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廉溪琢這樣一說,紀懷塵就覺着心裏像是有把鈍刀劃過,傳來陣陣難以抑制的酸楚。

他一直都知道廉溪琢過得并不似表面看上去那般自在潇灑,也清楚那些嚼舌根的話是小王爺的心頭刺。

廉溪琢父母過世的早,惠娴皇後香消玉殒後,他在這個世間便再無至親。

和他朝夕與共的人,僅紀懷塵而已。

可對紀懷塵來說,又何嘗不是這樣呢。娘親撒手人寰,父親以身殉國,這世間與他息息相關的,也僅廉溪琢一人。

紀将軍遭酒氣熏得穩不住身形,他仔細望着距離咫尺的面龐,下意識擡手抹去對方唇畔的水漬。

“我們回家,好嗎?”

“回家..........”被酒勁徹底掌控的廉溪琢一反常态,他慢慢蹲下,抱起膝縮成一團。

“藺衡追着慕裎跑了,将軍府裏又黑燈瞎火的,我哪有家啊。”

紀懷塵一怔。

他從未發現,原來廉溪琢的骨架子那樣消瘦,仿佛一折就會斷掉似的。

全然不像平日神采奕奕,尤其往酒樓跑的時候,那叫一個精神抖擻。

好不容易碰着了閑談片刻,他也牙尖嘴利,三兩句話就堵得人張不開嘴。

而眼下如此脆弱無助,倒叫紀懷塵心裏極不是滋味了。

鬼使神差。

紀大将軍撈起擱置的酒盞,仰頭猛灌幾口。

這酒是烈,入喉辛辣無比,從舌尖直燒到胃。

廉溪琢眨巴眸子盯了一瞬,旋即發笑。“酒不是這樣喝的,你看我。”

他口齒不太清,字節聲聽上去更像在呓語。

廉大學士迷瞪着雙眼,摸摸索索,最終撿了只殘破的玉爵。

不得不承認,盡管廉溪琢這會兒反應微遲,可他擡颌品酒,勾唇回味的模樣仍然好看的緊。

紀懷塵有些愣了。

常年在軍中生活,看得多的還是五大三粗的男人。光着臂膀,上頭布滿猙獰的傷疤。

也有五官端正斯文的,通常在文書處或者營帳後勤部。

如廉小王爺這樣集領兵統帥和尋歡作樂于一身,且容貌俊美非凡的,屈指可數。

紀懷塵的酒量不是很好,第四口烈酒進肚後,眼前的人影逐漸朦胧起來。

“隅清............”

“嗯?”

酒壇漸空,廉大學士渾然忘記剛才向人質問過什麽問題,也不記得和對向坐着的人是不是有仇了。

他一把攥住同樣東倒西歪的紀懷塵。“幹嘛。”

“我有話..........想和你說。”

“閉嘴!”廉溪琢胡亂揮手。“清醒的時候就沒少聽你教訓,怎得喝多了你、你還不放過我?”

紀懷塵砸吧幾下唇,露出一種既心疼又無奈的神情。

他不擅表達,最溫柔的方式不過是買上一壇廉溪琢喜歡的酒,換人能給個好臉色瞧。

況且今晚他原本就沒想來興師問罪。

喝酒傷身,他只是不希望廉溪琢拿自個兒身子撒氣。

“我沒有要教訓你,我是想說,如果大醉一場能讓你高興點的話,那我陪你。”

深度醉酒的結果很美妙。

當然,美妙的含義并不包括被長歌坊的掌櫃揪着算該賠多少銀子,以及文臣武将雙雙錯過了翌日和皇帝陛下商讨政務的時辰。

“廉溪琢就算了,居然連紀懷塵也?”

獨自應付完西川國君的藺衡一臉痛心疾首,邊丢奏章本子邊如是喟嘆。

碰巧當事者之一擡腳進門,聞言惡人先告狀:“什麽話,他要不來找我續杯,哪有後面再幹整整三壇酒的茬兒。”

紀懷塵沒反駁。

主要是人不在場,且麻着腮幫子在将軍府裏醒酒呢。

藺衡瞧了瞧小舅舅兩眼烏青,不禁啧聲道:“一錯眼就吵架,說來聽聽罷,這回是為着哪位姑娘啊?”

“看來你和太子殿下相處甚歡吶,還有功夫來管我們的閑事?”

廉溪琢哼笑,找了個話頭岔開。

“你倆進展到哪一步了?”藺衡才不上他的當。“聽說和溫澤公主有關?孤的愛将該不是要開竅了罷?”

“昨晚太子殿下受了委屈,陛下就沒送點禮物好好安撫?”

“懷塵一貫老實,若不是當真心裏不痛快,哪能到歌坊買醉?”

“陛下氣色是好,與太子殿下春宵一度體驗感如何?”

好嘛。

各聊各的還挺和睦。

藺衡莞爾,看在心情的确不賴的份上,也不計較小舅舅顧左右而言他。

“承乾殿借你小憩片刻,睡醒別忘了替孤把折子批完,嗯?”

