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四十五顆
景玉與餐桌上那些幹淨的竹子至少對視了一分鐘。
德國原本并沒有竹子,現在國內的竹子都是從其他地方引進的,也并不适合種植;而距離德國最近的國家,荷蘭是最優秀的、培育竹子的地方。
很久很久之前,景玉在學業壓力大到快要爆炸的時候,也曾發過一些抱怨性質的帖子。
諸如“當人太累了,我想做一個熊貓”之類的話。
畢竟幾乎沒有人會不愛國寶,生下來就可以喝盆盆奶,有飼養員給洗香香,還有大把大把的竹子啃。
不用擔心內卷,也不用擔心學習,從生下來到死亡,都有人一手包辦。
但是,當年頂着黑眼圈寫下這些話的景玉,做夢也沒有想到,這輩子竟然還會有夢想成真的一天。她居然還有和熊貓吃同樣食物的待遇。
景玉沒有啃那些竹子。
她的牙齒很好,她并不想犧牲它們。
或許因為克勞斯先生平時過于向下兼容、哦不,包容,才讓景玉很少去正視兩人之間那巨大的文化差異。
現在,景玉才發現了。
兩個人之間隔着何止一條文化小溝,這簡直是韋爾東大峽谷啊。
她終于明白,克勞斯先生凝重的表情是為什麽。
也徹底醒悟,為什麽克勞斯先生會說出“奇怪的飲食愛好”這種話。
景玉原本因患流感而不舒服的腦袋,如今再度雪上加霜。
景玉吃掉感冒藥,廚房裏的雕師傅為她重新煮了粥,做了些容易消化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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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得知克勞斯先生為她送了竹子之後,雕師傅震驚了:“難怪先生問我,中國人吃不吃竹子。”
景玉問:“你怎麽說的啊?”
雕師傅一拍大腿:“可不是麽!我一尋思,竹筍也是竹子啊,那家夥這麽香。我就和他說,吃!特好吃!”
景玉:“……”
除了這件事之外,還有另外一件更加令景玉擔心的事情。
——克勞斯先生評價粽子時,最高頻的一個就是“對牙齒和消化有考驗”。
——他老人家究竟是怎麽吃的粽子???
景玉不敢想象。
她牙疼。
生病的人可以不用做作業,但景玉下午還是趴着看了會書。她現在大腦不太清醒,看不了太過于高深複雜的東西,還在啃一本童話書,因為這本書的主要面向讀者是兒童,所以很多單詞和句式不會太複雜。
故事仍舊是龍和國王,原來景玉上次看到的童話故事只有一半。這是它的下半部分,囚禁龍之後的國王露出本性,原來他并不是人類,從一開始就瞄準了龍的心髒。
景玉看到這裏就睡着了,醒來的時候,天已經暗下來。
有黑影坐在床邊,她驚的一抖。
克勞斯打開了燈,他只穿了黑襯衫,領帶已經解開,景玉能看到他襯衫下包裹的優美身體,他漂亮的肌肉将襯衫撐了起來,此刻正伸手試她的額頭溫度。
景玉聞到淡淡苦艾香。
克勞斯抽回手,評價:“好像不燙了。”
“……嗯,”景玉手撐着半坐起來,克勞斯手掌按住她的肩膀,示意她繼續躺回去。
“醫生說你需要休息,”克勞斯問,“下午一直在看童話書嗎?”
景玉半坐着,她腰後面墊了一個軟枕。
“是的。”
現在的氣氛很好,景玉想自己不應該破壞。
但是,她實在太好奇了。
猶豫兩秒鐘,景玉小心翼翼地問:“……先生,請問您是怎麽吃粽子的呢?”
克勞斯說:“切開吃。”
他似乎有些疑惑景玉問這個問題,低頭看童話書,上面被景玉壓出了一個褶皺。
證明她剛剛看到這裏睡着了。
景玉欲言又止。
半晌後,她小聲問:“那個,切開之前,您有沒有将粽子葉剝掉?”
克勞斯翻童話書的手一頓。
他側臉看景玉,仿佛聽到什麽天方夜譚。
“需要剝掉嗎?”
“不需要嗎?”景玉小小聲:“您不覺着,有那麽一點點劃喉嚨嗎?”
