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六顆
雖然德國人都很喜歡用現金,但富貴如埃森集團唯一繼承者的克勞斯先生,身上卻沒有一歐的硬幣。
他站在這狹窄簡陋的公寓中,目光從景玉臉上慢慢移到她的唇。
學業和兼職把空間擠得滿滿當當,景玉的化妝技巧算不上多麽高明。
口紅邊緣掉了些,因為方才的進食和飲水,唇角暈開一小塊紅色。
如何描述這點紅呢?
像中國古代第一次見面的新婚妻子,不懂得自己将要面對什麽,偷吃藏在被子中的花生紅棗葵花籽,突然被抓包,看向自己夫婿時,臉頰瞬間湧起的一點嫣然。
景玉本人恍然不知。
她并不知道克勞斯将她形容成什麽模樣,她只看到克勞斯先生往前邁了一步。
警惕心乍起,景玉後退一步:“現在不給也行,但是你必須記住自己欠我一歐——”
克勞斯俯身,他的手觸碰到景玉的臉頰。
他的手如此大,大到似乎能将她整個臉都包裹住。
景玉第一次被男人這樣掐着臉,她感覺到克勞斯手指的溫度,這個擁有着金子般頭發、森林般眼睛的男人,手指的溫度如此暖。
暖的像冬日火。
克勞斯俯身,配合着她的身高低頭。
這樣近。
哪怕近視近300度,景玉仍舊清晰地看到他金色的、濃密的睫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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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到他臉上的毛孔,他皮膚如此細膩。
他的眼睛是無法穿透的迷霧森林,不可觸,不可散。
歐洲人常見的通病——皮膚早衰、體味、斑,在克勞斯身上全都找不到。
他的容貌如此完美,勝過米開朗基羅雕刻的神明,像傳說中的神秘、無瑕疵的吸血鬼始祖。
美色過甚。
景玉短暫地被美貌眩暈,暫時性遺忘掉一秒鐘的一歐元。
克勞斯的大拇指撫摸上她的唇,景玉聞到帶起的淡淡苦艾香。
大拇指壓在她唇角上,溫熱指腹擦過她的唇角,用的力道大了些,她感受到輕微的疼痛。
輕微。
不會比被一只螞蟻叮咬更痛。
但指腹擦拭過的輕微火辣痛楚過去,是淡淡的酥麻。
景玉從他漂亮的綠眼睛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好像被困在這團迷霧森林中。
她說:“先生,協議還未生效,您這樣的觸碰有些不合适。”
克勞斯笑了。
他仔細地将景玉唇角的那點口紅擦拭的幹幹淨淨,抽出旁側的紙巾,慢條斯理地擦拭着指尖上沾染的一點紅。
景玉說:“這包紙價格——”
克勞斯取出一張黃色的紙幣,體貼地放在景玉手中:“不用找零。”
不知是不是錯覺,景玉覺着他說這四個字的時候,比剛才替她擦拭口紅時還要帥。
往她手中放錢的姿态更讓她心髒砰砰砰。
這個富有慷慨的紳士,為一杯水、一次觸碰、一張紙巾付出了200歐。
被狠狠宰到這種地步,哪怕是騙子都會于心不忍。
但在離開景玉這個堪比銷金窟的公寓時,他仍舊保持紳士風度,微笑着與她說了晚安。
“我很期待明天的見面,”克勞斯在月光下、雪色中與她告別,“好夢,來自中國的小淑女。”
景玉第二天睡到一半就被電話吵醒。
屏幕上顯示的號碼,還來自中國。
跨國電話費高昂,景玉猶豫了兩秒,才接起來。
哪裏想到迎面而來就是仝亘生暴跳如雷的斥責:“你在外面瞎搞胡搞些什麽?淨丢我的臉!為了幾個錢就去賣——”
景玉挂斷了電話。
哦豁,失策。
虧錢了。
付費聽豬叫。
對方不依不饒地打進來,她煩到不行,徑直拉黑。
要不是心疼話費,她早就把對方罵了個狗血淋頭。
景玉在小小的衛生間中認真洗漱幹淨,順帶着将這小房間中的鏡子、洗手池都仔仔細細地擦了一遍。
衛生間背陰面,容易長黴,景玉剛搬進來的時候,花費了一下午時間來收拾這裏。
現在才淩晨六點鐘。
國內大概中午,不知道仝亘生究竟是怎麽想的,特意挑這個時間點給她打電話。
——難道是覺着正午陽氣重,睜眼說瞎話不會被天大雷劈?
