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慕裎當真是沒想到他會說出這番話。
盡管話裏的意思,他都曾以不同形式寫下來,和半夜的夢一起悄悄藏在淮北寝宮。
——那是他想寄給藺衡的信箋。
寫了很多很多。
可最後在他來南憧前,一把火全數化成灰燼。
或許只有在他身邊,才可以把綿長的思念和回護做到極致罷。
賭了。
慕裎當時想。
他對藺衡從未有過半點不信任,也不在乎他究竟為何要自己去南憧。
于旁人而言,堂堂太子殿下侍君是委身受屈。
但對他來說,藺衡過的好不好,永遠勝過其他。
四目相對。
兩人都發覺對方的臉頰泛起紅暈,不禁紛紛避開。
一個低頭摩挲令牌上的花紋,另一個則假裝擺弄記事帖。
良久,還是慕裎先耐不住,輕聲道:“那日我酒醉後說的話,你是不是都聽見了?”
藺衡最快想到的就是被他嘟囔了無數遍的‘狗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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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眸子含笑,點點頭。“我也很想你。”
太子殿下不露聲色掩住歡欣,話峰陡然一轉:“別以為給塊破牌子就原諒你了,敲我一腦門包的帳給你記着呢!還有,那些奏折你打算瞞着我處理多久?”
慕裎提的,是朝臣們為表忠心,進言‘處死淮北太子、揚戰勝國威儀’的奏折。
藺衡近日忙得上蹿下跳,在宣政殿一待就是一天,撇開擴充後宮綿延子嗣,剩下就全都是諸如此類的了。
是以慕裎從看到盆栽開始,就明白國君不單單是不想讓他出門溜達這樣簡單。
更要緊的,是讓他少聽些流言蜚語。
藺衡猜想奏折的事情不會瞞太久,只是沒想到,原來慕裎心下早已清明。
他不禁有些悵然。
“孤處決了一部分上表妄言的大臣,但牽扯人員錯綜複雜,情況棘手。更多人,孤暫時還不能動。”
慕裎聞言一哂,這個時候的他收斂戲谑玩鬧姿态,看上去無端多了幾分威嚴神色。
與平常相比,更契合傲視群雄,等待有朝一日睥睨天下的太子。
“暫時不能動,那便不動。我想總不會有人提着刀尋到池清宮來,将我就地正法罷。”
這個自然不會。
藺衡淺淺嘆息:“可是有些話,會很難聽。”
慕裎悶哼:“難道你以為,此類言論一句都沒有傳到過我耳朵裏?”
那些老頭子們閑極無事,整日長篇大論将奏章本子寫得滿滿當當。
有甚者還未離開皇宮,就大肆宣揚‘淮北國力不敵,理應臣敗于南憧’或是‘美色終究誤國,不如趁早處決’雲雲。
當然了,有文化的人多少口中積德,還是以清君側為核心展開攻勢。
然而大字不識的宮人,就沒有這般含蓄了。
“我的承受能力遠比你想象的要好,逞口舌之快而已,就當說書了,無聊時聽聽還怪有意思的。”
慕裎堵住皇帝陛下想繼續寬慰的話,拿起記事帖細細翻閱。
藺衡面露疼惜,見他不想深聊下去,只好轉而叮囑:“上面記載的暗道機關你一定要熟記,若是不當心觸發,很容易遭遇絕境。尤其宣政殿,機關最多。”
太子殿下颔首示意問題不大。
“我又不是打洞鼠,沒事盡往地底下鑽。再說父君那會兒總召我到啓鸾殿查功課,這類地方,我壓根兒踏都不想踏。對了,有了這個,真的可以出入宮中任何地方?”
藺衡看向玉令牌,點點頭。“除了置放祖先牌位的那間永芳殿外,其他地方都可以,包括........”
他未說完,目光卻往一旁側了側。
“算了,沒什麽。”
慕裎向來最不喜人說話只說一半,頓時俊眉微蹙,追問道:“包括哪裏?”
以太子殿下的脾性,揪到頭不連帶揪出尾來,是必然不會善罷甘休的。
藺衡嘗試找別的話題略過這茬兒,均已失敗告終。
不得已之下,他只好如實相告。
“.......包括孤的寝殿。”
原以為會被太子殿下諷笑一番。
怕是清心寡欲憋壞了,如此惹人遐想的話,還特意提出來。
誰知慕裎倒很是認可。“甚好,閑時我去逛逛。”
“孤的寝殿有什麽可逛的?!”
“怎麽,只許陛下來池清宮偷看我沐浴,就不許本太子去長明殿窺探芙蓉帳?”
“.........”