克勞斯沉默了。
景玉第一次從克勞斯臉上看到這種表情。
他仍舊捧着童話書,表情有點點——
怎麽說呢,初中時候,景玉跟着媽媽吃了一星期的不削皮土豆後,震驚地發現,原來朋友家的土豆絲都是削皮後再炒的。
那時候景玉的表情,和克勞斯現在的很像。
景玉往被子裏縮了縮。
克勞斯放下童話書。
他言簡意駭:“不許笑。”
“以後不可以提這件事。”
“否則,罰款500歐。”
景玉半張臉都裹着被子,她顫巍巍舉手。
克勞斯老師寬容地點了她的名字:“景玉同學,你還有什麽話要說的嗎?”
“有,”景玉說,“我現在可以笑一下嗎?就一下下,我真的忍不住了,親愛的克勞斯先生。”
克勞斯準許了。
景玉掀開被子,一陣猛笑,因為動靜太大還險些憋出一聲鵝叫。
克勞斯始終繃着一張臉,他坐的端正,好像坐的不是床邊,而是會議室。
在景玉笑出鵝叫的時候,克勞斯終于忍耐不住,伸手去捂景玉的嘴巴。
克勞斯用冷靜的聲音提醒她:“可以了,甜心,到此為止。”
景玉控制不住,這種驚天新聞令她停不下來,肚子笑的很痛。
唇從他手掌心滑過去,軟噠噠的像放到水裏面的濕豆腐。
克勞斯低頭,去親吻她的額頭。
被他手指插入發間之前,景玉感覺自己好像看到克勞斯紅透的耳根。
一擦而過,就像太陽照耀着成熟的紅櫻桃,滿是充滿陽光的、燦燦的透明紅色。
景玉懷疑自己是幻覺,就看到一點點,克勞斯唇壓下來,她閉上眼睛,摟住先生的脖頸。
她好像也嘗到了甜甜的櫻桃味道。
稍微帶一點點此刻完全可以忽略掉的酸。
在暑假結束的前一個周,景玉和克勞斯去了巴黎。
确切地說,是克勞斯帶大病初愈的景玉來這裏散心。
在克勞斯的初步計劃中,他原本要去斯裏蘭卡浮潛,或者去尼泊爾徒步旅行。對于一個精力充沛的戶外運動愛好者而言,巴黎這種城市從來不會被放到旅行計劃中。
但以上的無論哪一種,對于流感過上近兩周才痊愈的景玉來說,都不太合适。
所以才臨時改成大部分女孩子都會喜歡的巴黎,讓景玉放心大膽地買買買。
——刷克勞斯的卡。
景玉并不懂法語,于是,好心腸的克勞斯先生擔任了大部分的翻譯任務。
景玉起初吃驚他竟然掌握了這麽多種類的語言,但在旁敲側擊問出克勞斯先生青少年時期接受的教育後,頓時明白了。
與克勞斯接受過的教育比起來,他如今給景玉安排的學習課程已經算得上很輕、很輕了。
景玉最喜歡巴黎的地方是瑪萊區,這裏有很多出色的專賣店,有從世界各地而來的、時髦年輕設計師聚集在這裏。
她逛的最合心意的地方,還是孚日廣場那些畫廊和古董店。
克勞斯先生為她請來的老師培養了景玉的鑒賞能力,她買了一些精美的雕塑,準備擺在自己卧室中。
還有個像兩座白色的、巨大迷宮的店鋪,裏面陳設着很多創新家居産品——它們的創造者是來自于歐洲各地的設計師。
有的家居很時髦、精細,而有的又很俗氣、奇葩,景玉很喜歡這些形态各異的東西,而店員也殷勤地介紹着這些産品。
他們還可以幫忙把購買的東西送到家中——無論你在歐洲哪個角落。
當然,這項服務會收取一定的費用。
這句話令景玉瘋狂心動,她喜歡上一個米白色的,可以供兩個成年人躺上去的沙發。
在看到它的第一眼起,景玉就已經幻想起來自己在上面睡午覺的情形。這個沙發有着令景玉喜歡的舒适度,她甚至可以把它當作床來使用。
克勞斯看着她戀戀不舍地撫摸着沙發邊緣,試着手感。
她的手指感受着沙發上的絨呼呼,伸手戳下去,戳一個小窩;手擡起來的時候,又迅速回彈。
克勞斯轉身,告訴店員:“我想要購買這個——”
“別,”景玉及時制止他,提醒他,“先生,不要買。”
克勞斯問:“為什麽?”