等待水開的空隙中,景玉不經意間刷到了仝臻昨晚的微博。
這個中二弟弟表達憤怒的方式還是如此的沒有腦子,瘋狂地發了一篇長微博,标題更是起的觸目驚心。
【是道德的淪喪?還是人性的堙滅?留學是為了追求知識?還是為了鍍金而委身洋垃圾?】
下面洋洋灑灑幾千字,寫了篇小作文。
景玉大概掃了一眼,發現他寫的內容如此單薄,大意就是一個中國留學生少女,在德國為了虛榮,抛棄男友,委身一個長得帥表面多金實則負債累累的金發碧眼德國老男人。
最終老男人的謊言被揭開,中國留學生少女下場凄慘,善良正直的男友選擇原諒她,施以援手,但少女羞愧不已、黯然離開。
這一篇以“我有一個朋友”開頭的博文,不知道哪裏戳中了衆多茶壺嘴的G|點,紛紛轉發評論,在評論中将中國留學生少女和德國老男人罵成篩子。
作為營銷“富貴姐弟花”的主謀,仝輕芥自然也轉發了,還特意評論一句。
仝輕芥:「故事都是真的,人也是真的。很遺憾,讓你們以這樣的方式認識這迷途的羔羊。」
景玉給仝輕芥發了一條短信。
言簡意駭。
景玉:「日你先人板板」
景玉:「不想明天被營銷號爆你那點黑料,現在就給我删了」
不到兩分鐘,仝臻悄無聲息地删了原博。
連帶着仝輕芥,她自己轉發的那條博也删的幹幹淨淨。
景玉的早餐很簡單,将打折的牛奶用淘來的小鍋慢慢煮開,切了兩片塊黑面包,搭配着臨期處理的培根,從邊角處開始啃。
哦,還有土豆泥,用一種加了香草的調料拌開。
有時候土豆泥會換成其他水果或者菜葉子,但早餐大體上不會改變。
從一開始吐槽德國黑面包酸澀到難以下咽,到了現在,景玉已經發展到兩天不吃黑面包就會想念的地步。
景玉慶幸自己有着這樣優秀的适應能力。
冬天的暖氣供應其實不是很高,克勞斯約定了八點鐘過來接她,景玉并沒有浪費掉這兩小時,裹着厚厚的毛毯,趴在既充當餐桌、又做書桌的桌子上,讀着從學校圖書館中借來的書。
她将昨晚收好的外公和媽媽合照又拿出來,擺在桌子上。
累了,就擡頭看看。
手拿筆久了會冷,景玉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熱水來暖身體,有時候實在冷的疼,就将書固定在閱讀架上,手縮進毛毯中,慢慢地搓着,暖和身體。
克勞斯派的司機過來時,景玉穿上了自己最幹淨、新鮮的一套裙子,外面仍舊裹着厚厚的外套。
看在每周五千歐的面子上,她已經盡量表現出自己的尊重。
司機仍舊是昨夜的那個人,高大沉默,幾乎沒有多餘的話,像一個機械。
克勞斯并沒有過來,車子載着景玉到了路德維希區,克勞斯允諾請她居住的那套漂亮的房産前。
他說的話的确是謙虛了。
并不是什麽小洋房,這房子簡直像一個小城堡,梯形露臺頂上栽種滿了葡萄藤,陽光透過噴泉飛濺起的小水珠,有着奪目的光彩。
白發的女管家客氣地請景玉進來,她會講中文,聲音柔軟動聽。
景玉在鋪着波斯地毯的房間中看到了克勞斯與她協議好的合同。
期限是四年。
和昨天比起來,這份合同更加詳細,明了,克勞斯已經簽上自己的名字。
Klaus Essen。
他的字很漂亮。
只留着景玉的空白處,等着她簽署。
克勞斯果然很忙。
忙到不得已爽約。
他給景玉發來信息,簡略解釋自己的遲到原因。
景玉立刻回複:「沒關系」
克勞斯:「你是我見過最善解人意的孩子」
景玉:「先別誇」
景玉:「別忘了我們約定好的2000歐」
克勞斯:「?」
五分鐘後,景玉收到了銀行的入賬提示短信。
她由衷向克勞斯發送短信,表示感謝:「您是我見過最慷慨大方的先生」
這一次,最慷慨大方的先生沒有回複她。
在有着古董花瓶做裝飾的書房中,景玉簽完合同,看了陣書,有些困了。
她趴在桌子上,不知不覺地睡着,迷迷糊糊醒來,只感覺有人在觸碰她的臉頰。
景玉看不清醒,呢喃一聲:“……媽媽?”
手離開她的臉頰,好似要離開。
惶恐感填滿內心,她伸手急切去拉:“媽媽!”
她拉住了這雙手,溫暖順着肌膚渡了過來。
睜開眼睛。
金色卷發的克勞斯在憐憫注視着她。
他逆光而站,身材高大,好似立在黑暗中的神明。
景玉松開手:“先生。”
“做噩夢?”克勞斯憐惜地問,“夢到了媽媽?”
景玉輕輕唔了一聲,她不想和他談論太多。
優秀的人,不應當在工作中添加過多私人感情。
搞錢,她是專業的。
哦耶。
克勞斯只穿着黑色的襯衫,領帶已經解開,露出漂亮的鎖骨。
他有着像玉質雕像的優美身體。
景玉還沒有徹底清醒。
不過,稱職的她還牢牢記着合同上的準則。
「除非獲得準許,不能主動觸碰先生的身體」
真是個奇怪的人。
但克勞斯主動了。
他捏着景玉的臉頰,看着她剛從睡夢中驚醒、因為噩夢而有些茫然的神色。
克勞斯要她擡頭,耐心地問,“剛剛夢到了什麽,讓你這樣恐懼?”
景玉不想說。
她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想起媽媽離開時的痛苦。
噩夢中剛醒的人很脆弱,任何一點痛苦都會被迫放大。
克勞斯一聲嘆息,溫柔将她摟在懷抱中,手安慰般地輕輕順着她烏黑的發往下拍:“小可憐,別怕。”
景玉的臉貼在他黑色襯衫上,在這個及時的擁抱中,聞到令人舒緩身心的味道。
以及引誘的氣息。
給一點點溫暖,下甜蜜的餌,引着上鈎。
克勞斯的手貼着她的背,撫摸着她的連衣裙,這單薄布料下瘦瘦的肩胛骨,兩指寬的肩帶。
他溫熱的手指觸碰着剝開的鑰匙。
但——
“先生,”景玉提醒,“合同明天才生效,這是額外的費用。”
克勞斯撫摸她頭發的手一頓:“景玉。”
景玉:“嗯?”
他慢慢地說:“我在想,兩百歐能否讓你暫時安靜五分鐘?”
景玉乖乖巧巧:“好的呢,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