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這邊慕裎和藺衡正在你對我投懷送抱,我對你交付忠誠,相互濃情蜜意(不是!)中。
而文臣武将那邊的相處就遠沒有這般和諧了。
皇帝陛下不在,招待使臣的宴席自然不久後便進入尾聲。
哈可撒擎帶着溫澤公主去客卿小殿歇息,廉溪琢和禮部尚書簡單交涉過相關事宜後也轉出了棠梨宮。
他走至二重宮門口卻發現,自己來時乘的那輛馬車不見了。只剩将軍府的青油布轎攆,以及旁邊杵着的一根人型木頭樁——紀懷塵。
大理寺卿唐堯一見着紀将軍那張嚴肅無比的臉,心下既無奈又好笑,唯恐卷進文臣武将慣常的鬥毆戲碼,忙用手肘撞了撞廉溪琢。
“具南憧刑法第三十八條,戕害中央将軍理應判處流刑。括號,流放地至少相隔三千裏,括號完。”
咬着字尾,唐堯先一步麻溜鑽進自個兒馬車,臉從小窗內探出道:“好了好了,別拆我車轱辘。你家兄長還等你呢,快去罷!”
廉溪琢悶哼,對着嘚駕啰嗬的車馬飛塵直磨牙。
待四下的官員紛紛寒暄離開,他才不情不願的晃到了青油布轎攆跟前。
沒等腳踏上轎子,紀懷塵卻握住他的手腕,順勢往下帶了帶。
“你幹嘛!”被拉一趔趄的廉大學士很生氣。
當然,近距離看清紀懷塵的面龐後他更生氣了。
一臉的鐵青冰冷,活像祖墳讓人刨還被改成了玉米地似的。
“我有話和你說。”
“放開說不行嗎?!”廉溪琢餘光瞥見周遭望來的好奇目光,掙脫的力不禁用重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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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大将軍理智尚存,察覺到在宮門口拉扯的确有些失禮,便松開他的手腕,不過面色依然冷得像塊鐵。
“你方才在席間,為何總盯着那位西川公主看?”
廉大學士短暫一愣,旋即失笑:“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況且,本王爺的風流名聲南憧上下早已皆曉。”
“怎麽,紀将軍第一天認識我?還是帶着士兵到歌坊酒樓裏逮我逮得不夠多?”
紀懷塵蹙眉:“那你當真喜歡她?”
“廢話,本王爺不喜歡她,難道要喜歡你嗎?”
紀懷塵臉側一緋,低聲輕斥道:“不要混說。”
“是啊,不要混說。”廉溪琢又笑,這回笑得很是譏諷。
“我是真的看不懂你,明明就不想我對溫澤公主私心愛慕,卻不肯直說。紀懷塵,聽你一句真心話,就這麽難?”
紀大将軍微微抿唇,啞然片刻方道:“你不要誤會,我..............我沒有別的意思。”
“我只是身為人臣,少不得要提醒你一句,溫澤公主是西川獻給陛下的人。即便你愛美色,但她,你萬萬不可碰。”
“噢,所以你并非是惱我對她過多關注,而是怕,我讓藺衡難堪?”
“隅清!”紀懷塵薄怒。“陛下的名諱,豈能直呼。”
廉溪琢雙手抱臂,一副看傻子的模樣。
半晌,他挑唇一笑。“很好,紀将軍的教誨說完了?那恕在下不加奉陪,告辭。”
說罷轉身擡腳向前,動作幹淨利落到對方連想挽留的手都沒來得及伸出去。
紀懷塵但凡心思細膩那麽一點兒。
他都能注意到廉溪琢已然泛紅的眸子。
那促促走遠的背影,其實滿是落寞與神傷。
直到廉大學士走出去許久,紀懷塵才重重嘆氣。
他好像..........又浪費了一次好好聊天的機會。
馬車上的随從琢磨良久,終是惴惴詢問:“将軍,這酒.............”
上回廉溪琢随口嘟囔幾句,說東市酒坊的新釀香醇濃厚。
他便悄悄去買了一壇,本想着今兒拿給小王爺高興一下的。沒想到酒尚未送出手,結果人先讓他給氣跑了。
“帶回将軍府罷,和解酒湯一塊,放到隅清的廂房裏。”
在寒風中轉了半個多時辰,廉溪琢終于搭乘上了過路官員的順風馬車。
直至吏官将疑似被抛棄在宮道上的大學士,平穩送到某煙柳巷門口的時候,揉着酸疼腿腳的那個面色才稍稍有所緩和。
廉大學士客氣道過謝,然後在同僚的注視下,連瘸帶拐地紮進了長歌坊,并且一口氣點了八個唱小曲兒的姑娘作陪。
長歌坊是廉溪琢常來的地兒,慣以呢哝軟語和江南小調聞名于皇城。
倘若閑着無事,到此聽聽酥到骨子裏的曲兒,絕對是無可匹敵的享受。
然而廉溪琢今日心情不佳,琵琶叮咛不但沒有撫平心頭煩悶,反倒讓他無端生出一股子邪火。
“爺,這酒烈的很,喝得如此猛怕是要傷身呢。”
一位面容姣麗的舞姬溫言相勸。
她腰肢纖纖,半個身子斜倚,胸脯幾差要貼到廉溪琢懷裏去了。
出乎意料的,廉大學士迅速躲閃,劈手搶回酒杯的樣子全然沒有半點憐香惜玉,且神情裏蘊滿淡漠疏離。
姑娘遭了冷待,如杏瓣的眸子閃過幾抹尴尬,随即強笑道:“爺,奴家前兒新學了支舞,跳給您瞧一瞧解解悶,如何?”
