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自殺

【一】

沒有什麽理由,我只是厭倦。

就連吃東西都讓我反胃,我恨每一口被自己喝進去的水。

是什麽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呢?

我已經記不清了。

我只知道當我意識到自己出了問題時,我已經無法挽救自己。

我喪失了生的意志,我自認沒有任何事情值得我留戀。

我開始渴望死亡,我經常無聲的幻想,想象消亡的滋味。

也許真正的長眠之後并不可怕,我因它而産生的種種顫栗不過是虛像。

我決定去死。

但是我不甘心無聲的死去,因為我淺薄的人生從來就沒有亮點。

我希望我的死亡能夠在我離去後帶來一點鮮豔的色彩,那些永遠沒注意到我的人至少會在我墜落在他們慣常踩在腳下的地面時小聲唏噓。

也許會順便感嘆一聲,“唉,這麽慘。”

“唉,這麽年輕,有什麽好想不開?”

有什麽好想不開?

你站着說話不腰疼。

Advertisement

你不會明白,根本就沒有任何事使我痛苦,使我壓抑。

我只是厭倦,我厭倦了一切。

我選擇了跳樓的方式。

在跳之前,我站在窗前,我已經開始設想。

萬一,萬一當我跳下去,卻在半途反悔怎麽辦?

萬一那時我怕的不得了,惶恐驚懼包裹了我,我該怎麽辦?

這種情況當然是可悲的,但是我決絕的再一次堅定着自己的信念。

就算後悔又怎麽樣,只要我縱身一躍,後悔也晚了。

我會高速飛翔,然後拍在地上變成肉醬。

為了我的計劃不被任何人打破,我在跳樓之前一點異常都沒有表現出來。

甚至,我還認真的上課,整整一周都早睡早起,看起來就像一個好學生。

我用我生命的最後七天演了七天的戲,這其實真的一點也不難。

聽不懂又怎麽樣,我要做的只是把目光專注的停在老師的臉上,然後和所有其他的同學一樣在特定的時刻去我們該去的地方。

我演得虔誠而認真,雖然并沒有人用心得看。

我幾乎要被自己騙了,幾乎以為我本來就是那樣積極向上的,那種不當的輕生的想法就不該出現在我的腦海。

可是黑暗騙不了我。

當黑暗襲來,我閉上眼,我便重新變得像個沒有軀殼的靈魂。

無依無靠無處落腳。

我選擇在四月一日那天完成我短暫人生的最後一件任務。

那天天氣晴朗,我站在宿舍窗前往下望,能看到一群螞蟻似的人。

他們忙忙碌碌來來去去,這時正是中午剛下課,很多人從食堂回來,還有一些人訂了外賣,正心焦的在樓底下翹首以盼。

我凝神望了一會兒,便看見一個人。

我不認識他,我猜他也不認識我。

我之所以知道是這個人,只是因為幾次偶然的相遇。

我将之稱為相遇,但實際上他并沒有看我。

我不知道我為什麽能記住這個人,甚至能夠在十樓的距離依然憑借身形和走路的姿勢認出他來。

眼見他就要靠近我這座宿舍樓了,眼見他就快要接近我們公寓樓樓底了。

我當即毫不猶豫,兩手并用,爬上窗臺之後一鼓作氣的跳了下去。

砰......!

【二】

他已經在樓下徘徊很久了。

他總是深夜出現,那時圍繞那塊兒空地的所有樓宇都黑洞洞的,它們全都睜起身上所有的眼睛,黑漆漆的盯視着那塊兒空地。

夜裏沒有人,只有他自己一遍一遍的踩過那塊兒發暗的地面。

他不時抱着胳臂,的确,最近的夜晚确實太冷了,而他不知為何,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半袖,他凍的不時地用手搓着裸.露在外得胳膊。

他圍繞那裏像一只困獸一樣打轉,他從東面走到西面,再從南面走向北面。

他像是分不清方向了,走到半道又折回來。

但是他總是确保自己踩在那一小塊兒地面上。

那塊兒地面畫了一個人形的輪廓,就在之前,那個輪廓裏曾經鑲嵌着一個人。

夜更深了,所有人都睡了。

他不安的仰頭,目光所至之處,似乎是樓宇的頂端。

他像是在看一個人,難道他以為樓宇之上,會有一個吹着風的人嗎?

