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籲——”
勾月高懸,夜半時分,幾道身影乘着快馬奔進城門。
“蕭将軍,剛剛聖上那邊傳信說宮宴已經開始,請将軍快馬……再快些前去赴宴。”這道聲音從為首那人的左後方傳來,夾雜在獵獵寒風中,轉瞬間就消弭在幾近結霜的低溫下。
“他放屁!北疆距離京城本就路遠,快馬也要一天一夜!”又一個聲音憤憤不平,“那皇帝佬兒在那椅子上癱着倒是舒服,什麽時候體恤過我們将……”
聲音戛然而止。
月光下,為首那人右手微微擡起,指尖似是不經意間劃過了一個極小的弧度,但跟随他多年的軍士都清楚,這是他叫人噤聲的意思。
他放緩馬蹄,銀質護腕泛着寒光。
“這是京城,不是北疆。慎言。”他微微偏過頭,語氣堪稱平緩,卻習慣性地含着一.股威壓在裏面。
宮道上空無一人,除了身後偶傳來的馬鼻打響,再無其他人開口。
他直挺身姿立于馬上,隐藏在銀色面具下的面孔不見喜怒。目光躍過層層宮牆,最終定格在宮宴處的靡靡絲竹與觥籌交錯處。
若是士兵們能看見他的正臉,應是覺得陌生才對。
那是常年征戰于北疆沙場的蕭将軍,從未有過的複雜神色。
良久,他卻只是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
“今日宮路上執勤士兵少,可是由于宮宴的緣故?”
“回将軍,理論上縱使是宮宴,路上也不該是如此空曠才對……”
堪稱詭異的感覺從每個人心底升起,為首那人握缰繩的手一緊,馬蹄聲再次融進無邊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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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宮宴殿內。輕紗軟香,舞.女曼腰,觥籌交錯。
幾日前,北将蕭向翎一舉繳清了塞北多年的叛亂,收複了游離在外十餘年的邊境。皇帝大喜,大赦天下,并宴請文武百官。
宮宴上,皇上坐于龍臺之上,兩鬓略白,由于不勝酒力,眼中已顯露疲态。
丞相卻仍滿面紅光地站在大堂中間滔滔不絕。
“北疆平,四海清,此乃天佑我國土。陛下聖明,此乃百姓之福啊!”
丞相身着仙鶴紋紫衣,手裏握着一盅酒,已經喝得搖搖欲墜。
聽了這話,衆臣連忙把屁.股移開溫暖的軟墊,跪成跟桌案一邊高,把坐在龍位上那人誇得天花亂墜。
“只是這蕭将軍身為主将,卻連為他設的慶功宴都敢缺席,這豈不是……”丞相一邊瞥着皇上的臉色,一邊适可而止地停下了話頭。
“是啊,聖上英明,犒賞三軍的請帖快馬送到了北疆,這蕭向翎竟至今未應,這居心難料啊。”有人應和道。
“此次戰捷,乃是天佑聖上,這蕭向翎如此放肆,難道是……想證明自己的功勳不成?”
這話說得不可謂不厲害。
戰捷是“陛下聖明,天佑皇上”,那蕭向翎若是搶功勞,豈不是搶到了皇帝佬兒的頭上來?
不少人立刻白了臉色,紛紛跪在地上不敢說話。
丞相看着實現安排好的事情順利進行,眼底泛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慶幸,還想繼續順水推舟,目光卻驟然一緊。
或許是錯覺,在這衆人噤若寒蟬的大殿之上,他竟聽到一聲極淺的輕笑。
那笑聲在空氣中轉了幾個彎,打在他臉上卻是啪啪作響。
到嘴邊的話頭被活生生咽了下去,他偏過目光向聲音傳來的角落一看
這大膽狂徒是誰?
只見那人一席白衣被暗光鍍成了青灰,身子骨架有些單薄,像是個沒長開的少年人。略微低着頭,神色晦暗不明,只有兩縷長鬓發垂在額前,遮住眼尾一痕。
他仿佛沒注意到殿內劍拔弩張的氣氛一般,自顧自地喝着酒,瑩白的指尖輕捏起酒盞,擦過象牙筷,發出一聲不輕不重的脆響。
丞相借着三分醉意,本就不靈光的腦子裏梭巡了幾圈,竟是對此人毫無印象!
似是注意到丞相的目光,那人脖頸微微上擡,順帶着隐在領口中的頸線一同伸展。
他并未有絲毫被凝視的局促,反而稍微擡起酒盞,隔空對着丞相一碰。
似乎又笑了一下。
無來由地,丞相竟察覺出一絲不安的情緒來。
他喝酒的動作有哪裏不對!
“你是何人,竟敢不跪,莫不是想忤逆聖上不成!”來不及細想,視線交接前的一瞬,丞相急忙擡手怒喝道。
那人動作一頓,幾滴酒便濺到桌案上來。
他迎着衆人的目光起身,眼神直直盯着丞相,朝着大堂中間走來。
丞相微微握緊了手掌,縱使一切都在他的股掌之中,那人仍讓他下意識感到不安。
沒人發現,在他起身之時,隐在桌下的左手在寬大的袍袖內微微翻轉,有一道不被人察覺的寒光倏然閃過。
他跪在殿堂中間朝着皇上行了一個大禮,笑着開口道。
“兒臣江嶼,慶賀父皇收複疆土,國泰民安。”
七皇子江嶼!
