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二十九顆
埃森先生撫摸着懷中柔順的貓咪,他的英文聽起來如此流暢。
“中國女孩,”埃森先生說,“我不是和你商量,這是交易,一樁對你而言十分劃算的交易。”
景玉沒有說話。
她意識到,埃森先生和克勞斯先生完全不同。
他更像是一個沒有感情的機器。
“你認為怎麽樣?”埃森先生放下貓,他的臉終于出現在光明中,目光銳利,“我猜測,你和克勞斯應當簽訂了某些協議?他想要塑造你?”
景玉挺直脊背,她不卑不亢地望着埃森先生:“是的。”
據聲稱,淺色系眼瞳的人,在黑暗中的視力要比深色瞳優秀很多。
景玉不太能确定這條信息的真假,但克勞斯先生在晚上的時候的确不需要太強烈的光線。
而埃森先生坐在暗處,景玉沒有辦法從他的表情來判斷他此刻的想法。
埃森先生卻能清楚地看清她。
“如果你能治愈他,”埃森先生身體前傾,他說,“我會給你一個你無法拒絕的價格。”
景玉沒有立刻給出回答,她問:“您有什麽要求嗎?”
“無,”埃森先生坐回去,暗淡光線下,他眼睛中的綠看起來都沒有那樣明顯,“只要你能使克勞斯開心。”
平安夜的餐食格外豐厚,啤酒,白葡萄酒,啤酒燴牛肉、甜菜椰子湯、加了鵝肝醬、有叫不出名字生菜搭配在一起的沙拉,還有德國人必不可少的酸豬蹄和一些其他叫不出名字的特色菜肴。
餐桌上,基本上都是陸葉真和景玉聊天,她們用中文交談,克勞斯偶爾會說上一句話,但從始至終,埃森先生都沒有參加他們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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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玉已經能感受到了,這對父子間的隔閡。
克勞斯将景玉下午淘來的小音樂盒用精細的工具拆開,重新清洗一遍,仔細觀察裏面每一個細小的零件,試圖找出小音樂盒壞掉的原因。
景玉盤腿坐在床上,她在閱讀一本上了年頭的書,泛黃的紙張,厚厚的封面,金邊鑲嵌,景玉試探着用指甲用力戳了戳,發現這應當是真正的金子。
這本本身就像童話故事中存在的書籍是格林兄弟所做的故事集,19世紀初,這對為接下來三百年內兒童提供睡前故事的兄弟,游遍德國中部,收集了無數的德國傳說,在1812年首次出版了童話書。
這本德語書籍上用的詞彙都很簡單、便于理解,景玉看了一會,裏面有些她沒聽說過的童話,還有篇關于飼養龍的小故事。
居住在高塔中的國王用金子騙來龍,拿走了龍的心髒,将龍永遠囚禁在高塔上。
這個故事沒頭沒尾,難怪沒有被後來的《格林童話》收錄,景玉合上書,裹着毛毯,湊過去,認真看克勞斯的手工制作。
克勞斯戴着金色細邊框的眼鏡,這讓他瞧上去比平時更加內斂克制。他拿了一個只有景玉小拇指粗細的小螺絲刀,頂頭的鑽頭幾乎和耳飾針一樣精細,正在小心拆卸着一枚零件。
景玉問:“先生,可以修好嗎?”
克勞斯說:“試試看——剛才讀了什麽故事?”
景玉說:“《穿花衣的吹笛手》、《莴苣姑娘》、《奇幻森林歷險記》……唔,還有龍和國王的故事,龍好慘,被挖掉了心髒,還被關在高塔上,只能被迫接受投喂。”
克勞斯的鏡片上有着流光一樣的光澤,他用柔軟的絲綢擦拭着音樂盒龍尾巴下藏着的玫瑰花,将褶皺中藏着的灰塵一一抹除。
他說:“龍不是最愛金子和珠寶嗎?”
景玉回答他:“不是的,先生,龍更渴望自由。”
克勞斯沒有回答,他将零件重新組裝回去,原本有些灰塵的玻璃球被他擦的閃閃發亮。
克勞斯先生還把裏面的小龍幹幹淨淨,現在,這個藏好玫瑰的小龍,正神氣地捧着大把鑽石和鈔票。
景玉興高采烈地擰緊發條,放在桌面上。
裏面的龍緩緩地轉起來,最簡單的音樂,致愛麗絲。
景玉翻來覆去玩這個八音盒玩了好久,她忍不住誇獎克勞斯先生的心靈手巧。
克勞斯并不怎麽謙虛地享受着她的恭維,他坐在景玉身後——從後面看,更像是景玉坐在他懷中。
他将景玉黑色的頭發撥開,放在一旁,低頭觸碰着她的後脖頸,在上面留下草莓痕跡。
當克勞斯觸碰到她墨綠色的裙子後,景玉放下八音盒,手掌心貼上克勞斯金色卷發。
墨綠下是将陶努斯山和韋斯特林山分開的萊茵河,綠林青草,焦灼的金色小鹿在溪邊飲水,萊茵河波起浪生,潮流源源不斷。
景玉從克勞斯口中學到一個單詞。
The little death.
La petite mort.
