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餘陽
第23章餘陽
後院。
不出所料,林清玉看到了那輛馬車,馬廄裏還拴着幾匹高壯的駿馬,各個皮毛烏黑油亮。
雖然對那婦人身份有所好奇,但林清玉怵了那殺氣騰騰的護衛。
把衣服晾在曬衣繩上,便匆匆上樓回房。
小娘子還沒有醒,眉目舒展恬靜溫柔,林清玉趴在床頭,支着腦袋看了會兒,便又覺得餓了。
“小娘子……”林清玉幽怨委屈,伸手戳了戳蘭卿的臉,“你夫君要被你餓死了。”
出來時帶的幹糧已經吃完了,客棧裏住宿不管吃的,吃食須得另外拿錢去買,茶水倒是管夠的。
林清玉不想喝水,也脫了鞋襪爬上床睡覺。
睡着了,便不餓了。
林清玉覺得自己過得着實有點慘,心裏暗暗思忖着等小娘子醒了便好好說道她一頓。
可等到下午小娘子醒了,把飯菜安排上桌叫她起床,她便什麽都忘了。
端着碗,夾着菜吃得津津有味,連話都不說了。
蘭卿這才意識到把人餓狠了,心虛地往林清玉碗裏頻頻夾菜。
她本是打算小眯一會兒的,誰料竟睡沉了。
林清玉曾經說過,夢裏的小娘子對她溫柔體貼關懷入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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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蘭卿是有些不大相信的……
她倒是看出了夫君對她的包容,對她的遷就。
飯後,又得知林清玉把衣服洗了。
蘭卿更是懷疑起自己了。
……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林清玉擔心撞上那群人,在房間裏待了一整天沒出去。
蘭卿下樓一趟,讓老板給做了些餅子當幹糧。
她計劃着繼續往餘陽走了。
……
白日裏林清玉睡多了,晚上怎麽也睡不着。
到了後半夜,便聽到後院裏馬兒嘶鳴,隐約有些動靜。
林清玉鬼使神差,來到窗口處往下看,幾道黑影牽着馬在門口,似乎在等人。
不遠處一輛馬車駛過來,走到門口下來一人,聽着那熟悉的大嗓門,林清玉頓時就意識到了不妙。
那些人一言不發,竟是齊刷刷拔出了劍,吓得車夫撒腿就跑,頭也不會沖進夜幕裏。
好在那些人沒有去追……
林清玉哪還敢再看,悄摸摸爬回床上,蓋上薄被,連頭都給蒙住了。
本該睡着的小娘子,伸手又把她頭上的被子給拉了下來。
“莫怕,”小娘子聲音裏帶着濃濃的倦意,又側了個身把她攬進懷裏,“睡吧,明日須早些起來。”
林清玉也意識到了那些人意在恐吓,而不是真的傷人,點點頭,“好。”
明天,她們就要離開了。
林清玉想到了車夫,“小娘子,大伯剛才被那些人吓跑了……”
蘭卿有些無奈,她就是被車夫那嘹亮的聲音吵醒的,“別擔心,他知道沒事了自然就會回來。”
那些人在夜間行事,本意就是想避着人,如果車夫聲音稍低些,興許也不會被拔劍威脅了。
不過,林清玉還是覺得那些人太敏感了,看誰都像刺客……
如小娘子所言,車夫天蒙蒙亮就過來敲門,幫着林清玉她們把東西搬到馬車上。
她們在客棧住了三個晚上,蘭卿去退多餘的房間,林清玉去收後院裏晾曬的衣服,兩人分頭行事,林清玉比蘭卿先回到馬車裏。
林清玉懶洋洋歪倒在馬車裏,聽見腳步聲出來,把蘭卿拉上了馬車。
小娘子神色複雜,從衣袖裏掏出一張銀票遞給林清玉,銀票與別的紙張不一樣,林清玉一眼就看出來了,好奇道:“小娘子,這是哪來的?”
“老板說是四樓的貴客托他轉交給你的,你們認識?”
蘭卿思來想去,還是想不明白,林家尋常百姓,林清玉怎會認識那種人?
林清玉愣住了,腦海裏那陌生婦人的面孔一閃而過,她踟蹰沒有立即去接,“這怎麽可能?我根本就不認識她。”
“可店老板說他很确定,那人就是要讓他把銀票轉交給你的。”小娘子凝眉深思,語氣困惑,“可非親非故,為何會資助你趕考?”