丞相肩頭肉眼可見地一抖,似是忽然從酒中醒過來,瞬間臉色煞白。
衆所周知:由于母妃之故,七皇子被他父皇恨得不淺。
因此,他十歲之時便被送到西域邊境,名曰鎮守,實為圈養。還要選個離皇城遠的地方,眼不見心不煩。
轉眼間七年過去,江嶼已是容貌大變。而衆人不認識他,也是情理之中。
但其人雖不在京城,但宮中關于他的傳聞,這些年卻都沒斷過。
有傳他容貌極其俊美,連西域女子都比不上其半分瑰麗;有傳他自下生胸前便墜有血玉,為不詳之兆;有傳他病弱體虛又畏寒,夏天門窗緊閉不許通風,冬日要比常人多加幾盆爐火,在西域待了十七年,愣是連劍都提不起來。
更為禁忌的傳聞是:七皇子江嶼從不喜府上那些軟香潤玉,連對西域公主都是不冷不熱。如此推測,大抵是歡喜男色。
皇上微微擺了擺手,對丞相不認得江嶼的事情表示理解,随即目光轉向江嶼,霎時冰冷了不少,“你在西域待了七年,有何收獲?”
“兒臣不才,略通些許雕花縫紉之技罷了。”江嶼笑答。
“你是朕的皇子,又不是我宮裏的裁縫!”皇上連表面功夫都不想裝,一拍桌案怒道,“你出京七年詩書劍藝沒學到,渾身的刺倒是一根都沒給我少!”
江嶼仍跪在地面上,目光卻是徑直打向那龍位上坐的人,“回禀父皇,兒臣在西域有學,人身體發膚皆受之于父母。既如此,兒臣怎敢胡亂拔刺。”
衆人霎時出了一身冷汗,心中一同閃過一個想法:這七皇子外表看上去是真的弱,但性子也是真的剛。
江嶼對周遭的尴尬恍若未見,放軟聲音說道,“還有一事要說與父皇聽。今日是母妃忌日,昨夜母妃托夢給兒臣,祝父皇龍體安康,國運昌盛。”
話音未落,堂內霎時靜谧至極。衆人面面相觑,連個大氣也不敢出。
這話就有些剛到過分了。
江嶼這句話不是在傾訴思親之情,而是把自己往火坑裏推!
對外,都說江嶼母妃是誕子而死,但在朝中,她的真正死因并非秘密。
她本是貌美飒爽的北疆公主,嫁往中原和親,卻居心叵測,一直暗地裏與北疆互通口風,以至于中原兩城失守,戰火紛争十餘年,收複邊境的大業毀于一旦。
最後,被皇上一杯鸩酒賜死。
“所以呢?”皇上眯起渾濁的眼睛,由于激動身體微微顫抖着,咬着牙一字一句問道。
像是弦被拉緊,劍拔弩張,整個殿堂內的人肌肉緊繃。
唯有那跪在地上的人,看似卑低,卻始終挺着背脊。
江嶼垂下眼睫,“而今蕭向翎将軍一劍平定塞北,也算是達成了母妃的夙願。只是今日未出席宮宴引得丞相不悅,懇請父皇準兒臣為丞相敬酒一杯,替蕭将軍聊表歉意。”
未等皇上開口,他便擅自起身對侍女說道,“勞駕去把我桌案上的酒壺拿來。”
侍女依言照做。
而江嶼二人身後,二皇子江馳濱卻因為這一句話驟然睜大雙眼。
江嶼似是回頭看了一下他,幅度極小,仿若是錯覺。
随即他立刻朝着丞相伸出左手,素白的指尖在丞相紫色的袖口布料上輕輕滑過,擡起前輕輕一按。
外人看上去是“輕輕”,但丞相卻覺那一下有些刺痛,不由皺起了眉。
“這絲料的樣式漂亮得很。”江嶼擡眸一笑,“這布料在西域倒是很少見。”
丞相從鼻子裏哼了一口氣,不屑地看着江嶼。心想果真是個不成器的,跟他母妃一個樣,堂堂皇子整天竟然只想着衣料華美。
“那是自然。”二皇子手下的幕僚蘇洋笑道,随即看似無意間走到江嶼身邊,以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音量說道,“畢竟,美人才能識美衣。”
江嶼面上仍維持着體面的笑意,卻微微眯起了眼睛。
那人說得不假,江嶼八成繼承了母妃的風骨,面容美極。
眼皮、睫毛、瓷器般潤色的眼白、筆硯中垂墨下墜般的瞳色,而那勾勒的筆鋒偏不願圓潤收尾,靜态中張揚出動勢來。
與他母妃不同的是,江嶼有股清冷在骨子裏,總是有種旁人勿進的味道。
無表情的時候極冷,笑着的時候也泛着涼意,像是裹在棉花裏的刀,匿在冰面下的火。
江嶼沒搭話,從侍女手中接過酒壺,斟了滿滿一杯,擡手就要遞給丞相。
衆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江嶼二人處,沒人注意到他遞杯的一瞬間,一直站在一旁的二皇子神色驟變,“住手”二字即将脫口而出。
江嶼擡眸,嘴角還沒來得及下按,卻連那笑意也顯得吝啬,仿佛置身事外。
皮囊欣喜,骨相淡漠。
與此同時,潛伏在大殿四角的暗衛拔刀出鞘,緊盯着二皇子的臉色,随時準備沖進去拼死一搏。
二皇子拳頭握得死緊,眼睛盯死在酒盞上面。良久,卻終究放棄一般,微微擺了擺手。
暗衛退回幕簾之後,刀鋒回鞘。
就在丞相即将接過酒盞之時,江嶼臉上卻突然出現了十分複雜的神情,交織着痛苦與壓抑,眉頭皺得死緊,甚至有細微的冷汗從額角冒出來。
下一刻,他竟是對着丞相直直吐出一大口泛黑的鮮血來。
他手中的酒盞落地,炸開滿地的碎瓷片,而那地面上銀質的新雕沾上酒水,竟緩慢浮現出一層青黑。
江嶼的酒壺中有毒!
