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五十四顆

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歐美使用的語言體系其實差不了太多。

日常生活中所能夠使用到的一些法語發音,從英語之中幾乎都能找得到類似的。

但是也有部分意外的情況,比如說鼻元音、比較“有趣”的U和從喉嚨之中不發出聲音的r。

為了便于景玉理解、學習好法語,克勞斯先生親自給景玉做了一份筆記,總結了一些經常用到的口語,以及單詞,并言傳身教,告訴她陽性詞和陰性詞彙的區別。

景玉的學習速度算不上慢,更何況還有克勞斯這樣一個優秀的“老師”,陽性、陰性、複數形式……她饒有興致地記憶着單詞,連克勞斯走到她身邊都沒有察覺。

景玉完全沉浸在自我的學習世界中了。

克勞斯坐在她旁邊,他拿的書脊很厚,和胡桃木桌面相接觸的時候,發出沉悶的一聲,好像沉重的一聲嘆息。

景玉還在背着一些日常生活中慣用的短句。

“Peux le voir,我可以看看這個嗎?”

克勞斯冷靜地叫她:“景玉。”

景玉轉過臉:“嗯?”

她還沉浸在背誦中,反應沒有那麽靈敏,頓了一秒,才回頭看他。

雖然這種機械、重讀的背誦方式經常被人诟病,但對于景玉來說,的确是個最佳的學習語言方式。

她必須要大聲地念了好幾遍,才能加深自己對它們的理解。

為了不影響閱讀,書房中沒有陽光,只有燈光,開到最适合閱讀和學習的亮度。

現在如此安靜,聽不到外面的聲音,當景玉合上書的時候,紙張發出清脆而脆弱的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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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玉捏着筆,在筆記上無意識地戳着。

椅子可以轉動,她往克勞斯的方向轉了轉,讓他完整地看到自己的臉。

景玉也在完整地看着克勞斯先生。

他的頭發像第一次見到時候一樣漂亮。

好像神祇,古希臘神話描述中的神明,永久在雲端上,與人類的牽扯除了性、愛之外就只剩下掌控。

神明創造了人類。

但人類逃離了神明。

克勞斯很平靜,他手上戴着那枚被景玉拒絕掉的紅寶石戒指,裏面镌刻着他的名字,埃森家的家徽,和她脖子上佩戴的那枚吊墜出自同一工匠之手。

他問:“你剛才說的畢業計劃,是出自你的真心嗎?”

景玉回答:“至少在剛剛那一秒,是真心的。”

克勞斯沒有說話,他仍舊保持着這個坐姿,垂眼看着比他矮上許多的景玉。

她看起來如此弱小,黑頭發黑眼睛的少女,剛成年不久就獨自來到異國求學。

在中餐廳時候被客人刁難,穿着廉價的短旗袍,劣質的布料将她胳膊和腿都磨出殷紅的痕跡。

第一次見她的時候,中餐廳的生意并不好,店中沒有一個客人,空蕩蕩的。

但玻璃擦得幹幹淨淨,桌椅擺放整整齊齊。

店裏唯一的店員,将每一個角落都擦的閃閃發光。

陽光通過透明的玻璃灑下來,這個勤勞的員工,在餐桌上鋪開一張紙,趴在上面看借閱來的書,厚厚的一本,書的封面是燙金的。

克勞斯本該徑直經過,他不吃中餐,更不會注意到街邊這家快要倒閉的中餐廳。

但是,在他走過玻璃窗的瞬間,景玉攤開書——

封面上的燙金字折射陽光,燦爛的一道金色影子落在克勞斯的眼底,晃了一下他的眼睛。

這道金色的、随着主人平放下書而消失的光好似一道線,牽住克勞斯的手腳。

他眯了眯眼,折射出的光芒從他臉上劃過,去了其他地方,但克勞斯卻停下來,轉身。

克勞斯看到一雙談不上嬌嫩的手正慢慢翻着書籍,指腹上有繭子,手掌并不大,瞧得出主人吃了不少苦頭,在水中泡久了,邊緣都在發白,指腹皺起來,手腕上還貼着一個創可貼。

克勞斯的視線順着這雙勞累的手往上看,看到了一個黑頭發黑眼睛的少女。

她的确年齡不大,頭發紮起來,是西方人對旗袍少女印象中的兩個丸子頭。旗袍的款式過于緊貼,不合身,領子也高,邊緣包着粗糙的布,針腳松松垮垮,甚至連線頭都沒有處理好,她的脖子被磨出紅色的痕跡。

令人能夠聯想到捆縛和約束的紅。

很襯她的肌膚。

克勞斯駐足,看着一矮小的亞裔男性進了店,旗袍少女合上書,拿了菜單和筆過去,正式接待客人。

門沒有關,克勞斯聽到裏面的對話。

少女的英語說的很流暢,不過這并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情,中國是個很重視英語教育的國家,克勞斯知道,她們大部分人從小學就開始學習英語。

也或許,她是華裔。

這樣的念頭剛剛存在兩秒,克勞斯就聽到少女收起菜單,啪地一巴掌打在對方臉上。

少女用流暢的中文,一字一頓地罵他:“——客你祖宗十八代的墳!!!”

