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60章

皇宮內的血腥味極重。

江淇坐在龍椅上, 而那道長則站在他一旁。殿下跪着一個黑衣侍從,手中托着一個銀質托盤,而其中的銀碗則盛滿了黏糊的血肉殘渣, 像是把一塊肉用巨斧砸碎,再将提取物随意丢進碗裏。

這整個大殿濃重得令人作嘔的氣味,便是從這其中傳出來的。

“啓禀陛下, 道長。這是用三個青壯年心髒搗碎的血肉泥,三人皆身體健朗,陽氣旺盛。”跪在地上那黑衣人悶悶地說。

而那殿上二人神色卻截然不同。

江淇面色蒼白, 皺眉極力遏制着什麽,似乎立刻就要幹嘔出來;而道長眸中卻透露出某種貪婪而滿足的魇光。

道長走到那碗肉泥面前, 若是仔細看, 不難發現他的腳步照平時還要快上幾分。他将脖鼻子湊近那團血紅色狀物, 閉上眼吸了吸氣, 随即微眯了眼睛,說道,“不錯, 味道是好的。”

說着又看向江淇, 那狹窄的瞳孔在暗處眯着, 剎那間竟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意味。

“那……那便聽大師的。”江淇強忍住嘔吐的欲望,面色愈發慘白, “去把夏愛卿……叫過來吧。”

那黑衣人聞聲将托盤放在一旁,躬身退下。

“陛下, 為君者應仁,卻從不可心軟。”那道士朝回走來,輕聲說着,“從古至今任何一位英明的帝王, 無論是登基,還是即位後的穩固帝位,都免不得見血。要成就名垂青史的偉業,總需得有人犧牲才行。”

江淇臉色還不太好,但終究是把目光移開。

那道士繼續勸着,“先皇後為了讓當時的太子殿下登基,為了自己當上皇太後,可棄任何情意忠義于不顧;江馳濱為了坐上這把龍椅,連射殺親兄弟的事情都能做得出來;就連先皇登基之後,不也是手裏沾滿了對立黨羽的鮮血?”

他不屑一笑,“哪有君王會在抉擇時将仁愛放在第一位?殿下若想成就偉業,手上要沾的血可比這要多得多。”

門轟地一聲被打開,剛剛那位黑衣士兵再次跪在地面上,神情出現了罕見的緊張。

“陛下道長!”他語氣慌亂,“夏大人他……”

兩個時辰前,丞相府上。

夏之行坐在床榻側面,渾身顫抖,面色慘白如紙,額頭滲出的汗珠在昏暗的燭光下顯得格外凄厲與明顯。

他五髒六腑都仿若被啃噬一般難受,神智更是被烈火燒得一塌糊塗,他似乎覺得自己從一個很長遠的夢境中醒過來,被強行剝離出去的靈魂在逐漸回歸到□□當中,而這種暴力契合的感覺令他崩潰。

他依稀有些極其恐怖的記憶,似是江淇要他同意調回北疆兵權,還有……

江嶼。

“哐!”

他試圖将身體向前探去,去夠桌案上的茶壺,卻不想一陣極其強烈的暈眩感鋪天蓋地一般傳來,他瞬間脫力地倒在地面上,發出極大的一聲響。

但府外靜默無聲。

江淇調走了他府上所有原本的侍衛,并緊鎖門窗,把自己的暗衛部署在府邸四周。

他掙紮着向前爬,嘴中喃喃念着什麽。

他終于想起來了。

想起來江淇要對江嶼做什麽,想起來自己是為何會變成這個樣子,也想起來自己之前是如何不慎被他利用,在這個詭谲的計劃中推波助瀾。

夏之行無端想到近二十年前的那一天,若楊被處死時眼中的神情,會不會也像自己現在這樣,有那麽多未盡的憂慮與願望,卻只能無奈将至親之人托付出去。

“江……嶼!”他掙紮着爬到門口,指甲撓上木門板,發出刺耳的聲音。

門從外面被驟然打開,一股冷風不留情面地吹進來,他依稀看見一個人的鞋履在面前。那鞋面本應是纖塵不染的白色,如今卻由于旅途勞頓而覆上一層肮髒的灰泥。

“江嶼在哪?”他忽然抓住來人的衣衫下擺,語速有些激動地加快,“你把江淇給我叫過來,我要找他!”

夏之行實則根本沒期待眼前這人能幫他找人,這只是一種病急亂投醫的絕望感。但他沒想到的是,那人沒有意料中地将他踢開,而是發出一聲極低的話音。

“噓……”

夏之行竭力擡起頭,卻在看見來人的一瞬間猛然睜大雙眼,一時竟沒發出聲音來。

江嶼将食指擺在嘴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同時蹲下身把人拉起來,垂眸的瞬間眼中有幾絲破碎壓抑的憤怒。

自他小時候夏之行便與他相處緊密,對方嚴厲苛刻,卻又總是溫和可親。他日常注重儀表,極少失态,更是從未有過這種落魄不堪之時。

江嶼開了開口,卻不知道說些什麽好,他第一次察覺到自己的詞窮與無力,把對方扶到塌上後,極其适當地保持了沉默。

“你怎麽樣?”夏之行第一句便問了他的情況,“我之前聽見……”

“我沒事。”江嶼輕聲打斷,“你別急,告訴我發生了什麽。”

夏之行頓了幾秒,在此刻他忽然強烈地感受到江嶼這些年的變化。他早就不是自己印象裏那個需要人保護的小男孩,不知何時起,他的心中已經豎起一把筆正的劍,彎腰俯首則摧不可複。

他輕微嘆了口氣将自己這段時間僅有的記憶複述了一遍,同時将江淇與他那位道士的舉動告知江嶼。

“江淇如今即位後朝野卻大亂,先有連環殺手在宮中大張旗鼓,後有你出征北疆戰功顯赫,他對你沒有敵意是不可能的事情。”夏之行喘了兩口氣,繼續說道,“但他們的動作确實有些過于激進了,甚至有些不正常。”

“為何?”

