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誰不潔

被聖上拍桌子斥問, 宋蝶心下惶惶,只勉力維持鎮定,自辯道:“回陛下, 民婦确實去過佛堂院,卻不是去院後竹林拔草,而是……”

“而是什麽?”寧慶帝問。

“民婦昨日聽翠蓉說起家中之事, 念起亡母,就在下值後去佛堂院給亡母燒了柱香,燒完香便立時回去了。”宋蝶答。

“既如此,你方才為何不說?”寧慶帝質疑。

“民婦聽聞宮中不得随意祭奠, 怕說出來會受罰,這才刻意隐瞞下來,求陛下恕罪!”宋蝶解釋。

寧慶帝眯了眯眼,又問:“昨夜翠蓉在房中自缢而死, 你可知其中緣由?”

宋蝶擡起頭, 一臉訝然:“翠蓉自缢了?怎麽可能呢?昨日和她分開時她還好好的啊。”

寧慶帝眯着眼打量了她兩眼, 他幾番試探,她雖驚慌, 卻始終不露破綻,這是打算咬死不承認了?

宋蝶心下慌得要命, 卻只能任由聖上打量,無論如何, 她都不能承認自己去了竹林, 否則就是太子來了,怕也救不了她。

正惶恐着,就聽門外傳來動靜。

“太子殿下,您不能進去!”

“太子殿下, 請容奴才先進去通傳一聲。”

“太子殿下,您這樣闖進去陛下會怪罪的……”

“滾開!”

宋蝶先是聽到太子一聲暴喝,緊接着,就看到太子強闖了進來,太子進來後一把将她從地上拉起來,将她護到身後,與聖上對峙道:“父皇貿然将兒臣宮中之人抓到此處,究竟所為何事?”

“放肆!”寧慶帝怒拍桌子,“就為了一個女人,竟敢不經傳召強闖進來,還這般同朕說話,如此沉不住氣,還怎麽做一國儲君?朕難道沒教過你,勿要将喜好曝于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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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喜歡一名女子都要藏着掖着不能叫人知曉,兒臣也不用做這個儲君了。”顧玄啓頂撞道。

“你就這麽确定你能護好她?”寧慶帝眯着眼問。

“無論發生什麽事,兒臣定竭盡全力護她周全!”顧玄啓铿聲道。

寧慶帝冷眼盯着太子看了半晌,見他将那女子護在身後,絲毫不肯退讓,知道他這是鐵了心要護着那女子了。

被太子護在身後的宋蝶見太子為了她這般強勢地頂撞聖上,又見聖上神色變幻莫測,正擔心聖上會雷霆大怒重罰太子,就聽聖上突然吼了一句:“滾出去!”

直到跟着太子走出甘露殿,宋蝶還有些難以置信:“陛下就這麽放過我們了?”她還以為聖上會被太子激怒,重罰太子,再當場取了她的性命呢。沒想到聖上這麽輕易就放他們出來了。

顧玄啓停下腳步,沉吟了下,吩咐跟在身後的袁銳:“速去宜秋宮,保住紀良娣性命。”

袁銳聽命而去,宋蝶則吃了一驚,太子這意思是聖上要對紀良娣下手?這怎麽可能呢?昨日在假山,聖上分明對紀良娣說了許多情話,還很迷戀紀良娣身上那股異香呢!且聖上若非極為喜愛紀良娣,又怎會不顧世俗人倫,做出和東宮良娣偷情之舉呢?

等回到承恩殿,沒過多久,就見袁校尉帶着一名宮婢回來,禀報道:“屬下無能,方才趕到宜秋宮時,紀良娣已經毒發身亡,只來得及從刺客手中将這名宮婢救下。”

顧玄啓面色微沉,掃了眼那名宮婢,問:“你是紀良娣身邊伺候的?叫什麽名字?”

“奴婢香環,自幼在紀良娣身邊伺候。”香環垂眸答道。

“這麽說來,紀良娣之事,你都知曉?”顧玄啓又問。

“奴婢不但知曉,還知道良娣之死,都是太子殿下你害的!”香環說着猛地擡起頭,滿目仇恨地望着太子。

一旁張公公聞言連忙斥道:“大膽,竟敢污蔑……”

顧玄啓擡手制止了張海,看着香環道:“你接着說。”

“若非殿下您在良娣新婚之夜走出宜秋宮,良娣又怎會成為整個東宮的笑話?若非殿下您讓良娣日日守活寡,且看不到一絲希望,良娣又怎會行差踏錯,做出那等錯事,最後招來殺身之禍?這一切,難道不該怪太子殿下您嗎?”香環大聲指責。

顧玄啓聞言沉默下來,殿中衆人也俱都屏聲靜氣不敢發出聲響。

良久後,顧玄啓才又出聲問:“紀良娣臨死前,可有留下什麽遺言?”