丞相維持着接過酒盞的姿勢當場愣在了原地,此起彼伏的議論聲在堂上陸續響起,江嶼的侍從顧淵飛蹿出來扶住江嶼即将倒下的身體。
皇上“啪”地一聲拍響桌面,桌案上的杯盤霹靂乓啷撒了一地。
衆臣者才想起來急傳宣太醫。
“啓……啓禀陛下,太醫今早全被派出宮查看瘟疫情況尚未回宮,這……急宣不來啊。”
二皇子江馳濱站在衆人身後,終于肩膀一落,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顧淵看着江嶼的面色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逐漸蒼白,身體已經完全失去了力氣,不斷從自己懷中滑下。不由得痛哭失聲,“殿下!殿下您堅持一下!”
他朝着殿上跪了下來,“皇上,宴會上偏偏七殿下的酒壺中被摻了毒,而太醫又恰好在今早被派出城,必有人從中作梗,還請皇上明察啊!”
“好……好啊。”皇上的聲音抖着,“今天給朕的皇子酒裏下毒,明日是不是敢在朕的枕頭下藏刀啊!今日進出所有的侍女、奴才,給我一個個審!”
混亂中,顧淵似是覺得袖口被人扯了一下,低頭一看。淚眼朦胧中,竟見江嶼嘴角輕微一勾,露出了一個細微而狡黠的笑意。
他動作猛地一頓。
可惜沒人看到江嶼的小動作,因為皇上正從座位上緩緩站起,朝着倒在地上的江嶼走了過來。
他雙手輕輕抖着,眼底還泛着水光。
他對自己這個小兒子的感情是糾結且複雜的。若楊公主曾是他盛寵的貴妃,最後由愛生恨,若楊死後便只能把一切情愫轉移到江嶼身上。
即使江嶼被出派西域七年,早就錯過了在朝中積累勢力的最好時機,再也不會造成任何禍害。
但他還是覺得江嶼該死。
從若楊叛國的那一刻起。
江嶼又怎會不清楚,他注視着皇上渾濁而複雜的目光,緩緩合上了眼睛。
“回,府。”他低聲沙啞道。
顧淵攙扶着勉強能站起來的江嶼向門外走去。
江嶼朝着顧淵動作極其微小地搖了搖頭,随即将重心從顧淵身上移開,卻依舊裝成一副蹒跚虛弱随時死翹翹的樣子來。
他數着自己的步子。
第一步。
江馳濱朝皇上做了個揖,為他找了個臺階,“兒臣府上還有專治毒發的藥丸,或許可以給阿嶼一試。”
這聲“阿嶼”叫得衆人惡寒。皇上顫着呼出了一口氣,似是已經沒了說話的力氣,轉身向回走。
第二步。
堂內幕後似是有刀光閃過,銳利的人影轉瞬即逝,緊随着江嶼的腳步。
……
第三十步。
再一步,便可踏出這殿門。
“啊!來人!快來人!”
背後突然傳來凄厲的喊叫聲,腳步聲紛亂.交錯,桌子掀翻的巨震響起,伴随着人倒地的一聲巨響。
幕簾後人影也在此時加速,不僅是殿內,就連紙窗外,也映着身着便服的兵衛。
江嶼在此時回頭。
殿中已是一片紛亂,丞相翻着白眼,口吐黑血倒在地上,撞翻了桌案。
跨過三十步的距離,江嶼對上他已經沒有焦距的渾濁目光。
丞相眼中的光正在無可逆轉地迅速黯淡,而那濁目的主人卻明顯沒搞清發生了什麽,還覺自己只是飲酒過量,以至于意識有些模糊。
沒人看見,江嶼的手微微抖着,眸子緩慢浮上一層霧紅。
因為他透過那雙眼,看到了一個人。
那是一位絕美的女子,卻是血淚縱橫、明眸含冤、死不瞑目。
——是他的母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