邊沒有您需要的東西呢,客——”

對方伸手,企圖摸她的下巴,聲音暧昧:“那你需要一份額外的工作嗎?”

“——客你祖宗十八代的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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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玉啪地收起菜單,啪的一巴掌打在他臉上。

她一字一頓:“小日本鬼子,我去你大爺的。”

對方聽不懂中文,被這一下打得滋兒唧哇亂叫起來。

景玉的日語學的不好,卻也聽懂對方滿嘴的“巴嘎巴嘎”。

店老板花容失色地跑過來,不住地鞠躬道歉。

客人唧唧歪歪的日語和日式英語夾雜,吵得景玉頭疼。

她皺眉按着太陽穴,不經意往玻璃外看了眼,瞧見一個金發碧眼的男人站在玻璃外,似乎在看這場鬧劇。

視線劃過太快,沒有停留,老板提高聲音,叫着讓景玉道歉。

景玉用中文說:“活該。”

老板翻譯成英文:“她在講對不起。”

日本客人不依不饒:“你們道歉這麽随意?”

景玉仍舊用中文:“不然怎麽樣?老色狼,動手動腳,你還真是長亭外古道邊,芳草不要那個碧連天。”

客人:“什麽?”

老板賠笑着送他出門:“沒事沒事,她在講謝謝您的提醒,以後一定注意,下次絕對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

好不容易送走難纏的客人,老板直起腰,痛心疾首地指着景玉。

“真有種啊你,小鯨魚。”

“你這個周獎金沒了!”

斥責歸斥責,下班前,面冷心軟的老板,還是給景玉結了一大筆錢。

“幸好我快關門了,不然再這樣下去,我可真護不了你,”老板長籲短嘆,“生意不好幹啊,德國處處搞壟斷,啧。”

感嘆完了,老板看着報紙上的報道,感慨:“怎麽有人命就這麽好。”

下午客人很少,景玉閑的無聊,看過那份報紙上的報道。

講的是埃森集團唯一的繼承人正式接手集團業務。

作為世界上最主要的金融機構之一,資産超9980億歐,說埃森集團壟斷德國銀行半壁江山也不為過。

唯一的繼承人,真是想想都令人眼紅。

老板感慨完了,把今日沒賣掉的一些速食打包給景玉:“拿着,回去路上吃,補補身體……哎,你說你一個女娃子,孤零零地來這兒讀書幹嘛。”

景玉知道,老板快要關店回國了。

這是景玉來到慕尼黑的第六個月。

她在德國公立大學念書,雖說學費沒有英美大學、私立大學那種每年幾萬美元/英鎊/歐元昂貴,每學期只需要付58歐的管理費。

但對于孤身一人來此的景玉來說,生活費仍舊是一筆令她格外吃力的開銷。

因過程中出現了一點點小的差錯,景玉沒能成功申請到公立學生宿舍。

她只能通過住房中介找了間廉價的公寓,每月付350歐的房租,隔音效果特別差,差到樓上開party時,樓下吵的像是要拆房子。

景玉不去鬧,住在隔壁的吉普賽女郎會蹭蹭蹭上去哐叽哐叽敲門,因為樓上的狂歡,影響到她接客賺錢。

在這種不是聽嗯嗯啊就是聽蹦蹦噠的環境中,景玉很堅強地生活了六個月。

第六個月,景玉工作的中餐館因入不敷出即将關門。

不過,在店老板回國前,還是托朋友幫她找了份在高級餐廳做侍應生的工作。

這家時髦、高級的意大利餐廳就在攝政王劇院廳附近,有着暗色調的木質裝潢,被稱為慕尼黑頂尖的餐廳之一,一道主菜的價格抵得上景玉付給學校的一學期費用。

有了前任老板朋友的指點,景玉輕而易舉地上手了這份工作。

進來不到一周,她就被委以去負責接待一些尊貴的客人。

景玉第一次接待的貴賓,是知名的女歌手米娅,和一些德國的神秘富商。

剛進門,景玉在一群德國人中,一眼注意到其中一位身材高大的客人。

他的頭發顏色太美了。

不同于德國人常見的淺褐色頭發,他的頭發顏色像陽光,像漂亮的、金燦燦的金子。

不過景玉只看了一眼,就垂下眼睛,恭恭敬敬地為這些尊貴的客人送上産自倫巴第的香槟酒。

這麽多人中,金發客人顯然才是主角。

其他人若有似無表現出的敬意,說話時的腔調,笑起來時看的方向……

以及,女歌手米娅的獻殷勤。

米娅把玩着小巧的折扇,象牙骨,蕾絲的扇面,這樣漂亮精致的東西應當是她方才表演時用的道具。

她頻頻對着金發客人笑,用夜莺般的嗓音與他交談,試圖調情。

但金發客人對她這樣的小把戲似乎并不欣賞。

當米娅傾身、想要為他倒酒時,金發客人卻看向旁邊的景玉。

景玉注意到,他的眼睛是森林一樣的綠色。

很美。

“中國女孩,”金發客人叫她,“能麻煩你幫我倒杯酒嗎?”