“今日刺客來得突然,良娣根本來不及留下任何遺言,只讓奴婢趕緊跑。不過昨夜良娣一夜難眠,曾說了一句,若有來世,但願不再入深宮。”香環一臉悲痛。

顧玄啓默了下,又問:“紀良娣身為禮部尚書之女,向來知禮守禮,論理不該有那等念頭,可是有人故意誘導她?”

香環聞言面色變了變:“是她,原來她是故意的……”

“她是誰?”顧玄啓連忙問道。

“她是……”香環還沒說完就口吐毒血,倒了下去。

袁銳上前探了下,見香環已然沒了氣息,忙請罪道:“屬下失職,救下香環時竟沒發現她已經中了毒。”

顧玄啓沉下臉來,擺了擺手道:“擡下去罷。”

香環剛被擡下去,就有人進來通傳說是太子妃求見。

顧玄啓蹙了蹙眉,還是召了太子妃進來。

太子妃葉從霜走進來,看到地上還未來得及擦掉的血跡,她面不改色地行了禮:“臣妾失職,致使刺客溜進東宮毒害了紀良娣,不過臣妾已經親手将刺客誅殺,只是這刺客來歷……”

“刺客既已伏誅,就不必探查其來歷了。”顧玄啓打斷她。

葉從霜其實大概猜到了那刺客的來歷,只是不明白聖上為何會突然對紀良娣下如此毒手,聽太子這麽說,便知道其中另有內情,她只好按捺下來,問:“那紀良娣身後之事……”

顧玄啓沉吟了下,道:“紀良娣雖是服毒自盡,但念在她素來守禮,還是以良娣之禮下葬。”

葉從霜聽太子将紀良娣之死定性為服毒自盡,便知道其中內情不是她該問的,忙應道:“臣妾這就去辦。”

顧玄啓見太子妃準備退下,還是開口叮囑了一句:“今日東宮未曾有過什麽刺客。”

葉從霜怔了下,還是應聲道:“臣妾記住了。”說完便退了出去。

太子妃走後,避到內殿的宋蝶才走了出去,見外殿中只剩下太子一人,忙走了過去。

這一走近,才發現太子神色有些沉重,還夾雜了些許愧疚,宋蝶知道他這是在為紀良娣之死感到自責,卻又不知該如何安慰他。

經此一事,她才知道帝王心可以有多狠。明明昨日還在假山中和紀良娣你侬我侬情深意重,今日卻能毫不猶豫命人取了紀良娣性命。

可這個帝王不是別人,而是太子的父皇,聽太子說他自幼是聖上親自教導長大的,父子之情自然非同一般。

聖上今日不計較太子擅闖禦書房之罪,只處死紀良娣遮掩和紀良娣的不倫之事,說明聖上對太子還是頗為看重的。而太子殿下将紀良娣之死定性為服毒自盡,又何嘗不是在為聖上遮掩呢?

整件事裏,只有紀良娣成為了犧牲品。只是不知道那個誘導紀良娣與聖上不倫之人究竟是誰?偏偏剛才香環沒說完就毒發身亡,這幕後之人怕是一時半會兒挖不出來了。

“殿下還是別太自責了,您派了人去救她,只是沒來得及罷了。”宋蝶試圖安撫太子。

“香環說得對,若孤那日沒有走出宜秋宮,或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顧玄啓自責道。

“這不怪殿下,您走進宜秋宮之前,也不知道自己聞不得那異香啊。”宋蝶說完,又道:“何況,這東宮那麽多嫔妃,您就算會分.身術,也寵幸不過來啊。”

顧玄啓聽出她話裏的諷刺之意,瞥了她一眼道:“等過些日子,孤會請旨将東宮未曾承寵的嫔妃都放出去。以後選秀,東宮也不會再進新人。”

宋蝶本來只是随口刺了一句,沒想到太子會做出這個決定,一時有些愕然,下意識地問了句:“那蘇良娣呢?”

顧玄啓倒沒想到她還對蘇良娣耿耿于懷,無奈道:“自然是一起放出宮了。”

宋蝶本該歡喜的,卻又笑不出來,實在是紀良娣之死太沉重了。

顧玄啓伸手将她攬入懷裏,溫聲問:“今日可是吓着了?”