他太天真,怎麽會呢。

那裏根本沒有人。

他似乎意識到了,于是他收回視線,重新圍繞那一小塊兒地打轉。

夜風更大了,已經大到發出嗚咽之聲的地步。

我曾經就聽到過風的哭聲。

風的哭聲很悲切,它像無數枉死的冤魂,恨不得凝聚出巨大的力量,在穿過樓與樓時順勢将它們掀翻。

不過這當然是妄想,因為風就是風,這裏是活人的地盤,還輪不到它來撒野。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害怕,他背對着風,縮着脖子,表情隐藏在朦胧月光照不進的黑暗裏。

他實在是太寂寞了,我終于忍不住,我打算在他面前出現。

我說,“喂。”

他扭過頭,在看到我的一剎那,他露出詫異的表情。

我于是面向他,走得近一些,近到能看到他臉上微小的毛孔。

我垂着頭,仔細地打量着他的臉。

他有一點茫然無措,他得視線左右飄忽了一會兒,最後他重新看向我,出聲詢問,“你……怎麽會出現?”

我說,“我看見你了,這幾天每天都看見你。”

他微微失神的小聲重複,“看見我……”

我瞟一眼他的白半袖,我露出一個笑得模樣。

我說,“你的白半袖在夜裏很紮眼。”

他不好意思的笑笑,低頭扯了扯下衣擺,卻在手指剛碰上衣服時停頓了一下。

然後他立馬裝作若無其事的将衣角往裏掖了掖,把上面那幹涸的暗紅色的痕跡藏了起來。

我回頭看了看身後,我的身後連路燈都睡了,遠處是漫無邊際的黑暗。

當我重新回過頭來時,卻發現他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貼在我臉前。

他說話的時候氣息都是涼的,或者那是我的錯覺,涼涼的感覺不過是經過我們嘴唇之間的看不見的細風。

他的眼睛有一點發白,定定的凝在我臉上不動。

他在我臉前聲音空蕩蕩的問,“你知道我是誰?”

雖然我覺得我們站得近了些,可是我并沒有後退。

正相反,我将視線往下垂,直直落在他的臉上。

他的臉泛着光,我不用碰就知道那上面摸起來肯定是涼的。

我情不自禁的擡起手,扶住他的臉。

他眼神閃爍,喉結緩慢的動了動,然後他遠離我往後站了一些。

他一下子像是失去了氣力,他幹脆坐在地面上,兩手垂落在身體兩側。

他低着頭,出神的看着地面上畫着人形的白線。

他跟我說,“你走吧……你走吧。”

我看着他頭頂的發璇兒,我很想伸手在那上面摸一摸。

但是在那之前,我先開了口。

我對他說,“那天……你從上面掉下來……”

他猝然擡頭,表情近乎猙獰的盯視着我,就好像我道出了什麽說不得的秘密。

我無視他冰冷的殺氣,我跟他說,“你就掉在我面前,突然。”

他問我,問我在他摔在我面前的之前,我是否認識他。

我的回答是不認識,我說我從沒有見過他。

他有些失落,但很快也覺得理所當然一樣的跟我說,他認識我。

他說我們曾一起在超市買過泡面。

我已經不記得我什麽時候買過泡面了,更不要說是記得他這麽個人。

他還跟我說,還有很多時候,我們乘一個電梯,在一條窄窄的走廊裏擦肩而過,并排解開褲子小解,一起擡頭凝視過同一朵雲……

他說,“可惜,以後再不能一起了。”

我仔細地想象了一下他說過的光景,我在他簡單的敘述裏竟然體會到一絲絲的浪漫。

雖然我的心裏有柔柔的情緒淌過,但是我依然煞風景的問了句,“為什麽自殺?”

他身體震動了一下,他的表情很無奈,他看起來并不是難以開口,而是無從開口。

他只是聲音低低的說,“你……謝謝你今晚陪我。”

我們無言,在寧靜的風裏挨靠着坐了一夜。

那之後我每夜每夜的找他。

當太陽落山之後,我就開始等待,等所有人聲都熄了,我知道他就會穿着那件白半袖,坐在那個白色的圈裏。

我試圖了解他,試圖知道他輕生的原因。

可是連他自己都弄不懂,他只是說他現在很好,前所未有的好。

我不明白,他現在和生前有什麽區別。

他跟我說,區別是沒有任何一個人看見他,整個世界都屬于他。

我沉思了良久,突然問,“那我呢?在你的世界裏,我也不存在?”

