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三十顆

景玉沉默了幾秒鐘。

她後退一步,哇哦一聲:“先生,您怎麽來了呢?”

景玉此刻的表情是如此真誠,真誠到克勞斯幾乎快要相信她了。

克勞斯禮貌地問:“請問我可以進來嗎?”

景玉更禮貌地問:“現在給算加班費嗎?”

克勞斯說:“雙倍工資,以及新年紅包。”

景玉讓開,笑容滿面:“先生,您可算來了啊。”

最後一聲,圓潤飽滿,就像學校文藝彙演時被臨時抓去詩朗誦。

克勞斯踏入房門,他脫下外套,環顧四周——這個簡陋但幹淨的房子,牆上倒着貼“福”,還有“春”,不過還沒有貼完,桌上有零零散散一些其他的紅色标志。

景玉去泡了茶,往幹淨嶄新的小碟子裏倒入瓜子和花生,擺在克勞斯面前。

這是招待客人的禮儀,招待雇主應該也一樣。

克勞斯還在看她手中的耳機:“不需要給對方送過去嗎?”

景玉頓悟了。

克勞斯先生出雙倍工資雇傭她,肯定是不希望看到她占用這個時間去做其他事情的吧?

雙倍加班費的話,從老板的角度考慮,一定是希望員工時時刻刻都為自己服務的吧?

想到這裏,景玉立刻懂了。

Advertisement

景玉善解人意地說:“等您睡着了我再送。”

絕對不耽誤老板您的正常享受時間!!!

但克勞斯并沒有如她所願的愉悅,反倒是用他綠如森林湖水的眼睛注視着她,露出溫和寬容的笑容。

他簡短地說:“現在去送,這是命令。”

景玉:“……”

老板好奇怪。

景玉無法理解德國人的思維,只好滿腹疑惑地帶着作為感謝禮物的德國香腸上門。

将耳機歸還給王及的時候,對方還盛情邀請她一起吃飯。

景玉連連推辭了。

景玉家中房間不多,這房子實用面積勉勉強強一百多平,白天曬的被褥有限,景玉并沒有想到今天會有訪客。

克勞斯只能纡尊降貴地和景玉睡在她那張并不怎麽寬大的小床上。

床實在太小了,景玉睡在上面,完全不敢翻身。

往前,一不小心就掉了下去;往後,稍有不慎就得加夜班。

景玉在白天的時候走了好多路,買了很多東西,她現在很累,完全不想再辛苦勞動。

但睡不着。

身體累了,但腦子還是活躍的,大過年的,景玉有好多念頭被這個新春給勾了出來。

景玉費力地挪了挪身體,她小心翼翼地問:“先生,您困嗎?”

克勞斯說:“不。”

“您怎麽過來了?”

“見朋友,順便看看你。”

景玉哦了一聲,她的腦袋在克勞斯手腕上蹭了兩下,舒服地嘆氣:“您身上好熱。”

卧室裏的空調已經很舊了,還是外公還清債後重新置辦的第一個家具。

其實,青島地理位置好,夏天倒不是特別的熱,近海的地方,涼爽适宜。

不過景玉快中考那年,夏天來的出奇早,也出奇的熱辣。

景玉房間悶,每天開着窗戶寫字,樓下生意又吵吵鬧鬧,讓人無法集中精力;關掉窗戶,汗水順着額頭往下淌,不小心進了眼睛,又酸又疼。

外公舍不得,等拿到這筆可自由支配的錢後,立刻給景玉房間裝上了空調,要她靜心讀書,好好學習。

當時花了一大筆錢的空調,過了這麽多年還在努力工作。

上面兩個穿褲衩、勾肩搭背的小人都磨的幾乎看不到了,開的時候還會有輕微的噪音。

就算是空調開到30度,實際制造的溫度說不定才24、25度左右。

事實上,景玉觸碰克勞斯,一直遵循着“循序漸進”的原則。

先生不喜歡被人直接觸碰身體,她就先從手開始,在察覺到克勞斯并沒有不悅之後,再試着碰手腕、胳膊、肩膀、脖子……

然後,挪成面對面,景玉的臉貼在他脖頸處。

好溫暖。

先生身上好暖和。

像是溫柔的大火爐。

她停下了。

不可以離得太近,太近會被爐子裏的火焰灼傷。

什麽事情都最好不要看的太細。

“……男人其實都靠不住,”景玉睜開眼睛,她盯着克勞斯先生的胸膛,對方沒有帶睡衣上門,也沒有穿,她能看到淡淡粉色如櫻花,“我生物學上的父親昨天來了,我沒有開門。”

克勞斯問:“他是個壞人?”

