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江嶼能說出這樣的話并不令人意外。
眼下形式驟變,從宮宴到現在不過幾個月的時間,當朝丞相離奇身死原因未明,江馳濱下毒謀害暴露身陷牢獄之中,太子從火場中求得一生至今卧床不起……
唯有江嶼,像一把匿在暗處的劍,潛伏到幾近腐蝕、鈍化,卻絲毫阻擋不了他在關鍵時機橫空出鞘。
一把好劍,不出則已,出必見血光。
有些人天生适合安于高堂,有些人适合為梯,而有些人注定無法安于囹圄,非要在這渾水裏攪合一番,才算放蕩。
蕭向翎眼睛緊緊盯着江嶼。
那眼中純粹得只剩江嶼的映像,澄澈而熱切。
他說:“那你能為我做什麽?”
“你想回北疆。”
“我不想。”
江嶼詫異擡眼。
蕭向翎在北疆立了大功,便被叫回京城拴着,但凡是誰都會替他感到不平、憤慨。
但蕭向翎說他不想回去。
莫非是京城的美人太礙眼了?
蕭向翎眼尾微彎,含了幾分似笑非笑的意味,刻意壓低了聲音開口,喑啞回蕩在江嶼耳側。
“我如果想回去,一開始根本就不會過來。”
Advertisement
江嶼無聲攥起了拳。
“皇上還沒有那麽大面子,能逼我做我不喜歡的事情。”蕭向翎眼中笑意盡消,只餘下深不可測,“而我,也不喜歡站在任何一邊。”
“既不喜站明立場,那蕭将軍那日又何必在朝堂之上,非要做七皇子伴讀呢?”江嶼嘲道。
“那我奉旨将宮女兄妹二人骨灰送回不歸山,七殿下又為何執意要跟過來呢?”
江嶼語氣一頓,沒吭聲。
蕭向翎走上前一步,繼續逼問,“那宮女的兄長不是無緣無故死在牢中的,他在裏面好好呆了幾十天,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自盡身亡了?”
江嶼嘴角緊緊抿在一起,似乎還微微顫着。
“七殿下為了達到目的,還真是不擇手段。”
在堂上面對宮女時略帶愧疚的眼神,主動提出要跟蕭向翎一齊将骨灰送回不歸山……這些看似不經意的細節并非毫無預謀,而這些微末的動作完全逃不過蕭向翎的眼睛。
“江嶼,我覺得你有必要知道一些事情。”蕭向翎垂着眸子,話語中沒有什麽溫度,“我來京城不是被強迫,是為了一些私事,而我沒有任何興趣參與到你們的內鬥當中,不會私結黨派,也不希望任何人來拉攏我。”
這段話完全出于江嶼意料之外,他永遠圓滑的表情難得地出現了一絲裂縫,愣了半秒鐘,像是沒從蕭向翎的話中緩過神來。
“私事……”江嶼緩慢重複着,低聲問道,“是你之前提到的故人嗎?”
江嶼微微低着頭,看不清對方的神色,也沒聽到對方的任何答複。
他平日裏一向是冷漠的、決然的、游刃有餘的,此刻卻十分反常地有些遲鈍。
不知為何,似乎在他潛意識裏面,蕭向翎一直是站在他這一方的,兩次于生死困境搭手救了他一命。像顧淵、夏之行一樣,都會始終站在他身後。
而在這場計劃裏面,蕭向翎是最大的不确定性。
而此刻,江嶼的一切神情都隐藏在濃密而顫動的睫毛下,連少見的迷茫都克制得恰到好處。
蕭向翎驀然沒了繼續嘲下去的欲望。
似乎很久,實際上只有幾秒鐘,江嶼擡起頭問道,“什麽時候出發?”
指的是去不歸山。
“明日一早?”
