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若楊一案已過去近十七年,當初人證早已無法尋覓,主掌此案的丞相已薨,無法追責。

唯一留下的,只有當時皇帝并未過目的物證——若楊通敵的書信,而上面并沒有繪制梅花。

皇上直接下令為若楊正名追封,牌位破格立于祠堂,以貴妃之禮下葬供奉。

另封江嶼為魏王。

若楊追封當天,夏之行擺酒來慶祝,江嶼寝宮中卻沒有他的影子。

顧淵說,“殿下一早就去了祠堂。”

夏之行提着兩壺酒,從早上等到傍晚,江嶼沒來,反倒把蕭向翎等了過來。

二人又圍着江嶼寝宮中的三個火爐,無言坐了一宿,愣是沒見着人影。

而這幾日的雪便一直沒停過,剛掃淨一層,便又落下一層。踩上去不覺得滑,只是聲音有些清脆。

“我去祠堂看看。”蕭向翎起身。

“不妥。”夏之行阻攔道,“若楊一案是他十七年的心結,旁人安慰能作何用處?再者,江嶼自小性情乖張偏執,你若這個時候前去打擾,非叫他給打出來不可。”

江嶼的脾氣夏之行是再熟悉不過,大多時候隐忍而克制,智謀而圓滑。

但終究是個少年心性,任性沖動的時候誰的話也聽不進去,能把天都作翻個。

“我并非是去勸他。”蕭向翎起身,眉眼間卻是多了些許倦色,“只當是去探望同學,夏大人何必百般阻撓?”

夏之行在心裏瞪了他一眼,卻終究沒發作。

去就去吧,看江嶼不把你打出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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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中不似寝殿,寒得很。

香燒盡了一根又一根,卻被一人極有耐心地續上。

祠堂外已是漫天風雪,地面寒涼刺骨,而跪在上面只隔了一層皮裘做的軟墊。

但他像是感覺不到冷。

擺設的臺子乃是疆域進貢的上好木料制成,供奉用的容器閃着金光。從上至下,牌位擺了二層。

而江嶼的目光并未集中在任何一塊牌位上,甚至可以說,他的目光沒有聚焦在任何實體上。

整個人安靜得像是失去了生機。

他已經在這跪了整整一天一夜了,開始有人來勸,來送熱食,但江嶼看都沒看一眼,後來也便沒人再過去了。

渾身已經寒到透徹,身體防禦性地生熱,大概是起了低燒;下身已經跪得沒了知覺,僵硬而無力;而眼睛也幹涸得很,目光失去了着落點,便顯得散漫而空洞。

他覺得自己應該痛快哭一場,卻發現自己從邁進祠堂的一刻起,一滴眼淚也不想流。

之前心心念念想着為母妃翻案,這似乎成了他十七年生活中唯一的恨意。

在別人的瞳孔中,他總是能看見母妃死不瞑目的樣子;那些人披上官服,他只覺像是衣冠禽獸;他深谙這朝中明争暗鬥的虛僞與惡意,也不憚以極深的防備,去敷衍任何狀似與他親近的人。

為的不過是這一刻。

但此時,他卻只覺得空虛。

是一種極度緊張過後的、能将人吞噬的松弛與空虛。

案發當時他剛誕生,大多事情都是聽夏之行給他講

若楊人美心善,誕子後衆多嫔妃都來看望祝賀。其中若楊與皇後相交最為和洽,對方更是幾乎每天都帶着太子來若楊府上探望。

那時候太子十五歲。

直到有一天,正當二人交談甚歡之時,一旁端茶的太監卻突然拔刀刺向若楊,情急之中皇後擋在誕子虛弱的若楊身前。

幸而外面兵衛闖進救人及時,果斷地朝刺客右手處猛揮一劍。那刺客吃痛,僅是掀翻了桌案便狼狽逃出,最後被捉回,處以極刑。

而就是在那刺客掀翻的桌子背後,竟是粘着一封書信。

皇上趕來後查看,竟發現那信中盡是大逆不道之言,随便挑出一句話來,都是死罪。

信裏面附有北疆兵力分布地圖,同時還表示自己在京城生活甚是委屈,希望北疆的兄長能發兵擾境,将自己和兒子帶回北疆去。

落筆是若楊。

而她正是北疆的和親公主,北寇首領的親妹妹。

若楊瞬間吓得面無血色,解釋那封信不是自己寫的,但皇上氣急,見那筆跡與若楊無二,便未相信若楊解釋。

案件交予大理寺審理。而那時負責審案的官員,也就是後來的丞相,一口咬定此信為若楊所書,并列出了五條證據。

軍力地圖乃是重要機密,當時滿朝憤慨,日夜上書觐見,請求重懲若楊。

後來,一杯鸩酒,一席紅衣。府內女主人香消玉殒,只留下一個未斷奶的孩童。

而後,這十七年的日子都如雲煙一般自眼前飄過。

被疏遠、被冷落、被輕視,被針對。

只有夏之行亦師亦父,教他詩書,也為他尋了習武師父。

夏之行有意扶他為君主,他卻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做何事。

不願坐上那皇位,空有一身孤勇,功勳都留給後世而評;亦不甘泯然衆人,白負一身武功與詩書,惶然堕落而不知今夕何夕。

沉寂的冬夜驀地有了聲響,開始他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直到外面的說話聲愈發清楚。