藺衡被堵的沒話說,好半晌才道:“那....那你少來兩次,路程遠,別累着。”
慕裎呸了一記,把令牌放在掌心抛着玩兒。
“你管我呢,本太子愛去幾次去幾次。倘若哪天不高興了,就從暗道出來刺殺你。”
藺衡暗嘆,知道和平共處的機遇少有,趁此把想說的一并都說了,也省得太子殿下總為這回事吃心。
他醞釀片刻,擡眸正色道:“不論你如何理解,我所做所為都絕無半點龌龊心思。”
“慕裎,将你牽扯其中,我自知有愧。日後倘若能償,一定百倍千倍歸還予你。”
這大概是慕裎第一次聽他直呼名姓。
以往總殿下殿下的喚,哪怕惹人氣極,也不過一句‘姓慕的’,後話多半服軟下去。
不得不說,藺衡嗓音低沉,入耳宛如沙礫輕掃。
聞之,竟讓太子殿下有些心神蕩漾。
慕裎偏頭躲過他的直視,淡淡道:“将我牽扯進來的事以後再說,那你舉兵攻打淮北呢?”
當初南憧軍勢如破竹,一路攻陷淮北十六州。
兩位戍邊大将和數十名州牧被就地誅殺,致使淮北幾乎丢失三分之一的領土。
這些時日慕裎對此只字未提,眼下這個時刻提出來,藺衡并不意外。
他認真道:“我有緣由。”
太子殿下頓了頓,微不可查的嗯了聲,随即繼續低頭鼓搗令牌。“這種玉好像很少見,和傳國玉玺是同塊料子罷?”
藺衡:“.........???”
嗯?
上個話題是結束了嗎?
這麽突然?
皇帝陛下嚴重懷疑他是沒聽清,猶疑重複道:“我方才說,我有緣由。”
“聽見啦。”慕裎頭都懶得擡。“我耳朵好使着呢。”
“那你.......不問問,緣由是何?”
慕裎道:“有什麽好問的,橫豎木已成舟,等你哪天想同我解釋的時候再說也不遲。再者,我問了你能現在把十六州還給我?暫時放在你手裏也成,我信你必不會苛待淮北子民。”
藺衡微滞。
他猜自己的神情一定看上去很奇怪,既想舒心大笑,又有點不知所措。
話終于此剛剛好。
兩人心照不宣緘默了一陣。
正待皇帝陛下預備開口,提出時辰不早了,怕喚月他們到湯池屋子裏尋人。
慕裎卻停下擺弄令牌的動作,用一種近乎是心疼的目光望過去。
“藺衡,弦繃太久,是會斷的。”
皇帝陛下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句話裏的意思。
藺衡看得出,他是真心實意的,在乎着自己在南憧的境況。
印象中的慕裎,一直都是端着笑意,或俏皮、或揶揄、或嘲諷。
即便遭遇什麽讓人覺得難受的事,也鮮少露出這般柔軟的一面。
若不是覺得平白無故把人擁進懷裏過于誇張,被安慰到的藺衡想,他勢必是要抱住慕裎,在他肩側倚靠上一陣,以尋求太久沒有體味過的歸屬感的。
事實上,他尚未有動作,太子殿下已然靠過來,分出一半大氅将他攏住。
“你大可以去做任何你認為對的事情,倘若覺得心裏有負擔,就想想咱們在淮北的時候。”
慕裎半張臉埋在衣衫裏,然而耳尖的溫度卻出賣了他故意佯裝的漫不經心。
橫豎都将柔軟的一面袒露了,太子殿下索性破罐子破摔,說完這些時日他在池清宮琢磨出來的真心話。
“我剛認識你的時你才十五歲,幹幹瘦瘦,像沒吃過飽飯似的。那會兒我就想,跟着本太子,總能給你養得胖一些罷。”
“也怪你脾氣倔,起初咱倆相處的不甚愉快,大多數可不都是你自找的?熟悉之後,你那要強到死的性子還是絲毫不見改,回回辛苦本太子幫你出頭去讨公道。”
慕裎柔和的聲線在暗室內輕蕩。
這些他悶了很久的話,此刻被逐一婉婉道來。
“皇兄們時常跟我說,少和區區一介質子混跡。即便你熬得到回南憧,終其一生不過是個備受冷落的皇子,于我沒有半點益處。”
“哼,沒有益處又怎樣呢,難道我要仰仗你才能過上好日子?我是太子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誰敢給我委屈受?”
話說到這裏,藺衡能清晰感覺到他聲量裏的落寞。
手下意識将人圈緊,下颌抵上帶有溫熱觸感的肩頭。
慕裎大抵是嘆息了一聲。
“你是不受寵的皇子也好,是地位尊崇的國君也罷。在我心裏,當年身為貼身近侍的質子,是我應當毫無顧忌回護之人。”
“所以,有些事情大可以告訴我,不要一個人強撐,也不要不理我。”
“這樣你會很辛苦。”
“我會很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