景玉想對方在明知故問。

因為他的語氣聽不出一絲驚訝或者疑惑,只是禮貌性的詢問。

其實景玉充分能夠理解克勞斯這樣禮貌問話的原因,畢竟直接陳述“令尊乃一傻缺”、“你爹傻X”這種話的确有些過于激烈。

——不過景玉的确很想指着仝亘生的鼻子罵他個“老巴子,yi賴人”。

“嗯,”景玉嘆氣,“怎麽說呢?剛從糞坑裏撈出來的哈士奇都比他招人喜歡。”

或許是太久才回到家中,也或許是窗外零星飄來的歡聲笑語和電子鞭炮聲,大家都在團聚,好像和親人在一起,能夠消除掉一整年遭受的不平和孤單。

馬上就是新年。

新年如此熱鬧,快樂團圓都是鄰居的,和她沒有關系。

她只有眼下這個有着時間期限的溫暖胸膛可以短暫依偎——

喔,還有銀行卡中急劇增加的歐元和她剛起步的線上啤酒品牌。

想到這裏,景玉又沒有那麽傷感了。

何以解憂?唯有暴富。

“我和您提過我母親嗎?”景玉主動問,“先生?”

“提過,”克勞斯說,“上次你發燒的時候。”

景玉恍然間醒悟:“我記起來了。”

“她是個很單純的人,”景玉慢慢地說,“您可能沒辦法理解,但她真的被家庭保護很好。結婚之後,有人提醒她,做人不要光看表面,還得看男人對待弱勢群體什麽态度。母親傻乎乎地偷偷觀察仝亘生好幾天,發現他對待工作單位的一個孕婦悉心照顧,從來不在乎單位中的流言蜚語,就認定他是個好人。”

說到這裏,景玉頓了頓:“後來才發現,那個孕婦肚子裏是仝亘生的孩子。”

克勞斯沉默了。

“所以,我沒有辦法按照您的期望,長成一個對所有人都友善的女孩,沒有辦法成為一個單純柔順的淑女,”景玉直言,“您會失望嗎?”

克勞斯只是摸了摸她的頭發。

“你可以成長為你任意想要的模樣,”他說,“沒有人能對你下定義,要求你必須成為淑女或者公主。你不需要去習慣社會或者家庭對于女性的認知,也不必考慮接受旁人眼中的定義。”

克勞斯親吻她的頭發:“作為女性,你具備攻擊力,具備欲|望,具備野心,這些都是理所當然的,是好事情,你很優秀,不必為此感到困擾。寶貝,人生意義不需要通過別人的看法來證明,你是完整、獨立的個體。”

景玉怔怔地貼着他。

克勞斯說:“你始終屬于你自己。”

農歷新年最後一天,景玉去買了些面粉、機器打碎的新鮮豬肉、蔥、香菇等等佐料。

回家之前,景玉碎碎念念,極力向克勞斯科普新年習俗:“對于中國人來講,新年是個極為重要的日子。我們會放鞭炮,驅趕年獸——喔,當然,現在城市禁止鞭炮煙花,所以我們最重要的活動就成了發紅包——”

“新年的時候,晚輩會早起向長輩拜年,最重要的活動就是發紅包——”

“春晚您知道嗎?每年年底的綜藝性節目。最重要活動就是發紅包——”

“大家都有新衣服,以前都做,現在是買的。最重要活動就是發紅包——”

……

克勞斯打斷景玉:“寶貝,除了發紅包之外,新年還有其他重要活動嗎?”

景玉說:“對別人說有的,對我來說沒了。”

克勞斯笑了一聲。

他熱愛自然,熱愛挑戰,鍛煉良好的身體自然是景玉所不能比拟的。

低頭看景玉的頭頂,克勞斯問:“你想拿我的紅包做什麽呢?甜心?”

