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藺衡被大氅和慕裎同時擁住的時候,心裏無端湧上一股很奇異的滋味。
難以言說。
若是非要形容,那也許是種久違的心安。
不用擔憂身邊的人是否心懷叵測,也不必警惕是否會遭遇毒手。
慕裎身子很暖。
淡淡的藥香從他頸側散開,藺衡嗅着,就真想起了當初在淮北的日子。
太子殿下所言的‘初見相處不甚愉快’,事實上還是委婉之後的說法。
那會兒正逢慕裎生辰,國君給自家兒子送的生辰禮物,便是充作近侍的藺衡。
具淮北國君原話。
‘宮裏伺候的人多,無需你做端茶遞水的活計,不過時常盯着慕裎別讓他闖禍就是了。他若有不服,只管禀告,孤親自去制裁。’
于是留在藺衡最初印象裏的太子殿下,是個頑劣難管,成天張揚跋扈欺負人的模樣。
與他的皇兄們并無不同。
他原以為很快就會見到慕裎,然後在對方的百般欺淩中渾渾度日。直至某一天他回南憧,将這段過往深深埋下,從此兩人再無相幹。
沒成想間隔半月,他才在雲盡殿的大門口,真真切切和太子殿下相對而望。
淮北國君待質子并無揚威之意,下賜的館閣緊挨雲盡殿,其規格和內部陳設遠好過尋常宮人。
即便那半個月裏并未有任何诏令讓他去近身服侍,但藺衡仍舊每日早起,到雲盡殿外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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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他也會進去,替太監們往裏送些常用物什和衣裳。
慕裎的寝殿比他想象中更華麗。
四周牆壁都用暗金翠縷浮貼,牆側懸着把不知名的古琴,及三四柄高低錯落的長劍。
中心有張梨花木的大床,錦籠紗罩,嵌滿潤玉珠光,端的透出奢華貴重之感。
靠窗擺着一方古樸刻紋長桌,上面是橫七豎八的筆,還有些零散翻開的書卷。
藺衡不清楚那些飾物到底價值幾何,但他深切覺出,或許皇兄們最好的寝殿,也不及太子殿下這間十分之一。
慕裎正是在他拾掇桌面雜亂之際,從門外輕巧邁步進來的。
太子殿下一身湛藍色長緞,衣襟和袖口處皆繡有銀絲流雲滾邊。
半挽的發髻以鑲碧鎏金冠固定,後頭垂下兩根細長束帶,随着步履左右輕動。
是個十二歲的少年。
五官已見俊美,偏淡的眉眼中并無半點驕縱倨傲,反倒像極謙遜內斂的世家公子。
‘你就是父君提的那位,南憧來的皇子?’
質子。
藺衡在心裏暗暗糾正。
他點頭,而後緘默等待太子殿下的吩咐。
慕裎不在的這半月,是與帝後一同到蕪越山祭陵去了。
返程時聽底下人說藕荷糕為當地一絕,便帶着十幾名随侍,繞圈子嘗了個新鮮才回宮。
一路舟車勞頓,屬實覺着身子困的不行。
好不容易擺脫老國君的唠叨教訓,此刻只想屏退宮人,倒床先酣睡一覺。
他掃視了幾眼面前站立着的人,顧不上問名姓,潦草揮揮手示意趕緊離開。
自那次照面後,藺衡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再見過慕裎。
太子殿下不發話,宮人們自然不會給所謂的近侍安排事務。
藺衡得已在淮北皇宮悠哉游哉度過了初到的一個月。
後來若不是因為慕袨主動找上門來,這種相安無事的處境大概還會持續更久。
慕裎在皇子中排行第七,上頭有三個哥哥。
皇長子早逝,二皇子慕袡和三皇子慕衿是一母同胞。
兩人面貌極其相似,年幼時連奶娘都難分辨出誰是誰,可性子卻不。
慕袡生性老實,雖說功課上平平庸庸,沒什麽亮點可循,但是皇室貴胄中少有的純善之人。
反觀慕衿,外表看上去斯文有禮,實則一肚子壞水,總惦記着撺掇旁人去使絆。
至于五皇子慕袨。
那簡直事憑借一己之力完全诠釋了拜高踩地這四個字的全部意思。
藺衡因受過禦馬司總管阿陶公公的照拂,便常常去皇宮南苑的跑馬場裏給他幫忙。
十分不巧的是,慕袨新得了匹棗紅大宛駒,興頭未過,也三天兩頭往跑馬場裏鑽。
驀然見到個生面孔,他當然要将人召來問清底細。
或許是從小養成的習慣,對于不熟悉的人,藺衡總冷着張臉,通身散發着旁人勿近的氣息。
慕袨哪裏容得下有人在他面前甩臉色,聽聞是南憧送來的為質的皇子,當即讓人跪伏在地,當作腳凳托他下馬。
藺衡如今回想起來,還是頗有些後悔。
後悔當時沒狠狠揮出那一拳。
橫豎還是要遭他欺辱,至少能出口惡氣不是。
他本不願節外生枝,倘若慕袨不那樣糾纏不休的話,這事兒相互罵罵咧咧也就過去了。
五皇子生母是梅嫔,出身不算高,但母家舉足輕重。
前有母憑子貴,後有二品朝臣撐腰。
母子倆一貫自傲,暗地裏做着把持後宮、繼承大統的春秋白日夢。
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做娘親的如此,做兒子的必定有樣學樣。
見藺衡不肯輕易跪伏,便讓宮人強拖着他往地上按,一口一個‘下賤胚子,只配為奴’。
雙拳難敵四手,就算藺衡再怎麽頑力反抗,終究還是落在下風。
宮人們為了在五皇子面前賣力氣,下手極黑,或踢或錘,幾乎處處往他要害上使勁。
慕袨在馬上居高臨下睨他。
‘學三聲狗叫,本皇子就放過你,如何?’