“出去。”
廉溪琢猛灌下幾大口烈酒,嗓音不似往常那般輕快溫和。而是低沉喑啞,極符合他此刻半醉半醒的落魄狀态。
姑娘還想開口,卻被撇過來的駭人目光驚到不敢出聲。她只得收斂起僵在唇角的笑,悻悻退出雅間。
外人都傳,廉大學士貪圖美色,風流不拘。
可事實呢。
事實廉溪琢是愛逛風月場所不假,但他向來只聽曲賞舞,卻從不染指任何姬女或小倌。
他故意編造旖旎情事放任其流傳出去,一則是為了麻痹朝臣,降低自身的威脅。
畢竟任職文臣衆首,又是藺衡極其信任的心腹。
二則是因為紀懷塵。
年幼時的他和紀懷塵,大概算是肝膽相照的兄弟罷。
老将軍常年在外征伐,兩個孩子無人照管,少不得與街坊四鄰往來鬧騰。
那會兒将軍府對街有着四五位朝中重臣的官邸,家中少爺們總愛湊成堆了找趣兒。
也不鼓搗作詩射覆這種閑逸雅事,盡學着市井孩童上樹掏鳥蛋,下河摸肥魚。
偏偏他們兩個都是貴胄世家裏身份特殊的存在。
紀老将軍位高權重,與将軍府的世子結交,哪怕只是孩子間的單純友情,也不免被有心人安上私營朋黨的嫌疑。
廉溪琢就更不必提了,說得好聽是先帝眷顧不忍其淌後宮渾水。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那是宮裏呆不下去才被送到将軍府的。所謂王爺,等同随意安置的燙手山芋。
既沒人願意,也沒人敢邀他們找樂子,于是理所當然的,他們成了彼此唯一的玩伴。
起初紀懷塵還時常陪着廉溪琢。
春季去山坡上踏青,放紙鳶、夏季到田裏偷西瓜、秋季在小溪挖河蟹、冬季圍爐賞雪。
嚴寒更疊,他們共同度過了幾年無憂無慮的美好歲月。
可慢慢的,紀懷塵就不怎麽愛出門了,他的大部分時間都貢獻給了将軍府的後院——那個十八般兵器俱全的習武場。
他是為繼承父業,守衛南憧的社稷江山,這點廉溪琢明白。
所以廉溪琢也不出門,轉而日複一日在習武場陪他。從日出到夜幕,等着紀懷塵結束疲憊的一天,和自己說上幾句話。
後來老将軍過世,紀懷塵身兼數職,廉溪琢依然理解他的辛苦。
便打理好将軍府的瑣碎,希望他可以心無旁骛的處理軍中要務。
時光荏苒,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他們之間的相處方式開始變得奇怪。
要麽十天半個月不見面,要麽見面就是談事情。最後竟然發展到除了必要的交談,彼此相顧無言的地步。
直到廉溪琢某次不高興,到酒館一醉酩酊。
那日紀懷塵聽聞後慌了神,放下公務,找遍皇城所有的酒館尋到他,并将他帶回去悉心照顧了整夜。
“一定要用這種方式,才能換到你的一點關心,對嗎?”
廉溪琢極少如此失态,他砸碎空酒壇,掃掉桌面擺放的碗碟長箸。
“我算什麽,對你紀懷塵來說,我究竟算什麽啊”
“兄弟嗎?曾經一人單挑欺負我的十來個孩子,說往後會照顧我不受半點傷的哥哥?”
“或是管家?替你打理将軍府的家事,每月還不開工錢的那種?”
“不,是你的死對頭罷。”廉溪琢喃喃,明眸內水汽翻湧。
“是了,作風不檢點,丢盡将軍府顏面的野孩子。”
他原本笑起來就相當明朗,小小的梨渦帶着俏皮。
此時酒勁作祟,面色變為酡紅,過于濃密的眼睫浮動微顫,在燈盞下平添幾分脆弱之感。
地上碎瓷狼藉,不少酒漬傾倒,澆灑在他前襟和衣擺,氲洇出成片斑駁。
.....................紀懷塵聞風趕來時看見的就是這副境況。
“隅清?”
紀大将軍輕喚,嗅見濃濃酒味不由得擰緊眉結。
“胡鬧.........走,跟我回去。”
“別碰我。”廉溪琢醉是醉得厲害,但尚且認得出面前的人是誰。
他一陣蓄力,打算潇灑拍開紀懷塵湊過來的爪子。
..............眼花了。
沒拍到。
自個兒手倒在桌角磕青了一塊。
紀懷塵無奈,剛想來硬的,扛回去喂個醒酒湯完事。
不成想廉大學士晃晃悠悠站起身,連撲帶壓的把他抵到屏風上。
“他們都說我克父克母克親姐,将軍,你離我這麽遠,是怕哪天,也被我克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