景玉說:“買衣服。”

“這個用途不錯,”克勞斯贊揚,“我很樂意幫助你度過一個愉快的新年,不過,甜心,如果你打算拿紅包去給某位姓王或者姓什麽的鄰居買禮物,那我只能遺憾地收回紅包了。”

景玉不理解。

克勞斯思維好跳躍啊,這關王及什麽事情?

她只當這是什麽神秘的中德文化差異,嗯嗯幾聲,眼巴巴地盯着克勞斯。

克勞斯說:“明天早起,小龍公主摸摸她的枕頭,或許能發現一些驚喜。”

景玉歡呼一聲:“謝謝老板!”

克勞斯口中的驚喜,從來都不會缺席。

譬如之前在法蘭克福度過的聖誕節,次日清晨,景玉在空靴子裏發現了沉甸甸的金塊,還有水頭十足的一對手镯,這手镯成色甚至比克勞斯給她訂制的同比例玩具還要好,金鑲玉的平安鎖,沉甸甸的鑽石項鏈,還有大把大把的歐元鈔票。

有了克勞斯這句話,景玉滿懷着快樂回到家,開開心心包餃子。

克勞斯也參與進來。

對于心靈手巧的克勞斯先生而言,這種用面和肉餡塑形的事情并不困難。

畢竟他連結構複雜的八音盒都能夠輕而易舉地修好。

新年一到,很多店鋪都早早關門,下午,大部分人都選擇在家裏。

電視上播放着一些公益節目、以及去年的相聲小品,景玉被逗得笑個不停。

而文化和生長環境不同的克勞斯,看着電視節目上,沈騰放棄破自行車,正在和老太太細數寓言故事名稱——《東郭先生與狼》、《呂洞賓與狗》、《農夫與蛇》、《郝建與老太太》。

克勞斯還在思考這些名稱相對應的故事時,旁邊的景玉已經笑到直不起腰。

事實上,克勞斯不喜歡太鬧騰、性格誇張的家夥。

他不喜歡大哭大笑,不喜歡身側人表現出太過于強力的情感。

不喜歡被別人的情緒感染,不喜歡吵鬧。

但——

克勞斯将鼓囊囊的餃子放在撒了一層面粉的托盤上。

他将托盤拿的遠一些,以免被景玉的笑聲震翻。

景玉一直在開心地看電視節目,她手上的餃子已經捏了快一分鐘。

貪財的小龍笑起來的模樣還挺讨人喜歡。

煮餃子這種事情由景玉負責,但等待水燒開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景玉剛剛往鍋中加入冷水,點開燃氣竈,站在客廳的克勞斯拿了疊紅色的紙過來:“這些還需要貼嗎?”

景玉轉身看了眼。

這些東西還沒有拆,大概十幾張,塞在同一個塑料袋中。

“啊,那些呀,其實貼不貼都行,”景玉說,“都是賣對聯的老板送的——不過要注意喔,福要倒着貼,寓意着’福到了’。”

克勞斯問:“春字呢?倒着貼寓意着什麽?春天到了?”

景玉言簡意駭:“蠢(春)到家了。”

這個簡單的雙關終于逗樂克勞斯,算得上是第一次在中國度過春節,他找到固體膠棒,饒有興趣地将這些東西貼到一些空曠的地方。

景玉站在廚房中,正低頭洗清晨買回來的新鮮聖女果,掰開聖女果底端的綠色葉柄,在水下洗的幹幹淨淨,瀝幹淨水,放在一個印着草莓的幹淨盤子中。

剛剛盛好,景玉聽到身後克勞斯誇贊:“寶貝,門口的對聯貼的好工整,一個人貼很辛苦吧?”

“沒啊,”景玉脫口而出,“隔壁幫——”

等等。

她終于緩慢意識到,似乎,不該提這個。

遲疑間,身後的克勞斯已經走過來了。

他面色如常,好像她的回答并沒有激起他的半點不悅。

“還剩最後一張,”克勞斯給景玉看那個長條的贈品,“這個應該貼在哪裏?”