藺衡不語。
倒不是他不想開口啐回去,着實是腹部和膝彎疼痛難忍,讓他完全發不出聲響。
好半晌稍稍喘過氣,他腦子裏第一個念頭蹦出來的竟是莫名奇妙的四個字。
太子近侍。
‘我是太子殿下的近侍,五皇子,若是殿下知曉你這般欺負他身邊的人,怕是不會很高興罷?’
慕袨露出似笑非笑的詭谲神情。
‘你這是在提醒本皇子,打狗還要看主人咯?”
究竟提慕裎起沒起到作用藺衡不清楚。
不過從慕袨只口出惡言,但不再指使宮人動手來看,多少還是有點威懾力的。
藺衡被宮人傷的不輕。
以至于在太子殿下偶然想起自己還有個貼身侍從,并喚到跟前将清理書卷的任務交給他的時候,見到的是人踉踉跄跄得扶着牆才能勉強站穩。
‘你們南憧皇子,怎麽柔弱得像個姑娘家?’
許是慕裎不夠細心,未察覺到藺衡身上沾染的塵土。
又或許是他壓根沒有過多注意這個尚還陌生的貼身近侍。
總之交代完相關事宜,太子殿下便一頭沖進琴音坊,直待到翌日日上三竿。
慕裎走後藺衡的确是想好好完成他吩咐的事情。
偏偏稍微一動,身上的骨頭架子就好像要斷裂一般。腦子裏天旋地轉,手往案架上抓了好幾把什麽也沒抓到。
無奈之下,他只好先席地坐下歇息片刻。思量着頂多耽擱一炷香的功夫,橫豎案架不太大,書卷整理起來很快。
然而他低估了傷勢的嚴重性,一旦進入昏睡就發起了高熱。身上燙的很,人卻下意識往有熱源的地方靠。
離他最近的是兩柄落地燭油燈盞,琉璃質地,通透明亮。
事後具慕裎統計。
藺衡一共是燒毀了他絕版珍藏二十五本,金箔拓貼十八份,名家字畫九副,以及國君親手書寫的一篇《治國論》。
太子殿下對這次事故發生的反應如下。
‘就因為随口說了句你像個姑娘家,至于這樣報複本太子?這案架上燒毀的書卷,随便哪一本都比你值錢,你賠?拿什麽賠,你的命嗎?’
後半句本是他無心說出來的。
當真是惱到上頭,也沒察覺是不是戳到人痛處。
要是換成如今的藺衡,一定會在愧疚之餘為自己辯解幾句,或是認完慫私下再去尋更好的給太子殿下補上。
可惜對于一個剛滿十五歲,地位卑微的質子來說,以上這些都不在他所選擇的範圍內。
慕裎怨責累了,索性一個人坐在床榻上生悶氣,全然忘記氣頭上給默不作聲的罪魁禍首下過什麽旨令。
而最後留在藺衡記憶裏的,是雲盡殿外堅實的地磚,和雙膝難熬的痛楚。
掐頭去尾四個時辰,他拖着滿身的傷,跪了整整一夜。
暗室裏熏着慕裎一直用的水沉香,夾裹了白松和野菊,因此聞上去餘味有一絲絲清苦。
即使周遭沒有旁餘,間隔不足兩寸距離久抱不放,始終很容易讓人浮想聯翩。
藺衡調整好情緒,在太子殿下背上輕拍了拍。“我從未想過不理你,我只是,不知道應該怎樣面對你。”
慕裎哼笑:“這個理由聽上去似乎勉強能接受,那冷宮的事,本太子看在令牌的份上就暫且饒你一回罷。”
國君大人神色無奈。“好了,出來太久難免惹人生疑,我送你回去?改日得空再來看你。”
太子殿下将要開口,做皇帝的那個搶先補充說明。
“知道了,我會着侍從重新替換池清宮門鎖,避開你沐浴的時辰,從正門進來的。”
慕裎被他正兒八經的語氣惹得失笑。
“那你記着,不要太過為難自己。我想要的是有喜怒哀樂的貼身近侍,不是百毒不侵的南憧國君。”
“好。”藺衡點頭。
“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