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蕭向翎順着那閃過的白痕向上探着,身體快速上升。縱使是常年于冰天雪地中征戰的将軍,卻對水性熟悉得不正常。

可直到他探出水面,都沒再瞥見一絲江嶼的影子。

人潛在水下這些時間,已經是一個十分危險的時長。

蕭向翎又在水面上喊了一聲對方的名字,無人回應,正打算再次潛進水中,卻驟然察覺到身後有人。

他憑借本能轉身,而對方的手卻探到他的腦後。

電光石火間,他突然明白了對方的意圖。

江嶼一開始根本沒想到馬會跳進水中,尚未來得及深吸氣,便被寒涼的水打了個劈頭蓋臉。

他其實是善水性的,但卻在被寒意包裹的一瞬間身體發僵。

他想到了那個經常出現的夢境。

雨水、鮮血、窒息般的疼痛。

他只是晃神了一瞬,就立刻被湍急的河水卷出了十米開外,刺-激得他睜不開眼睛,黑暗與恐懼徹底将他籠罩。

夢裏還有另外一個人。

他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江嶼在雨水中逐漸失去生機,連說出的話也沒什麽語調與溫度。

“江嶼,你個懦夫。”

河水灌進耳中,整個頭都在轟然悶響,而這句話卻像一道驚雷般瞬間在顱內炸起,拉回了江嶼已經不複清明的神智。

眼前似乎有一道黑色布料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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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身體似乎在逐漸上升。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力氣,在快浮上水面時猛地劃動水流,将頭胸部位探出水面之上。

呼吸到空氣的一瞬間,他覺得自己肺部幾乎要炸開,劫後餘生的刺-激感尚未傳至腦海,耳邊卻仍然一遍遍回蕩着那句話。

“你個懦夫。”

在夢裏只覺這句話冰冷而缺少憐憫情感,但此刻略加回憶,江嶼卻罕見地聽出一絲異樣的感情在裏面。

導致這句話都在微微顫着。

恍惚之中,他看見一道黑色身影在面前不遠處露出水面,背對着自己。

是你說的嗎?

江嶼有一瞬間的悵然。

那句話,是你說的嗎?

在他反應過來之前,已經下意識伸手探向對方腦後耳側的一截細線。

細線浸了水,并不難掙脫開。幾乎是在用力的瞬間,對方臉上的面具順勢脫落。

而蕭向翎在此刻猛然回頭。

與此同時,還有狠厲出鞘的長劍,末端距離江嶼脖頸只餘毫厘。

江嶼驟然從夢中的景象中清醒過來,卻在看見蕭向翎回頭後少見地一愣。

第一次摘下面具四目相對,相比于猝不及防,更多的是震驚到無以複加。

按着傳聞中的人想象,蕭向翎大概是一個長相兇狠,面上貫有猙獰刀疤的糙漢。

卻不想是個極為俊朗的年輕人,眉宇間透露着重劍入鞘一般的決然與剛毅,卻并不顯得薄涼或苛刻。

視線宛如實質,沉默逐漸纏繞,從發間淌下來的水滴順着緊繃的下颌線垂下,随便一瞥便叫人挪不開眼。

江嶼開了開口,沒說話。

蕭向翎卻是含着怒氣猛地收回劍身,足下發力跳到一旁的河堤上。河水被他劇烈的動作濺得極高,周遭的空地都被灑了一層水跡。

江嶼也跟了上去。

不過轉眼時間,蕭向翎已經戴好那副銀色的面具,劍也已經入鞘,看上去與往常無異。

但江嶼卻十分敏感地感受到,對方對于這件事異常敏感。

能讓一個容貌清俊的人日夜不分地戴着面具,能是什麽原因?

由于自小的生活環境使然,江嶼向來懂得察言觀色,知道審時度勢。他見蕭向翎沒說話,便坐在了他身後幾米處的位置,沒出聲。

天氣已經轉涼,這溫度從河裏撈出來若是等衣服自然風幹,非要褪去一層皮不可。

最好的辦法不過是找個地方生一團火,把濕得滴水的外衫置于火邊烤烤。

江嶼往蕭向翎那邊湊了湊,見對方沒反應,便先開了口。

“蕭将軍?”

對方沒應聲。

冷風吹透濕淋淋的衣,入骨只餘寒意。江嶼沒忍住低咳了幾聲。

蕭向翎卻突然起身。

“想要你命的人不少。”

江嶼不置可否。

在皇宮裏生活十七年,笑裏藏刀,人心險惡這八個字他是再熟悉不過。

江馳濱和他座下的門生、死去的丞相以及黨羽、當年與若楊冤案相關的人、對皇位虎視眈眈而将他視為眼中釘的人……哪個不想要他的命?