“小娘子,你……莫诓我。”
也不知怎的,小娘子語氣篤定,她反倒莫名緊張起來,慢慢接過……
五百兩的票額躍然紙上,林清玉兩輩子加起來也沒見過這麽多錢,聲音都不自覺打顫了,“這真是給我的?”
“她……給我這麽多錢幹什麽?”林清玉忍不住咳了起來,“我真的不認識她啊……”
五百兩,可不是小數目……
她顫抖着手,飛快把銀票塞給蘭卿,“小娘子,這一定是搞錯了,你快把錢還給店老板……”
林清玉滿心無措和慌亂,她昨日見那婦人有種莫名的熟悉感,今日那婦人便給她送錢,這……這真是白日見了鬼了!
她蒼白的臉上此刻透着些許不正常的紅,顯然情緒有些激動了,林郎中交代過,夫君的病最忌諱情緒大起大落。
蘭卿心頭一跳,生怕林清玉又暈倒了,這段時間好不容易看着精神好了些。
她連忙應下來,“我這就去,夫君你莫急……”
方才蘭卿是也是不願意接的,耐不住店老板受了人家的囑托,好說歹說,非要蘭卿把錢拿住。
見到蘭卿回來送錢,店老板心道不好,他知讀書人大多都是骨子裏清高孤傲,不恥接受他人接濟,但這林秀才……五百兩銀子都不稀罕嗎?
有了這五百兩銀子,就算考不上,拿着這些錢也足夠一輩子吃穿不愁了。
“老板,我夫君并不認識那位貴客,想來是您找錯人了,您再問問別人吧。”
蘭卿把銀票奉上,歉意笑了笑,“這可不是什麽小事,老板您可一定要弄清楚了。”
老板搖着頭,不肯去接,“林夫人啊,這點兒你放心,我肯定不會弄錯,那位貴客說的就是你夫君。昨日你夫君在樓下跟老漢說話,那位貴客向我打聽他,我想着也沒什麽,就把知道的事全告訴她了。”
他說着,忽而停了下來,面露尴尬,“我知道怎麽回事了,你夫君清俊溫雅風度翩翩,一看就是個不凡的少年郎,八成是被那貴客看上,想認做女婿了。”
蘭卿臉色不由白了,手裏的銀票都捏變形了,抿着唇,神色晦暗不明。
她可是有着“身孕”的人,見她臉色難堪老板連忙道:“林夫人你別往心裏去啊,那位貴客是個明事理的,聽到我說你有孕了,就不再問林秀才的事了。”
“這銀票啊,我估摸着就是結個善緣,你看人家不是什麽都沒說就走了嗎?”
“這銀票,我們不能要。”蘭卿把銀票放在桌子上,快步離開。
“哎,”老板連忙追上去,“林夫人,你這又是何苦呢?”
“我這張嘴……”他擡手扇了自己一巴掌,“早知道我就不說了我……”
蘭卿充耳不聞,上了馬車便讓車夫快走。
頭一次見林秀才這小媳婦兒寒着一張臉,跟誰欠了她錢不還似的。
車夫心裏一咯噔,“咋的了?”
身後老板已經追出來了,蘭卿回頭瞥了眼,唇邊勾起了淡笑,眉間寒意淡了無痕,“快走,我把銀票硬塞給老板了。”
“哦哦……”
車夫連忙揚起馬鞭,蘭卿慢吞吞掀開簾子,鑽進馬車裏。
“小娘子,給他了吧?”