是的。

克勞斯先生不會吃醋,這是一場契約。

景玉探身去看。

紅色的底,金燦燦四個大字。

出入平安。

“啊,這個呀,一般會貼在大門口,或者車子上,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希望出行和歸來都能夠平平安安,出入平安,”景玉和克勞斯解釋,“不過我們牆壁上不适合貼這個,我也沒有車子,所以暫時用不到,您收起來吧。”

克勞斯應了一聲,随手放在旁邊,他低頭,看着景玉手裏的聖女果:“好吃嗎?”

景玉捏了一個,遞到他唇邊。

克勞斯張口,景玉感受到他唇的溫度,只有一下。

而在這時候,與這廚房僅隔一個牆壁的位置,鄰居家的廚房中,除了炒菜聲和咳嗽聲,還傳來了鄰居阿姨的聲音:“小及啊,你覺着住咱對門的景玉咋樣啊?”

聽不清楚王及怎麽回答的,只聽見鄰居阿姨的笑聲:“嗨,你上了兩年大學,連個女朋友都沒找到——我覺着那女孩挺好的,模樣标志,脾氣也好,要不試試?晚上要不請她過來咱們家一塊吃飯,你和她再接觸接觸……”

景玉繃緊神經。

克勞斯沒什麽反應,他好像沒有聽懂對方在說什麽。

畢竟不是母語。

還有油煙機、鍋鏟的聲音。

克勞斯慢慢地品嘗着聖女果的味道:“不錯。”

景玉松了口氣:“是嗎?”

她覺着此地不宜久留,主動提出:“先生,我們去客廳吃聖女果——!”

克勞斯将她抱起來,放在比較高、一般用來随手放些雜物的料理臺上。

現在,這上面的東西被清理掉,幹幹淨淨,只有冰涼的白色瓷磚,隔着裙子熨帖。

景玉仍舊不能和他平視,但她的腿已經和克勞斯的腰差不多平齊了。

景玉背部已經貼到身後冰冷的瓷磚上,她甚至能更加清晰地聽到隔壁的聲音。

“男人嘛,得抓住機會,”鄰居阿姨循循善誘,“當初要不是你爸抓住機會,也就沒有你。你現在給我抓好機會,争取讓我早上幾年抱孫子。”

景玉不确定克勞斯先生有沒有聽懂。

克勞斯先生禮貌地問:“你想嘗嘗聖女果嗎?”

景玉說:“我可以拒絕嗎?”

“不可以。”

景玉說:“好吧,我想吃。”

克勞斯拿起一枚聖女果,像景玉剛才做的一樣,遞到她唇邊。

景玉咬了一口,很誠實地皺眉:“這個好酸。”

“沒關系,”克勞斯微笑着拿着聖女果,“我們蘸些糖就可以了。”

景玉繃緊腳趾,她身後的瓷磚很冷,坐着的瓷磚也很冷。

廚房中沒有空調,門開着,全靠從客廳裏渡過來的暖風。

她看着克勞斯先生綠色的眼睛,裏面倒映出身後的一點紅——那是貼在她身後、牆壁上的紅色“福”字。

這點紅一點點侵占着克勞斯先生的綠色眼睛,他離景玉更近,寶石般眼睛中映襯出的紅色面積更大,而景玉看不到的地方,冰涼的紅色與她接觸的面積也越來越多。

水槽旁的水龍頭沒有關緊,水一滴一滴滴落了下來,滴滴答答,敲擊着碗中盛着的聖女果。

啪嗒。

景玉神經高度緊繃,她甚至懷疑自己聽到了聲音。

“好涼,”景玉說,“先生,瓷磚好涼。”

克勞斯俯身與她接吻。

他口腔中還有聖女果的味道,并不酸,甚至還有點甜甜的味道。

看來,的确是景玉不走運,吃的那顆聖女果比較酸。

隔壁的談話聲還在繼續,鄰居阿姨暢想着自家兒子和新鄰居乖乖女的未來,顯然易見,她對景玉的印象非常好。

卻渾然不知,她眼中的乖乖女,此刻坐在廚房的料理臺上,摟着金色卷發紳士的脖頸,與高大的男人接吻。

克勞斯抽出手,拿了那張寫着“出入平安”的紅紙,貼在景玉上衣衣擺位置。

他屈起手指,彈了一下紅紙。

紙張發出不堪重擊的清脆響聲。

“小龍寶,”克勞斯微笑,“我想,我找到最适合它的位置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