他一愣,他似乎一直無意識的忽略我了。

我沒再在這個問題上深究,我現在正在忙碌另外一件事。

白天的我幾乎是陷入沉睡的,因為晚上我得和他相會。

如果我白天去上了課,那我晚上肯定會很困,肯定會無法維持着清醒的狀态陪他一夜。

這樣生物颠倒的方式導致的後果就是我的身體狀況越來越糟,即使我白天睡得足夠多,晚上見了他還是會忍不住打哈欠。

他始終平和,我本以為他并沒有注意到我的異樣。

可是有一天,當我晚上來到那塊兒地方的時候,卻發現他不見了。

他怎麽會不見呢?

他到底去了哪裏?

有道是人海茫茫,活人尚且找的不易,何況是個死人?

我終于得以在夜晚狠狠地睡了一大覺。

等我再次清醒的時候,我像是重生了一樣,一點一點接納這個世界。

我聽到一些流言,大家都說我被鬼纏身了。

有人說我在半夜一個人坐在樓底發呆,就坐在那個摔死過人的地方。

他們都不明白,因為據他們了解,我和那個死了的根本就不認識,那麽我到底是為什麽做出反常的舉動呢?

更有人說,他們懷疑我是鬼附身,至于被什麽鬼附身,顯而易見……

我面無表情的聽着這些亂七八糟的,我還是在認真的想一個問題。

他,到底去哪了呢?

我來到十樓他的宿舍,他們室友在打開門之後看到我都吓得發抖。

有一個人戰戰兢兢的問,“你、有事?”

我沒出聲,我就像一個本來就住在那裏的人一樣,自如的走進他們宿舍,然後停留在那個已經搬空了的床鋪邊。

我看了一會兒他睡過得床鋪,直到我确信我能記住那呆板的床的每一個細節,我才轉身離開。

我去所有他去過的地方,我感受所有他可能感受過的情緒。

我們曾經聊天時他跟我說過,他一個人晚上的時候在體育場跑步,他喜歡一邊聽歌一邊跑,不停歇的跑上兩圈,然後搖搖晃晃的離開。

他還說過,他一個人穿過校園的每一個角落,他發現很多藏起來的小餐館,他在餐館的外面看着它們,但他只是看着它們笑,并不進去。

他說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笑,他說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不打算進去。

他只是覺得沒必要,很多事情,都沒必要。

他最後說,他喜歡睡覺,喜歡閉上眼睛,然後想象自己再也醒不來。

那時他總是很安詳,他想,再也沒有任何人能夠看見他,能夠幹擾到他了。

他用手遮我的眼睛,他的一部分手貼在我的額頭上。

他問我,“你看,這麽一遮,一切就都沒了。”

我在模仿他,我試圖在模仿中感受他。

最近,我心裏越來越平和,我已經不再為見不到他而感到焦躁了,我的心裏前所未有的平靜。

我有時甚至恍惚覺得,我已經成了他。

世界行走的腳步越來越遲緩,我的思維也越來越慢。

我能看到很多很美好的事物,比如說帶着孩子在校園裏玩兒的年輕女人,我看着他們的笑,我也會會心一笑。

但是那種快樂是虛的,像雲,它會在我不留神的時候偷偷地溜走,而我的內心竟然也會一點也不留戀。

我漸漸發覺,我開始對一切感到厭倦。

我不是覺得它們不好,我也能感受到它們的好,我只是不再熱切,不再懷有期待。

我想起他對我說過,長眠并不可怕,之所以會懼怕,那不過是虛像。

我決定去死。

我爬上十樓,走進他的宿舍。

我想象我成了他,我會在中午時分從窗口跳下去。

我站在窗前,我的目光忍不住在樓底巡視。

我和他一樣,我在期待。

我希望樓底能出現一個人,就在他走來的時候,我就從這裏跳下去,我将死在他面前。

我終于緩緩露出了一個笑容。

他站在樓底,他穿着他常穿的那件白半袖。

他仰頭看着我這裏,我知道他看見了我,他看了那麽久,他肯定是在看我。

我當即毫不猶豫,在身後響起開門聲的同時,我攀上窗臺,縱身一躍。

2014年6月1日,H大大二學生關某于十樓跳下自殺身亡,自殺原因不詳。

2015年4月1日,H大大二學生白某于十樓跳下自殺身亡,自殺原因不詳。

2015年5月1日,H大大二學生林某于十樓跳下自殺身亡,自殺原因不詳。

【完】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