宋蝶點點頭:“本來快出宮時被帶到甘露殿還被聖上審問已經夠吓人了,殿下突然闖進來為了妾身頂撞聖上,妾身就更害怕了,怕聖上會嚴懲殿下。以後殿下還是不要再為妾身頂撞聖上了,萬一真的惹怒了聖上……”

“孤這不是沒事麽?別擔心了。”顧玄啓摸了摸她的頭道。

“咱們今日算不算是中了幕後之人的計,幕後之人不就是希望殿下與聖上發生争執生出嫌隙麽?”宋蝶忐忑地問。

“父皇即便對孤生出嫌隙,也不會因為這種小事。”顧玄啓安撫道。論惹父皇不快,今日之事,怕是遠不及他率衆臣上谏阻止大明宮修建一事。

宋蝶想到今日聖上對太子的态度,不像是有多生氣,便放下心來。

翌日,紀良娣身後的法事在佛堂院舉行,宋蝶想着紀良娣之死多少與她撞破假山一事有關,便跟着太子一起去了佛堂院,準備給紀良娣上柱香。

到了佛堂院,見太子妃與一衆嫔妃都在,太子上前給紀良娣上了一柱香,宋蝶則打算等到待會兒嫔妃們都走了再以掌園的身份給紀良娣上香。

祝良媛看到宋掌園跟着太子一起過來,忍不住在心裏罵了句狐貍精,見太子親自給紀良娣上香,更是忍不住開口道:“殿下,紀良娣之所以服毒自盡,定是犯了什麽過錯心虛才會如此,依嫔妾看,不如先查查她犯了什麽過錯,再‘厚葬’她也不遲。”

顧玄啓掃了她一記冷眼,直接吩咐太子妃:“祝良媛口無遮攔,嫉妒成性,着貶為奉儀,閉門思過半年。”

太子妃雖驚訝,卻還是聽令讓人将祝奉儀帶下去閉門思過。

祝良媛萬萬沒想到自己只是說了紀良娣一句壞話就被太子連降三級貶為奉儀,當即大聲求饒道:“殿下,嫔妾錯了,嫔妾再也不敢了,嫔妾還沒給紀良娣上香呢,求殿下饒了嫔妾這一次……”

顧玄啓置若罔聞,冷眼看着她被帶下去,才掃了眼殿中衆人,沉聲道:“今後若再讓孤聽到紀良娣半句閑話,絕不輕饒。”

殿中衆人連忙跪下聽命,顧玄啓沒再停留,擡腳離開了。

宋蝶在院中等到衆嫔妃給紀良娣上完香,才上前給紀良娣上了柱香,并為她祈禱來世不再進深宮。

回到承恩殿後,宋蝶找到太子,想要盡快出宮,卻被太子拒絕了。

“現在出宮不太安全,這段時間你就待在承恩殿,哪兒也別去。”顧玄啓叮囑道,現在只有承恩殿是最安全的,他不放心讓她在這個時候出宮。

宋蝶雖然思念兩個孩子,卻不得不留了下來。

然而,留在承恩殿的日子雖安全,卻極為無聊,只因前朝又發生一樁大的貪污案,太子每日忙得早出晚歸,根本沒時間陪她。

宋蝶只好自娛自樂在承恩殿後院種起花來,這日下午,她種花時缺了兩株花苗,便去之前當值的園子裏取了花苗,回程時聽人議論說是今日早朝,蘇少傅因被污蔑與貪污案有關,一時氣憤當場撞死在了朝上。

蘇少傅教導太子多年,太子對蘇少傅向來敬重,蘇少傅這一死,太子定會傷心。宋蝶于是加快速度往回趕,經過蘇良娣宮殿時,卻見宮門口蘇良娣撲在太子懷裏嚎啕大哭。

宋蝶遠遠地看着,到底沒有上前打擾,太子明明不能碰蘇良娣,此刻卻任由蘇良娣撲在他懷裏哭泣,說明太子因為蘇少傅之事對蘇良娣有愧,甚至很可能因此彌補蘇良娣。既如此,就算她上前打擾,又有什麽用呢?

宋蝶于是遠遠地繞開,回到承恩殿後院将花苗種好,正要進殿喝口水休息一下,卻見太子也在殿中。

“殿下怎麽回來了?”宋蝶沒忍住問道。她還以為他會留在蘇良娣宮中好好安撫她呢。

顧玄啓看了她一眼,問:“張海說你剛才看到孤和蘇良娣了?”