林清玉還皺着眉,眼神擔憂,也不知道在擔憂什麽。
蘭卿在她對面坐下,輕喘了口氣,走的有些急了,再加上月事期間,身體稍稍有些不适,“給出去了,你後悔也晚了。”
“我才不後悔。”林清玉舒展眉目,“那麽多錢,萬一丢了,或者花光了,我怎麽也賠不起……”
“夫君說的是……”蘭卿輕點頭,附和。
老板帶着人在後面追了百十米,喊她們回來。
這一通鬧得,跟搶錢似的……
車夫把人甩開,咧着嘴大笑,“這事要擱在老漢我身上,可管他誰給嘞,給就拿着。林秀才你是不知道掙錢有多難,老漢我昨晚在春風樓拉了一晚上的客人,才掙了十幾個個銅板。”
林清玉眉眼彎彎,笑着沒搭腔,人各有志,反正她是不會收這種錢財。
蘭卿也跟着笑起來,輕拍着自己胸口,“夫君,你以後可千萬不要再這樣吓我了。你這身子好不容易好了些,可要仔細着……”
笑意微微凝了片刻,蘭卿忽然想起當初抄家時,她跟在母親和嫂嫂身邊,官兵在四處掃蕩,她也是鎮定從容,何曾這般慌亂過……
“好。”
林清玉點了點頭,她有些羞窘,“我從未見過那麽多的銀子,一時控制不住情緒……以後絕不會了。”
“不要緊,小心身子便可。”蘭卿目光一寸寸落在林清玉臉上,似乎想要說什麽,終究什麽也沒說,只低低自語了句:“困了。”
便閉上了眼睛,身子放松放任自己倚靠在包裹上。
林清玉猶豫了一會兒,開口道:“小娘子,你剛醒沒多久……”
她不怎麽相信,聲音卻不自覺低了下去,打心底裏還是擔心打擾到小娘子睡覺。
小娘子像是已經睡着了,并沒有理她。
蘭卿這一睡,直接睡到了晚上,她睜開眼,眸裏一片清明,絲毫不見睡眼惺忪。
她性格隐忍,林清玉是知道的,可林清玉絕不會知道她能隐忍到這種地步……
蘭卿把事情壓在心底,林清玉也沒有發現她的不對勁兒,此事便算過去了。
……
之後的路上,她們便不住客棧了,只隔一段時間買些幹糧和日用品,節省着開支。
走了一個多月,風塵仆仆,終于到了餘陽。
期間,那貴客一直沒再出現過,林清玉遺忘了那婦人,蘭卿也不再介懷此事了。
馬車進入餘陽城內,林清玉一手為自己扇着風,一手挑着車簾往外看,城中繁華似錦,琳琅滿目的新奇玩意兒讓人目不暇接,城中人三五成群穿着薄衫游行,沿街叫賣好不熱鬧。
她們出發的時候,天正涼快着,這到了餘陽剛過端午,才剛開始熱。
也算誤打誤撞緩解了路上艱苦,不然晚個把月再走,只路上的炎熱就讓人受不了。
馬車一路走走停停穿梭在人群裏,到了正午,總算是找到了一家相對便宜的客棧。
三人在大堂裏随意吃了點兒飯,蘭卿把路費結清,車夫便駕着車回去,便只剩下她們二人了。
林清玉一時也弄不清自己是不舍,還是過于疲勞,提不起精神,神色恹恹回到房間,叫了些熱水洗洗便睡下了。
蘭卿在她睡下後,洗了洗身上汗漬,換了身幹淨衣服便出客棧了。
她一人霸着床,睡到日偏西才醒。
林清玉看不見小娘子,洗了洗臉,推門出去。
大堂裏坐着一些人在喝茶聊天,悠閑惬意的緊。
有些人是住店的客人,有些則本就是這附近的人,過來消遣時間。
這家客棧的老板請了個說書先生,再等一個時辰左右就來了,講上一段脍炙人口的奇聞異事,衆人聽得心滿意足,便各自回家。
林清玉穿過大堂,并未引人注意,無論是掌櫃的,還是店裏夥計,都趴在桌上打瞌睡。
外面天已經涼快下來,來時那條街道上也沒什麽人了。
林清玉雖不知小娘子是何時出去的,但大抵上能猜到小娘子出去幹嘛了。
哪怕重來一世,林清玉還是不及小娘子會操持家事……
日落西山時,林清玉總算看到小娘子的身影了。
蘭卿趕着回來,走的急,出了一身的汗,發髻都打濕了。
她擦着汗,瞥見林清玉小跑着朝自己奔過來,唇角微揚,一身疲憊在這瞬間也似淡去了。
林清玉到了小娘子面前,想上前去牽她的手,又怕被別人看到說些閑言碎語,伸出去的手又默默收回來理了理自己的衣角,笑意也收斂了幾分,故作端正,頗有些相敬如賓的感覺,“小娘子,你出去怎麽不叫上我?”