“可以。”
京城離不歸山的路程并不算近,而此時京城內部尚亂,皇帝氣到咳血精神不振,太子傷勢未愈,江馳濱在牢中未被處置。
的确不是适合離開過久的時機。
為了趕路程,江嶼沒乘車駕,只是與蕭向翎二人二馬徑直出發。顧淵被留在京城中盯着江馳濱,兩人沒帶任何随從。
昨天夜裏蕭向翎走後,夏之行又到江嶼寝宮中語重心長了一番。
“這太冒險了。”他說道,“你一不知蕭向翎來歷,二不知他立場。他之前被你擺了一道,在那荒山野嶺若是他想對你動手,我們連骨灰都讨不回來。”
“不會。”江嶼在屏障內換了一身衣,及腰的墨色長發被放下來。
他頓了頓,又繼續解釋道,“這個時間點,傷害我沒有任何意義。”
“那你又何必要冒這個險?”夏之行氣極,“又不是什麽性命攸關的大事,你非要跟那沙場舔血的野狼同行,你從火場中的重傷還沒好全。而且一個人也不帶,好歹你讓顧淵跟你……”
“夏大人。”江嶼從屏障內走出來,打斷對方的話。
夏之行一愣。
或許是室內燭光有些昏暗,或許是江嶼的臉色過于蒼白,夏之行總覺得現在的江嶼有些反常的憔悴。
——由于一直沒休息好,江嶼的眼底有些烏青,就寝時穿的衣服并不如白天裏那樣緊密,稍一動作,領口便露出泛紅的包紮布條。
是火場中的舊傷。
按着日子本該快好了,卻耐不住江嶼整天瞎折騰,愣是反反複複拖到了現在。
“不太會騎馬?”室外,蕭向翎含着幾分笑意的聲音把江嶼的神智拽了回來。
江嶼倒是好好跨坐在馬上,只是那馬卻像不服氣一般,在缰繩可控的範圍內左右邁着小碎步。
江嶼的确不大會騎馬。
或者說,他從小到大除了在騎射場上練過幾次,也沒什麽騎馬的機會。
“缰繩要握緊,在馬面前不能露怯。”蕭向翎看出江嶼的生疏,提醒道,“路程遠時間緊,如果殿下不習慣騎馬,大可……”
“留在京城”幾個字還沒說出口,江嶼已經猛地一夾馬肚子,身-下白馬瞬間撒蹄奔了起來。
說是撒蹄狂奔都不為過。
按理說顧淵為江嶼備的馬定不會太瘋,大概只是江嶼操作不當,在馬背上颠簸得像一把碎石頭。
按這個架勢別說到不歸山,走不到一半,馬會脫力,人會震吐。
蕭向翎瞳孔微縮,緊跟了上去。
江嶼緊握着缰繩,卻覺得馬總像跟他作對一般,每一下都想把他颠下去。
而記憶中,騎射場裏的騎馬經歷也從未如此狼狽。
距離京城越來越遠,周遭景色愈發荒涼,雜草高得過了腰,撲面而來的冷風淩厲得像刀鋒。
江嶼氣息開始不穩,他感受到缰繩與手心摩擦處傳來的劇痛,以及用力到幾乎麻到失去知覺的腿部。
他覺得這馬是真的有點瘋。
“殿下不僅人瘋,馬也有點瘋。”蕭向翎的聲音夾雜着風聲從耳邊刮過,讓人感覺他下一句準不是好話。
果真
“要不然七殿下坐過來,我帶你過去。”
江嶼沒應,卻是又加速了些許。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離開京城。
周遭凄涼而荒誕的風景、身-下白馬瘋狂而劇烈的揚蹄,都激起了他久違的勝負欲。
他要沖出去。
他要母妃的案子沉冤昭雪,他要助自己最欣賞的大哥走上皇位,他要讓全天下再也沒有敢阻攔自己的人,要只手提軟劍,開出一條無人經過的路來。
要沖出去。
蕭向翎注意到江嶼的反常,快騎幾步與他并行,隔着風聲喚了他一聲。
江嶼像是沒聽到,而他身-下的馬卻驟然加速,迸發出一種比剛才更猛烈的狂勁來,甚至高高弓起身體,箭一般朝前方射過去。
不詳的預感讓蕭向翎渾身一緊,轉頭向前一看。
前方是一架平坦而寬厚的橋梁,而兩側則是深且湍急的河水,兩側欄杆不過有人腰高。
而江嶼身-下那匹馬,竟是往偏了跑,高高蹬起發力,随後徑直跳進了河裏。
真相昭然若揭,不是江嶼騎術不精。
而是他那匹馬真的瘋。
江嶼随着馬落入水的一瞬間,蕭向翎心跳停滞了一拍,久違的無力與絕望感瞬間攫住了他的心髒。
這個人讓他感受到如此熟悉的感覺,不止一次。
他猛地拉緊缰繩,快速翻身-下馬。而此時河面上已經恢複了激流的水勢,半點人影都看不見。
他并未猶豫,随後便跳了進去。
這水比他想象中的還要深,還要冷,還要急。
幾乎難以在一個位置固定住,若是不眼疾手快地找到支持物,瞬間就會被水流卷走,而對于不谙水性的人來說,幾乎是絕無生還的可能。
蕭向翎猛吸一口氣,潛入水下。只是急流令能見度變得極低,連睜開眼睛都變成了一件難事。
江嶼在哪?
蕭向翎松開手,任由水流裹挾着自己漂了一會,随即繼續向下沉去。
這幾乎是一個足以致命的深度,即使是從小在河邊長大的人,也難以保證在這種水下将人救出來,全身而退。
但若此刻水下有旁人,定會注意到一點極為詭異的事情。
——蕭向翎一直沒向外吐氣,潛水的時間甚至超過了正常人能忍受的範圍。
好似不用呼吸一般。
蕭向翎還想繼續往下游搜尋,但在黑暗冰冷的河底,他卻突然有一種強烈的直覺。
他猝然擡頭向上看。
餘光瞥見白衣一角向上飄去,只在眼前一閃而過。
像是江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