“江淇天性內斂膽怯,而如今你為魏王,他為君上,更不可能大張旗鼓地針對你,除非……”他擡眼,“某些事情真的到了非做不可的地步,就像宮宴上江馳濱在你酒盞中下的毒一樣。這件事情緊急至極,以至于他會冒着這麽大的風險‘屈尊降貴’來算計你。”

出乎他意料之外地,江嶼聽見這話後竟沒什麽特殊的反應,只是眼皮輕顫示意自己聽見,随後看似随意地問了一句。

“為何?”

“陳年舊事既然想重新翻出來,就要做好被盯上的準備。”夏之行話中另有所指,“此外,江淇的行徑定與那道士脫不開幹系,說不定他又整天神神叨叨,編出什麽胡言亂語來哄騙江淇。”

“而江淇卻偏偏信他得很。”江嶼笑,“像我信任夏大人一樣。”

夏之行轉過頭來,用一種極其古怪的眼神看他,剛想開口說話,卻有一羽箭破空的銳響瞬間從屋外響起,并以極快的速度刺破房門的糊紙,徑直朝夏之行眉心射過來。

夏之行對武學一竅不通,甚至連反應過來箭矢的存在都慢上幾分,待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被江嶼整個人完全撲在地面上,而窗外的威脅聲音也在此時響起。

“夏大人,陛下有請。”

江嶼半蹲起身體,用手按住他的嘴,緩緩搖了搖頭。

夏之行急得目光簡直能噴出火來,江嶼從那焦急的眼神中看懂了所有含義,比如夏之行想讓他先躲起來,不要再摻與這件事情,先避過風頭躲着江淇的針對,事後再慢慢想辦法。

這是朝野上下的文官都奉以圭臬的處事原則,學會低頭、彎腰,無論任何時候。

但江嶼卻做了個讓夏之行完全沒想到的舉動。

面對着屋外愈發冷硬的催促,以及時不時發洩般射進來的箭矢,他喉頭極輕地笑了一聲。那笑聲不複少年人的溫雅清脆,乍聽來卻有種十分陌生的感覺。

他直面着屋門,緩緩站了起來,笑問了句,“來者何人?”

他已經躲過太多次了,在兒時母妃含冤而死之時,在丞相眼中看見染血的景象之時,被孤身一人送往西域之時,在面對太子殿下和沈琛的時候,包括在蕭向翎面前,被迫審視自己內心的時候。

中庸之道适用于普世衆生,但他不是。

如果非要形容,他甚至覺得自己是那刺客手中的一把刀,是那宮宴盞中見血封喉的劇毒,是出征當日雪崩之時,刺骨而洶湧滾落的冰雪。

他不在乎手中染血,不在乎瞳色猙紅,不在乎內心如豔色毒蛇一般苛刻涼薄。

他或許什麽都不再在乎。

屋外傳來輕微的躁動,他們似是完全沒想到夏之行嚴加封鎖的府裏竟還藏着一個人,一時雙方都沒有動作。

“你是何人?”外面傳來冷硬而謹慎的聲音。

江嶼又笑,清冷的嗓音令人無端發寒,“魏王江嶼。江淇可在?為何不親自來見我。”

屋外人被江嶼的自報家名遲鈍了一瞬,随即竟是真正起了殺心。不出一會,一支淩厲的羽箭便再次透過薄薄的窗紙,徑直朝江嶼所站的位置射進來。

“陛下有令,魏王江嶼出征北疆途中有與北疆私通軍情之嫌,本下指令命其收兵回宮,卻不想其哄騙蕭将軍一同返還,導致北疆軍群龍無首。謀逆反叛罪加勾結權臣黨派罪,已可誅之。”

江嶼沒回應這荒誕而颠倒黑白的對話,目光垂視着面前地面上尖端微顫的羽箭,似是若有所思,又像是在完全放空。

“夏大人先尋個安全的地方,等會這裏可能會比較亂。”直到話音落下,江嶼才偏過頭來看夏之行,“這裏交給我。”

聲音極輕,但這種話在這樣的情境下吐出,仿佛硬石垂墜于平靜的水面,字字句句波瀾深邃且擲地有聲。

在那一刻,夏之行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出十多年前,孤身前往西域的小皇子的影子。

江嶼彎下身從地上拔出毒箭,瞥了眼箭尖上的紫黑色,極輕地嗤笑了一聲,随即終于擡眼,眸中的顏色在剎那間變得冰冷,仿佛窗棂上結出一層朦胧而厚重的冰花。

“有兩個字我只說一遍,你最好記住,因為這可能是你聽到的最後兩個字。”江嶼将那跟箭矢對半折斷,将箭尾那一半扔在地上。

“畜生。”

停頓了幾秒,屋外人才反應過來江嶼這兩字分明是在罵人,氣從中來,就要再次射毒箭進去。

但在那一瞬間,房間的門卻宛如被炸開一般迅猛崩裂。

而半根羽箭的頭部,正以一個刁鑽的角度從內部射穿門板樞紐,使門板轟然倒塌,同時轉了個旋徑直朝他們射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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