“下年我就該走啦,”景玉坦坦蕩蕩地說,“您沒必要再買一張沙發,說實話,有點浪費。”
克勞斯看了她一秒鐘,看着她臉上的坦然明朗。
他沒說什麽。
最後,克勞斯還是購買了這張沙發,他将卡遞交給店員,在賬單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不過最後起筆的時候,筆有點漏墨,滴了一滴黑在幹淨的紙上,漸漸地暈染出一個黑色、完整的圓,悄然吞噬着周圍的潔白。
瑪萊區除了是購物者的天堂之外,晚上也同樣生機勃勃,這裏有很多具有藝術派頭的咖啡館,還有許許多多的酒吧,以及吵吵嚷嚷的小酒館。
景玉對這些很感興趣,在一衆酒吧中精挑細選,最終選出來一個符合心意的,是一家輕松随意的智利酒吧。
夏天的夜晚中,酒吧的氛圍也格外的火爆熱辣,店裏站不開那麽多的人,還有很多只能站在店外,一直站到了人行路上。
大家随意地在外面喝酒,聊天,這時候停在路邊的汽車甚至可以當作桌子來使用,上面擺滿餓了各種精心調制的飲料,還有空杯子。
空氣裏都是各色各樣的酒香。
景玉喝了一杯菠蘿椰奶雞尾酒,香香的味道讓她十分滿足。甚至在喝完一杯後,滿足地親了克勞斯先生一口,外面有很多很多激吻的男女,在這裏熱吻并不會引起過多的注意力,但景玉只貼了貼他的唇。
酒吧的營業一直持續到淩晨一點,但剛剛過了十二點,景玉就扛不住了,想要回去睡覺。
在即将離開的時候,發生了一點點的小插曲。
一個同樣黑發黑眼睛的旗袍少女看到了克勞斯,她驚喜地叫着克勞斯的名字,熱情地和他擁抱,用中文問候他的近況。
她比景玉高,中文說的不是很好。有些肢體語言表明,她應當長期生活在其他國家。
景玉站在旁邊,克勞斯将她介紹給對方,用的仍舊是女友這一身份。
不過旗袍少女并沒有驚訝,她只是禮貌性地和景玉打了個招呼,繼續熱切地問克勞斯有沒有看最新的足球比賽、有沒有參加某某俱樂部的活動……
直到有人叫她,她才和克勞斯揮手道別,大步離開。
景玉裹了裹肩膀上克勞斯先生的外套。
這件西裝在她身上格外寬大,完整地蓋住臀部、以及一部分大腿。
晚上的風有點冷,冷到腿忍不住顫了下,她低頭,捂了捂手,想自己喝的酒都被冷醒了。
景玉用手貼了貼臉頰。
臉也不太熱。
陰影籠罩下來,把她遮蓋住。
克勞斯彎腰,握住她的手:“你現在很冷嗎?”
景玉回答:“還好,謝謝您的關心。”
克勞斯頓了頓,他說:“瓊是我的母親兄長的女兒。”
景玉問:“誰是瓊?”
她停下腳步,仰臉,看到克勞斯溫和漂亮的綠色眼睛。
此時此刻,克勞斯也在低頭看她。
景玉移開視線,但克勞斯捏住她的臉頰,要她不能轉臉,不能躲避視線,只能看着他。
他英俊的臉在夜晚中看起來如此清晰。
“迷糊的小龍又走神了嗎?”克勞斯說,“剛剛和你對話的女孩,我介紹過她的名字,瓊,我的表妹。”
景玉終于記起來了。
西裝擋住從外面吹來的涼涼晚風,克勞斯先生的手是熱的。
她哼一聲,垂眼不看他,只盯着克勞斯的手看。
先生的手修長,骨節分明,很白,是令她羨慕嫉妒的白,青筋如他其他部分一般分明。
景玉說:“先生,我不想知道。”
克勞斯笑了。
他慢慢松開手,注視着她:“但我想讓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