小死亡,小小死。
在農歷新年即将到達的時候,景玉向克勞斯申請回家。
她向學校方面也申請了一周的假期。
“按照我們家鄉的習俗,在過年的時候,要為祖先供奉香火,”景玉說,“先生,我是我祖父以及媽媽唯一的孩子。”
克勞斯看她,他沒有立即給出答複。
景玉說:“您可以扣除我這部分的工資。”
克勞斯松開手,他問:“你要回去多久?”
“一周。”
克勞斯沉默兩秒:“你讓我想一想。”
景玉猶豫兩秒:“我必須得回去,如果您認為這種行為很不合适,可以多扣我一部分——”
“甜心,”克勞斯身體往後倒,他坐在椅子上,沉靜地注視她,“你覺着我是那種狠心阻止你回家探望的人嗎?”
景玉說:“是——”
克勞斯:“回答’是’扣200。”
景玉:“——完全不可能的。”
她隐約聽出克勞斯的畫外音,眼睛閃閃注視着他:“先生,您同意了?”
克勞斯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先将你的閱讀報告和作業完成,等我檢查合格後,你才有機會回家。”
景玉心心念念要回家,剩下的四五天,她卯足勁兒瘋狂學習,幾乎是超額完成了克勞斯規定的工作量。
克勞斯給了她假期。
沒扣錢,帶薪休假。
景玉開心到爆炸,她買了頭等艙,舒舒服服地睡回青島。
白天簡單收拾房間,去店裏購買一些香燭、紙錢、過年時候用的對聯、窗花,現在禁止放鞭炮,景玉也不敢放,只買了些其他年貨,分量不多,裝滿了一整個書包,手裏還拎着一些。
晚上景玉就快活多了,她直接跑去“酒彪子街”,點了辣炒蟹、海菜涼粉、蛤蜊,開了兩瓶啤酒。
啤酒屋裏還有個人在彈木吉他,唱着景玉沒有聽過的一首民謠。燈光映照着人臉都是紅的,景玉拿着小酒牌去換了酒,朦胧間,感覺自己似乎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城市。
啤酒屋在這兒開了十幾年,老板認識她,笑吟吟的,抹了零頭,用青島話問她:“大嫚,咱這兒啤酒好哈還是德國鬼子的啤酒好哈?”
景玉響亮地回答:“咱們的!”
啤酒屋老板就喜歡她這樣的回答,臨走前,還拿打包盒裝了些臘腸、炸丸子之類的年貨,叮囑:“大玉啊,回家路上慢慢的,注意安全。”
景玉就住在附近的小區,她拎着沉甸甸的飯盒回去,晚上的臺東是青島最熱鬧的地方,各種找樂子、淘貨的年輕人擠在這裏,賣唱的小夥子抱着吉他彈的火熱。
歡聲笑語,觥籌交錯,熱熱鬧鬧,景玉踩着路邊的積雪往回走,天上只一輪殘月。
她的生物學父親在第二天拜訪,景玉關上門不見面。
對方為了什麽而來,景玉心裏面清清楚楚,多半又是聽珍妮瑪士多姐弟倆添油加醋地說了些什麽。
仝亘生把自己賣出去過,現在又要腆着臉準備擺出父親的架勢來指責她了。
農歷二十八,仝亘生終于消停了——他得回鄉祭祖,祭奠那個給他“根生”這個名字的貧困故鄉,祭奠吸幹景玉外公錢財才修建起來的大祠堂。
景玉不認。
從始至終,她就沒有繼承仝亘生那“高貴的、不能斷根”的姓氏。
景玉獨自費力地貼着春聯,她的身高不夠,貼門聯和橫幅的時候比較費力,必須踩着大椅子。好在對面的鄰居也在貼,一聲令下,把自己正在讀大學的185高個兒子直接送給景玉,幫她貼。
鄰居是今年剛搬過來的,景玉和人聊了許久,才知道對方姓王,幫她貼對聯的叫王及,就讀青島大學醫學院。
巧的是,倆人讀的高中還是同一個,同一級學生,英語老師也是同一個。
不過班級離得遠,彼此間沒怎麽聊過天。
倆人聊的頗為投機,王及不僅幫景玉把對聯貼好,還順帶着幫景玉清掃了天花板角落裏的灰塵。
只不過,他臨走前,不小心将藍牙耳機落在景玉家中。
景玉在喝了一杯水後才發現這件事。
為了表達感謝,景玉翻翻自己的行李箱,在給對方送耳機的同時,準備再送一些德國買的香腸。
只是剛走到門口,就聽到門鈴響。
景玉只當是王及回來找耳機,毫不設防地打開門,聲音清脆:“王及,你——”
黑色羊絨大衣內是同色系的平駁領西裝和馬甲,暗灰色襯衫、領帶系的端正。
克勞斯金色的頭發好像照亮了這一方聲控燈不太靈敏的區域。
他看着景玉手裏的藍牙耳機和香腸:“這麽晚了,要去拜訪別人嗎?”
克勞斯語氣如此自然,就像他們中午剛剛見過面。
景玉指了指對面:“給鄰居送耳機,他不小心落在我家了。”
“哦,鄰居,姓王,”克勞斯摘掉黑色的手套,露出青筋凸起的手,禮貌地問,“隔壁老王?你說的那個老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