宋蝶點點頭,有些艱難地開口道:“殿下若想彌補蘇良娣,妾身不會阻攔的。”

“依你看,孤該怎麽彌補蘇良娣?”顧玄啓問。

“自然是圓了蘇良娣的心願。”宋蝶小聲答,她見過蘇良娣幾次,每次蘇良娣看太子的眼神都滿是癡情。太子若要彌補蘇良娣,最好的辦法自然是回應蘇良娣的這份情意。

“你的意思是,你不介意孤寵幸蘇良娣來彌補她?即便孤起紅疹你也不在意?”顧玄啓沉聲問。

“起紅疹這事既然是心理緣故,殿下可以想辦法克服它。”宋蝶忍着心酸道。

顧玄啓氣笑了:“那麽多太醫都沒治好的病,你倒是說說,有什麽好辦法能克服它?”

宋蝶想了想說:“殿下是碰到‘不潔’女子就會起紅疹,但殿下可曾想過,若依殿下的看法,對妾身而言,殿下也是不潔之人。若妾身也有這個潔癖,那妾身也不能和殿下有任何接觸。”

顧玄啓額頭青筋直跳,一段時間沒管教,這小婦人膽子是愈發大了,竟連嫌他不潔這種話都說出來了。偏偏她這套歪理又挑不出什麽錯處來,他只好沖她招了招手:“過來!”

宋蝶非但沒過去,反倒後退了兩步,搖頭道:“殿下不潔,妾身不能碰殿下。”

顧玄啓見她一本正經地說着胡話,眼角抽了抽,沉聲道:“既然嫌孤不潔,為何還要孤去寵幸蘇良娣?寵幸完是不是又要嫌孤更不潔了?”

宋蝶愣了下,一時沒轉過彎來。

顧玄啓趁她發愣,一個箭步過去将她抱回內殿。

宋蝶這才想明白他話裏的漏洞,忙錘了下他:“分明是殿下自己要寵幸蘇良娣,怎麽又怪到妾身頭上了?”

顧玄啓抱着她在榻上坐下,捏着她的下巴道:“方才一進殿就讓孤彌補蘇良娣圓她心願的,不是你又是誰?還出主意讓孤克服潔癖去寵幸她,現在又不承認了?”

“誰讓殿下和蘇良娣深情相擁的?妾身才會誤以為殿下想要那樣彌補她。”宋蝶心虛道。

顧玄啓敲了下她的腦門:“孤都沒擡手抱她,哪兒來的深情相擁?”

宋蝶忙捂住額頭:“那殿下打算怎麽彌補蘇良娣?還有蘇少傅為何會突然……”

想到蘇少傅之死,顧玄啓神色黯了黯:“什麽貪污案,不過是挑起黨争的由頭罷了。少傅素來清高,今日被人僞造證據污蔑貪污,一時沖動才……”

宋蝶聞言沉默下來,又是黨争,殿下雖沒多說,但朝堂之上,定然是争得你死我活,那僞造的證據怕也是鐵證如山,蘇少傅恐怕也是逼不得已才以死證清白。

“蘇良娣哭得那般傷心,殿下應當多陪陪她才是。”宋蝶默默道。

“孤方才去看蘇良娣,一是安撫她,二是告訴她蘇少傅的遺言。”顧玄啓道。

宋蝶一下子提起心來:“什麽遺言?”

“蘇少傅臨死前,只求了孤一件事,就是讓孤放蘇良娣出宮另嫁他人。”顧玄啓說到這兒頓了下,“少傅說,他最後悔的,就是當年讓月茹進了東宮。”

宋蝶很驚訝,她還以為蘇少傅的遺言是讓太子好好照顧蘇良娣呢,沒想到竟是求太子放蘇良娣出宮另嫁他人。這麽看來,蘇少傅對蘇良娣這個女兒是真心疼愛了。

“孤本就打算過些日子請旨将東宮未承寵的嫔妃放出宮去。今日聽了蘇少傅的遺言,便提前向父皇請了旨。”

“聖上同意了嗎?”宋蝶忙問。

“若是平日,父皇恐怕不會輕易同意。但今日蘇少傅以死證清白,又留下了唯一的遺言,父皇到底還是同意了。”顧玄啓道。

宋蝶不免在心裏為那些即将被放出東宮的嫔妃感到高興,畢竟若沒有這道旨意,她們很可能會一輩子老死在宮中也得不到太子青睐,若像紀良娣那樣看不到任何希望行差踏錯,更是會年紀輕輕丢了性命。

“蘇良娣她,願意出宮嗎?”宋蝶輕聲問,畢竟蘇良娣與其她嫔妃不一樣,蘇良娣對太子是一片癡情的,未必會願意出宮。

“她聽到這是她父親的遺願,大哭一場後還是同意了。”顧玄啓答。

宋蝶這才放下心來,心裏卻又沒來由的感到哀傷,這是蘇少傅以性命為蘇良娣換來的自由。若她有朝一日淪陷深宮,怕是不會有人予她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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