只是,自己與蕭向翎一同出行這件事,按理說除了兩個當事人,只有皇上、顧淵、夏之行幾人知道。

而此馬瘋癫,明顯是有人提前做了手腳。

此人需對自己行程極為熟悉,不僅要提前知道他要出行一事,還需确保自己騎的馬是下過藥的那匹,甚至要對藥性發作的時間有一個大概的預估。

這範圍已經小到只剩兩個人。

蕭向翎擰了一把潮濕的袖口,“天色不早了,先找個山洞生火,明早……”

“我不知道是誰。”江嶼突然回應。

這話接得前言不搭後語,但并不妨礙彼此瞬間明白對方的意思。

“臨走前為你備馬的,是……”蕭向翎問了一句。

“一定不是顧淵。”對方話音未落,立刻便被江嶼打斷。

“那排除一輪,豈不是又只剩下我了?”蕭向翎并未對江嶼的回答感到意外,諷道,“顧淵與你從小結實,定不會有害你之心;夏之行一直是你心腹,你自是信任得很;而皇上正為若楊一案愁眉不展,對你心存愧疚,不會在此時對你下手。便只剩下我,來歷不明,意圖不善,又在開始時候……”

“蕭将軍。”江嶼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我也是信你的。”

蕭向翎步子不易察覺地一頓。

“第一次是在那宮道上,第二次是在火場中,第三次,是剛剛在急流裏。”江嶼跟在蕭向翎身後,緩慢說道,“從小,算命先生便說我天生命途多舛,兇多吉少,這三次蕭将軍為了救我也是以身犯險,想必現在,你是不想讓我死的。”

江嶼這話說得半真半假,卻又叫人令人聽不出什麽破綻來。

“你知道就好。”蕭向翎沒回頭。

江嶼挑了挑眉,還想再說些什麽,卻突然瞥見身側不遠處一塊叢林掩映處。

看上去是個許久無人踏足的石洞,洞口自由生長的雜草幾乎将洞口遮擋得嚴嚴實實。

“那邊有山洞。”江嶼一邊說着,腳步未停,徑直朝那邊拐了過去。

“別去!”蕭向翎猛地攥住江嶼的手腕,脫口而出的兩個字堪稱倉促。手腕攥緊後卻又像觸電一般,立刻松開。

整個過程不過幾秒鐘,江嶼低頭一掃,卻發現自己手腕已經被攥出一道肉眼可見的紅痕。

蕭向翎的反應大到有些反常。

“那邊人跡稀少,荒置久了,裏面會潮濕,不适合生火。”蕭向翎轉過身解釋。

轉瞬即逝的倉促,被他完美地藏進不見喜怒的面具裏,“往前走,大概會有更加适合的。”

江嶼垂了垂眸子,并未多問。

算着路程,這裏應該已經是不歸山範圍內。

不歸山,山如其名,是謂來者不去,離者不歸。

周遭的景色荒野而放縱,像是生于天地間肆意的靈氣,毫無規則,毫無章法,卻美得不可方物。

江嶼胸腔中卻忽然升起一種近乎詭異的感覺,這種矛盾而熟悉的感覺從剛剛墜入河中的瞬間開始,愈發強烈。

樹林宛若迷宮一般繁亂茂密,兩人卻幾乎沒走彎路地到了目的地——蕭向翎剛剛提到的那個山洞。

但那洞口卻塌陷下來,将入口死死堵住。

江嶼眼皮輕輕跳動了一下。

雖然不知蕭向翎為何對第一個山洞有着明顯的排斥感,但他敏銳地感受到,自從來到這不歸山上後,對方有些一反常态。

即使已經被刻意地壓制着,仍然從舉手投足的縫隙間鑽出來。

這也正是江嶼同行的主要目的。

不歸山一路艱難險遠,蕭向翎主動領下這波苦差事,定是另有隐情。

而這不歸山的名字,又是如此巧合地出現在自己詭異的夢中。

“我們剛剛見到的那個山洞,或許可以去看一看。”江嶼圓滑地試探着。

蕭向翎背對着江嶼,肩膀輕微地起伏一下,随即轉過頭來。

剛要開口,眼神卻凝滞在了江嶼半開的領口處。

火場上的皮外傷本身就沒好利索,又在河水裏泡了許久,包紮的白布條已經徹底濕透,傷處泛白的皮肉外翻出來,将布條染上了絲絲縷縷的血紅。

或許是周遭的風過于冷了,江嶼忽然被那含着熱的視線盯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識拉了拉領口。

“好。”蕭向翎錯開目光。

石洞中出乎江嶼的想象。

本以為裏面會是曲徑通幽,一片狼藉,卻不想是一片整潔的空地,甚至還有石床一類基本的擺設。

而各處都蓋上了一層濃重的灰,顯然是主人很久沒回來了。

蕭向翎出去撿拾木柴,江嶼便在洞內小範圍走動起來。

他脫掉濕透的外衫挂在一旁。身上的傷口被水泡開,稍微一牽動便摩擦得痛極。但江嶼卻仿佛并不在意一般,一手拂去石床-上厚重的灰,另一只手又攏了攏領口。

身-下不一會就墜出一小灘深色的水跡。

石洞內光線昏暗,而江嶼的指尖已經幾乎沒了血色,如紙般的蒼白拂過石床喑啞而厚重的黑,石床的紋理一寸寸浮現在眼前。

灰黑色的角落處,顏色卻略顯暗沉,還有着偏硬的凸起,随着歲月的打磨泛出罕見的棕褐色。

江嶼心下一-顫。

這是血跡。

而石洞口,細碎的腳步聲也在此刻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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