“蕭将軍,七殿下說過,不想讓任何外人進入。”

“蕭将軍還請回吧,除了太子殿下,七殿下現在誰也不想見。”

蕭向翎……

連這名字也顯得遙遠而陌生,卻又如此溫和而厚實。

他們的關系實則很微妙。

對方會在他重傷之時日夜照看着,連喂藥也要親手代勞;會在案情水落石出後,仍然選擇放回那根關鍵的物證銀針,選擇為他包庇,替他欺瞞;會在他深夜出宮困倦疲憊之時,遞過一件溫暖的裘衣。

江嶼向來都不容易被這些小節所感動,最實在、也是他最難以忽視的事情是,對方實打實地救過他的命。

三次。

但另一方面,對方也會在滿朝文武面前揪出他的名字,卻始終不提願做伴讀的原因;會在那夜交戰時束住他的手,不顧阻攔要跳進寝殿中一探究竟;也會在那晦暗的牢中冷眼相對,吐出的譏諷不屑于遮掩半分。

“我曾覺得你像那位故人,但現在看,他遠非你這樣……”

這樣如何?

這樣兇狠、這樣冷漠、這樣刻薄無情、這樣寡情薄意、不擇手段、不知好歹。

江嶼極為諷刺地一笑,這本就是他自己。

但與此同時,惡意的揣測與憤惱宛如毒蛇般纏繞住了他的神智,像一把燎原之火,把瀕臨崩潰的神智霎時銷毀。

他想握拳,卻僅僅輕微勾了勾手指。

那位故人是誰?

那位讓蕭向翎心心念念至今,恍然追尋至今,更不容他人诋毀一分的那個故人。

有多大能耐?

比他好多少?

江嶼極少由于他人而自身産生強烈的情感波動。

而此刻,他卻清楚地感受到了恨意。

他在嫉妒。

他可憐到去嫉妒一個從未見過的、別人口中的人。

門外的聲音戛然而止,随後許久沒了響動,人大概是走了。

江嶼垂了垂眼,這才意識到自己嘴唇已經幹裂,喉嚨嘶啞到說不出話來,輕微用力,便有血腥氣從喉管湧上來。

有那麽一剎那的分神,他産生了些許近乎癫狂的念頭。

活着沒什麽意思,他想。

門口的聲音卻再次響起,這回一路響到自己身後。

定是太子殿下過來了。

“……哥。”江嶼啞着嗓子低聲喚了一句,并沒回頭。

身後人沒應聲,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随後那人從側邊遞給他一碗水。

江嶼想接過,卻沒擡起來手。那人便順勢将碗遞到他嘴邊,動作順滑而流暢,倒像是經常做。

輕抿了一口,是糖水,有一絲甜。

他這才擡眼向那人望去,目光卻在半空中凝滞。

本來應是一怔的表情,卻因脫力而只做成了一半。

“你不想見我沒關系,先把水喝完,別作踐自己身體。”蕭向翎開口。

江嶼似是遲鈍地反應了幾秒,随後順着對方喂的動作,将一碗水喝盡。

蕭向翎把另一份食盒放在江嶼手邊,“是顧淵煮的肉粥,你要是有胃口也吃點。”

江嶼的目光根本沒沾那食盒,只是目送着蕭向翎從前方繞過,随即跪坐在自己身邊。

“你來做什麽?”他啞聲開口。

昔日清冷溫潤的聲音不再,倒像是重錘碾壓過燒紅的鐵片,一寸寸都帶着凄厲的抖。

“來看你死沒死。”對方的回應絲毫不留情面。

江嶼一怔,沒理會這句話夾帶的幾分戾氣,只是恍惚想起月前自己去牢裏看蕭向翎的時候,似乎也說過類似的話。

“你今後作何打算?”江嶼輕聲開口,“只要你想,這京城攔不住你,北疆也攔不住你,你何時出發,再去尋你那……故人?”

良久的沉默,久到江嶼的眼神幾乎要再次失去焦距。

“這與殿下無關。”那邊的語調有些生硬。

江嶼卻覺自己被這淡漠語氣狠狠刺了一下。

蕭向翎已經很久沒稱他為“殿下”了。

而此刻,這十分生疏的稱呼,與那堪稱怠慢的語氣,卻瞬間将江嶼滿心的戾氣盡數點燃。

憑什麽?

憑什麽從小到大,所有人都不願正眼瞧他?

憑什麽如今就連蕭向翎,也要面如冰霜,踩在他鼻子上跟他說話?

他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竟是将自己撐着站立起來,腿部後知後覺地傳來鑽心剜骨的疼痛,他卻恍若未聞。

“要麽好好說話,要麽……”他聲線略微顫抖,“拔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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