“可以。”

景玉一邊快速應答,一邊走過來,為他倒滿酒。

倒完酒,金發客人沒讓她離開,反倒微笑着與她聊天:“你在這兒工作多久了?”

景玉說:“一周。”

“喔,”金發客人綠色的眼睛裏漾起些笑意,“很不錯。”

米娅合起扇子:“克勞斯,你同她聊什麽?”

她如狐貍般的眼睛注視着景玉:“我點的白葡萄酒怎麽還沒送上來?我付錢可不是聽你和人閑聊的。”

景玉說了聲抱歉,去後廚去取酒,但并沒有送進去。

經理難為情地拉着她,告訴她,因為米娅小姐投訴,她今晚不能再負責接待這些客人。

景玉痛失一筆可觀的小費,痛心疾首,扼腕頓足。

晚上,回到廉價的公寓,樓上的人還在吵吵嚷嚷鬧個不停,隔壁的女支女在不停呻|吟。

景玉把自己悶到被子中,計算下自己的存款,默默地嘆一口氣。

太窮了。

實在是太窮了。

再這樣下去,她恐怕要多打一份工,才能負擔得起日常開銷。

貧窮的景玉刷了下微博,看到繼姐發的最新動态。

布置着纖維織物和古董的高級酒店,昂貴的波斯地毯,枝形吊燈,繼姐趴在沙發上,優雅地翹着腳。

評論下面,滿是一連串的啊啊啊啊和誇贊繼姐人間大仙女,富貴小甜甜的評論。

人間大仙女?

富貴小甜甜?

景玉面無表情地關掉wb。

拿她母親遺産肆意揮霍、整容包裝的私生女罷了。

第二天,景玉再度去餐廳工作時,卻被攔下了。

經理一臉為難地告訴她,因為米娅小姐的強烈投訴,她無法繼續在這家餐廳中工作。

就因為景玉和那名叫做“克勞斯”的金發客人交流。

餐廳不願意失去米娅這位尊貴的客人,只能選擇辭退景玉。

不過還好,餐廳給了景玉一筆三個月的薪水,也算是仁至義盡。

景玉什麽都沒說。

她領了錢,去遍布全城的連鎖快餐店買了份辣味肉三明治,還有一杯可樂,坐在噴泉旁的公園長椅上吃。

景玉書包裏還放着一份雜志,雜志封面上,金發碧眼的克勞斯在對她微笑。

果然是個尊貴的客人。

景玉咬了口三明治,打開雜志,找到對克勞斯的專訪。

全名克勞斯·約格·埃森。

歷史上長期控制德國經濟命脈的埃森銀行集團,這個現如今也在德國經濟生活中占據統治地位的壟斷資本集團,就是他的家族産業。

真會投胎啊。

兩周前,景玉還和老板說過,這個唯一繼承人擁有的東西令人眼紅。

只是沒想到,不僅有錢,還有貌有身材。

景玉逐字看完對他的專訪,合上雜志。

她非常惆悵地嘆了口氣。

剛談完氣,頭頂響起男人的禮貌問詢聲音:“中國女孩,你在嘆什麽氣?”

景玉心不在焉地啃着三明治:“沒有。”

男人笑了一下,笑聲很好聽。

“剛剛丢掉工作嗎?”男人繼續問,“我看你似乎不太開心。”

她微不可查地皺起眉頭。

景玉實在是煩透了那些獵豔的家夥,唧唧歪歪不說,還耽誤她賺錢。

她擡頭,毫不客氣地說:“這他媽的關你什麽事?”

景玉看到一頭如金子般的燦爛金發,還有似森林般的眼睛。

不,在明亮的陽光下,這雙漂亮的綠色眼睛有着寶石般的動人光澤。

方才在雜志上看到的臉龐,在她眼前清晰起來。

他比雜志上、比昨夜餐廳中看起來還要動人,英俊。

克勞斯微笑着問她:“你剛剛說什麽?抱歉,我沒聽清。”

景玉文質彬彬回答:“我說的是,謝謝您的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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