蘭卿倒沒在意,輕笑道:“夫君,我今日去附近問了問,城中的宅子都太貴了。有個賣茶水的婆婆說她家在城郊外有兩間房子空置,如果我們有意的話,她明天可以抽空帶我們去看看。”
“這……”林清玉有些遲疑,“小娘子,賃居還是找專人的好,你我人生地不熟,萬一被騙了,失財事小,若危及生命……”
她畢竟不是真正的男子,若真遇上歹人,根本護不住小娘子。
“我觀那婆婆慈眉善目,應當不會是壞人,”蘭卿微微搖頭,不過林清玉的話也有道理,她生了些許退意,“等回去了我向人打聽打聽她,掌櫃的應該認識,那婆婆說她在這裏搭棚賣茶水好幾個年頭了。”
“嗯,如果不是騙子的話,我明日同你一起去。”
“好”
兩人說着話,進了客棧,說書先生走了,大堂裏也沒什麽人了,只有店小二在收拾桌子,打掃着一地的狼藉。
蘭卿環視了眼四周,上前問店小二道:“小二哥,請問你家掌櫃的可在?”
小娘子溫婉有禮,小二也不由腼腆起來,客客氣氣道:“我家掌櫃的去吃飯了,您有什麽事告訴我也行,能幫上忙的我一定幫忙。”
“我想打聽個人,城西賣茶水的婆婆你可聽說過?”
“您是說李婆婆吧?”
小二這一問,蘭卿默了默,今日攀談了一會兒,但她并沒有問那婆婆名字。
她面露難色,那小二了然道:“你說的那婆婆是不是個獨眼?城西就她一個賣茶水的。城西偏僻,人都不愛往那邊去,都去城南擺攤子了,城南有寺廟,有桃園,有姻緣祠,有秋水湖,各種玩樂的地方,去的達官貴人、夫人小姐也多……”
“對,”蘭卿颔首,“小二哥,你可知李婆婆為人如何?
“自然是極好了,李婆婆能在城西那種鳥不拉屎的地方支攤子四五年,全靠着好人緣了,去她那兒的都是老主顧,我們掌櫃的閑了也愛去。”
聽了小二的話,蘭卿心裏多多少少有了點兒譜,她微微朝林清玉點了點頭,轉頭向小二道謝。
小二點點頭,還有些意猶未盡,神色惋惜自顧自又嘟囔了句,“可惜了婆婆,辛辛苦苦把孩子拉扯大,到頭來孩子當了官連親娘都不要了……”
一瞬間竟感同身受,蘭卿心猛地一沉,唇邊笑意漸漸凝固,人若飛黃騰達了,連親娘都可以抛棄,若林清玉考上了,還會要她這個糟糠妻嗎?
她是罪臣之女,娶了她極有可能遭人诟病,甚至影響仕途……
若林清玉負了她……蘭卿一時說不上來自己會是什麽感覺,但可以确定的是,她絕不會像一個月前那般随意便将休棄二字脫口而出……
“小娘子,你怎麽了?”
林清玉見她忽然失神,忙上前扶住她,“小心看着路,莫摔倒了。”
手上溫熱傳來,蘭卿側眸,看到了林清玉臉上不加掩飾的擔憂,她的眼神漸漸變得複雜起來。
她沉默不語,到了房間看着林清玉把門關上,糾結着問道:“夫君,你剛才聽到店小二說什麽了嗎?”
“沒有,” 林清玉搖頭,咬着唇,半晌才悶悶道:“看着你對着他笑顏如花,我就什麽都聽不進去了。”
“……”
蘭卿嘆了口氣,“算了。”
“什麽算了?”林清玉眉頭一皺,把凳子挪到蘭卿身邊,一本正經盯着她,“不能就這麽算了,你也得對着我笑……”
蘭卿本就不怎麽高興,聞言冷冷淡淡瞥了她一眼,“嗯?”
小娘子一向溫柔小意,這會兒眉目淡漠她有些,硬着頭皮開口:“……是你夫君……”
“夫君,”蘭卿咬重了這夫君二字,勾了勾唇,“你說過,要把我送給趙天德。”
“沒有,”林清玉搖頭,“他不是個好人,我才不會把你托付給他。”
她用的是托付,小娘子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可以随意贈送的物品。
“來時也曾約好了,等你考上了便休妻,”蘭卿頗為正色,問林清玉,“你我可算得是上夫妻?”
林清玉一下子被問住了,想要反駁,卻不知自己能說些什麽?
說不考?依着小娘子秉性,怕是第一個站出來反對,這豈不是變相逼迫小娘子?
說考上也不休?她早把休妻的主動權交給了小娘子。
林清玉憋的臉色通紅,忍不住咳起來,嗆的眼淚都流出來了。
她一邊拍着胸口,一邊後退,轉身離開,在小娘子面前,這般狼狽,林清玉倍感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