克勞斯終于仔細看她的臉,一張年輕、傲氣的臉。

明明她如此貧窮,為了微薄的薪酬在中餐廳中工作,邊打工邊學習,困到幾乎要在桌子上睡着。

第一眼見到她的時候,克勞斯就看出她的處境艱難。

她窮到在中餐廳中辛苦工作,喝從水龍頭中流出來、不确定有沒有經過過濾的生水,晚餐是中餐廳中打包出來、賣不掉的剩菜和面包。

這個唯一能多多照料她的中餐廳,也面臨着客源稀少、即将倒閉的命運。

為了書費和生活費而發愁的少女,住着簡陋混亂的廉價公寓,遭受着鄰居的種族歧視,還要躲避一些不懷好意男人的糾纏。

她生活的如此混亂,不安,會小心翼翼地收好每一個瓶子,去超市裏退錢。

克勞斯想,她是最佳的人選。

……

的确是最佳。

超出克勞斯的意料。

克勞斯取出自己撿到的那份資料,拿着。

上面有着她做的标記。

不出意外的,他從景玉臉上看到一瞬間的緊張,她強壓下去,保持鎮定,挺直脊背,端正坐着。

這資料是景玉故意放在那邊。

或者說,她刻意放在地上,刻意放到能讓他看到的位置。

克勞斯将這份景玉偷偷準備、裝訂好的申請材料放到桌子上,仔細地看着他教養了四年的人。

景玉很優秀,這點從始至終都不需要他的承認。

她不需要依靠別人的目光來确認自身優秀。

現在,她手上沒有那些做粗活留下來的繭子,頭發打理的很漂亮,柔順有光澤;衣服很合身,不會有糟糕的線頭來弄傷她的肌膚;不用喝未過濾的生水,肌膚幹淨,有着健康的血色。

她不需要邊打工邊讀書,不用擔心沒有錢吃飯和買教授列出的書單,銀行賬戶中有一大筆能夠讓她輕松生活、好好享受學習時光的費用。

克勞斯确信景玉能夠成功申請到這所學校的研究生和獎學金。

他成功達成了目的。

但,此刻并沒有欣喜。

克勞斯問:“為什麽是曼海姆?而不是慕尼黑?”

景玉回答:“曼海姆大學的商學院排名更高,先生。”

她手裏面的筆不小心掉下去,啪的一聲響,筆尖上滲出的墨水滴到紙張上。

落在克勞斯為她做的簡單筆記、景玉剛剛背誦過的口語上。

「Cela ne me plait pas.」

「我不太喜歡。」

克勞斯看出景玉在盡量保持平靜,她很不安,右手放在膝蓋上,無意識地揪緊衣擺上的布料。

在緊張不安地等待審判時,她喜歡做這個動作,這點或許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克勞斯問:“不考慮慕尼黑嗎?”

景玉回答:“或許離開對我的未來更有利。”

克勞斯沒有勉強,他将那份資料遞給她。

“龍寶貝,”克勞斯叫着為她取的愛稱,很冷靜,“我尊重你的選擇。”

現在的他很冷靜。

只是後來,晚飯過後,并沒有這樣冷靜。

景玉被拽住兩只手的手腕,被迫仰起上半身,克勞斯另一只手壓在她唇上,感受着她斷斷續續的呼吸混亂地灑在他手上。

她在用中文說着什麽,聽不清楚,克勞斯克制不住地吸口冷氣。微微皺眉,松開手,說不清是寬容地放她自由大口呼吸,還是他需要暫停,緩解沖動和破壞欲。

克勞斯壓低身體,貼到她唇邊問:“什麽?”

景玉在說膝蓋不舒服,克勞斯将她抱起來,低頭揉着她發紅的膝蓋,親吻她額頭。

景玉順勢重新摟住他脖頸,小聲在他耳側叫着先生。

她很喜歡這樣。

克勞斯溫柔地觸碰着她的臉頰,在她耳側輕柔蹭了一下。

他忽然想到一個中國的成語。

耳鬓厮磨。

大概就是描述這一刻的場景。

最終,景玉在他懷抱中開心地哭出來,她用力摟住克勞斯的肩膀,好像花朵抱住采撷的蝴蝶。克勞斯與她緊緊十指相扣,輕輕拍着背安撫她。

克勞斯手指上仍舊戴着那枚紅寶石戒指。

在開始前,他将這枚戒指送去清洗的幹幹淨淨,全程都沒有摘掉,現在還沒有去洗掉。

已經幹涸了。

克勞斯将充斥着景玉味道的紅寶石戒指摘下來,握在掌心,捏着,有些無意識地用力,寶石在他掌心留下紅色的痕跡。

另一只手,去捉了景玉左手過來。

克勞斯很平靜,他并不知道自己為何這麽做。

只是單純地想做。

景玉:“嗯?”

這一枚鑲嵌着碩大紅寶石的戒指,被克勞斯戴在她的左手無名指上。

克勞斯看着她細細的手指,和與之并不匹配的碩大戒指,稱贊:“你戴這個很漂亮。”

景玉愣住了。

沉默兩秒後,她提出建議:“您不覺着這戒指太大太重,也太松了嗎?”

克勞斯手指這麽粗,這樣長,戒指是按照他的尺寸定制的。

他戴着合适,到了她手指上就空蕩蕩的,晃一晃就掉下來。

這戒指的戒圍太松了,款式也是如此,嚴肅莊重,完全不适合景玉這個年紀的人佩戴。

景玉想要把戒指晃下來,可惜被克勞斯牢牢地握住了手,嘗試失敗。

她不得不再度提醒他:“先生,而且,您不應該給我戴在無名指上。”

克勞斯垂眼,看着她的手:“我偏要戴。”

他問:“龍寶寶,你不想留在慕尼黑嗎?不想留在我身邊嗎?”

景玉只是茫然地看他。

克勞斯撫摸着她的無名指,捏着柔軟的指縫:“我想我們或許可以有更深的、合約之外的感情。”

“NO!”景玉驟然睜大眼睛,大驚失色,“先生,請您不要試圖用肮髒的感情來玷污我們純潔的金錢關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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