話落,做皇帝的那個轉身便往外走,順手還拎了一副舒适軟乎的馬鞍。

“不是,活都交給我,那你幹啥去?”廉溪琢手揣在袖子裏,滿臉憤懑:“再說誰要小憩了,本王爺精神的很。”

“跑馬場,慕裎邀我一同騎馬。”

藺衡炫耀似的晃晃馬鞍,笑得十分燦爛。

“既然當我是家人,就不要嘴硬逞強。你那黑眼圈沒個整宿壓根熬不出來,若非将軍府裏呆不住,未必就肯往宮裏跑罷?”

“好啦,醒酒湯和常用的錦枕都已準備妥了。懷塵今日不會進宮,你可以歇個好覺。”

拿馬鞍給太子殿下獻殷勤的藺衡很愉快。

總算盼來心上人,卻眼見慕裎身邊跟個眉清目秀小崽子的國君大人很氣憤。

“這位是?”

“溫閑庭,溫澤公主的幼弟。”慕裎颔首,介紹名姓的同時還在小崽子腦袋上輕揉。

“我與世子在禦花園中偶遇,聽聞他馬術了得,所以帶過來轉轉湊個熱鬧,陛下不會介意罷?”

“孤不——”“閑庭,吃糖糕嗎?”

藺衡:“..................”好像也沒有真心想問的樣子呢。

溫閑庭生得張娃娃臉,十四五歲的年紀,眯眼一笑煞是可愛。

“吃,謝謝哥哥!”

藺衡面上不動聲色,然而手指早在背後緊緊攥拳。

好家夥。

半日沒防備,哥哥就都叫上了?

看這等親昵,糖糕吃完難不成還想賴着一塊兒騎馬?

“孤不知有外人來,茶點只備了一份。”

“這樣啊。”慕裎略一思忖,點頭道:“我的那份給閑庭好了,南憧吃食精致小巧,配上清茶嘗起來風味絕佳。”

“哥哥喜歡甜食嗎?西川産的奶糖最香,有機會讓人給哥哥捎帶些正宗的過來?”

他們倆一談一樂,氣氛相當融洽。

但站在旁邊硬生生混成陪襯的皇帝陛下着實是笑不出來。

難得哄太子殿下主動邀約,為讓小祖宗馬騎得舒适點,藺衡還特意去找了副柔軟的鞍子。

他連騎同一匹馬增進感情的說辭都想好了。

誰料...............

“多謝陛下。”

搶走馬鞍的慕裎滿意道謝,謝完不忘順手插刀。

“陛下再見。”

???

啥玩意就再見???

藺衡掙紮:“昨日不是說,讓孤教你騎馬的麽?”

“噢,我已經請閑庭教我了。對罷,小師傅~”

溫閑庭腼腆垂首,白白淨淨的面龐上閃過一抹紅暈。“說好是相互讨教的嘛,哥哥怎麽還打趣我。”

藺衡:我是誰?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嘶,世子這身量,上馬怕是有些困難罷?”

孤沒有嘲笑他矮!

孤是在陳述事實!

挺直腰背的皇帝陛下面露微笑。

慕裎淡淡一睨,側目對溫閑庭柔聲道:“無妨,哥哥抱你上去。”

藺衡:“.................”

孤也是話多。

他還想再次掙紮來着,那邊溫澤公主袅袅婷婷,一席束緊長衣翩然趨近。

“參見陛下。”

溫澤公主不屈膝福禮,反倒拱手抱拳。

“閑庭這孩子自小讓我給寵壞了,倘若有冒犯之處,請陛下與太子殿下寬宥。”

得,說公道話的來了。藺衡幾乎忍不住點頭。

這小崽子不但霸占走慕裎,打攪他和心上人安逸恬靜的時刻,還一口一個哥哥的叫。

真叫人聽得怄氣!

他尚未出言,慕裎先聳肩道:“沒有呀,世子儀态得體,脾性溫和,我們一見如故呢。”

“是嗎?”溫澤公主眼底含笑。“如此甚好。”

大抵是藺衡的錯覺,他覺着對面兩人說完這話,似乎紛紛朝自個兒瞄了一記。

搞的皇帝陛下只得配和表态:“嗯,甚好。”

溫澤公主又道:“臣女方才信步一逛,瞧馬場擺放着弓箭,想起諸國皆傳陛下騎射技藝精湛。便鬥膽請求,陛下可否向臣女賜教一二?”

比箭術?

若放在平日,藺衡基本不會對此多加搭理。

不說有沒有人敢與國君比試,就論提起話頭的是個姑娘家。輸或贏,都不免要落下口舌。

但此時不一般。

此時要不找點事轉移注意力,藺衡切實擔心,自己會當衆把小崽子的腦袋錘成喇叭花。

而慕裎對皇帝陛下的怨念渾然不覺。

在某人後槽牙咬緊的注視中,有恃無恐的,和溫閑庭親親熱熱轉向了馬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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