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師父

雨是中午開始下的,春末夏初的雨水,不似狂風驟雨般激烈,淋淋漓漓的,一下起來就沒了個頭。

侯府的花花草草被雨水洗刷得紛紛彎下了腰,文姨娘小院裏種着一排茉莉花,謝了一半,餘下的幾朵殘花在雨水的打擊下,也終于從枝頭墜落。

文姨娘坐在窗前的矮榻上,手裏握着一封信,上面是蘇轼的一首詩,詩中藏着南蠻的文字,是給她上次那封信的回應。

上回聽說薛矜在沉風閣養了一條詭異的蛇之後,文姨娘便寫了信送出去,問已經回到南蠻的那個男人,七星霜是不是真的無藥可解。

如今那人回信過來,信誓旦旦地告訴她,七星霜絕對無藥可解。

文姨娘捏緊手中的信,眼神穿過雨幕看着落敗的茉莉,臉色很冷,若當真無藥可解,為何之前明明已經病入膏肓的紀裴,現在又可以行動自如。

“這個漓陽!”文姨娘把信在手中揉皺成團,覺得南蠻的二王子是靠不住了,薛矜顯然是已經找到解毒的法子,她不能再坐以待斃,想到這裏,文姨娘心情無比煩躁,幾年來暗中籌劃,就為了讓紀裴悄無聲息地病逝,沒想到還是出了纰漏,她把這團紙順勢丢進香爐焚了,喚了丫鬟阿七進來替她更衣。

阿七進來聞到糊味,扇了扇,不由問道:“姨娘燒了什麽東西,嗆得很。”

“一首詩,寫的不好,就随手燒了,替我找一件衣裳出來,我要出去一下。”文姨娘撐着頭靠在迎枕上,懶懶地說。

“下着雨呢,姨娘要去哪裏?”阿七嘴裏問着,打開櫃子替文姨娘找衣裳。

文姨娘長嘆一聲,“姐姐被關了這麽久,也不知道怎麽樣了,我想去看看她。”

張氏性格飛揚跋扈,從前在府裏仗着自己有娘家支持,沒少給文姨娘眼色看,這個時候文姨娘不僅沒有落井下石,反而記挂着她,阿七搖搖頭,都不知該說她是太單純還是太傻。

服侍文姨娘更衣後,阿七撐着傘,陪文姨娘去張姨娘的院子,遠遠的,瞧見葫蘆和門房專管馬車的小厮從雨中跑過,文姨娘便随口問了一句,“下這麽大的雨,誰要出門?”

“好像是世子和世子妃。”阿七應道,至于兩位主子冒雨出門所謂何事,她們做丫鬟的是不能知道的。

文姨娘定定看了看,提着裙子,轉過假山,朝着張姨娘的院子走去。

小茶樓的包廂裏,紀裴坐在仙道對面,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這位神醫的真面目,此前仙道給他把脈的時候,紀裴還昏迷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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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裴站起身恭恭敬敬給仙道行禮道謝,仙道摸着胡子,一甩拂塵,“別鬧這些虛禮,坐吧,老夫瞧着世子的氣色好多了。”

紀裴恭敬道:“托老人家的福,若不是您神醫妙手,長陵此時也不能安然無恙了。”

被人誇獎醫術,總是令人高興的,仙道捋着胡須頗為得意,薛矜戳戳他的肩膀,“師父,您給把把脈,看紀裴體內的七星霜毒素還剩下幾成?”

仙道瞪他一眼,“皇帝不急太監急!”

薛矜氣鼓鼓地和他回瞪,紀裴忙拱手替薛矜道歉,“竹清一直以來有勞老人家照拂,他如此調皮,定給您添了不少麻煩,長陵替他給您賠不是了。”

仙道聽得眉毛一挑,“喲,這就成一家子了,你若是以他夫君的身份說這些,那就該換稱呼了,老夫允許你随他一起叫一聲師父。”

薛矜一聽急了,紅着耳朵去拽仙道的衣裳,“師父!你幹什麽呀,到底還治不治病了,老了老了,怎麽還如此不正經。”

“怎麽着,我愛徒成親不請我喝酒,我這一聲師父還擔不起嗎,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兒!”仙道跟薛矜拌起嘴來。

紀裴看着師徒二人一個比一個能說,覺得有趣,他這回明白薛矜的脾氣從哪兒來的了,一部分是被大家寵出來的,另一部分便是被這個老頑童師父教出來的。

他坐直身子,微微彎了彎腰,畢恭畢敬叫道:“師父說的是,竹清無意頂撞您,長陵以茶代酒,敬師父一杯。”

紀裴的這一聲師父叫的十分輕松,仿佛就是個尋常的稱呼,卻驚住了兩個人,薛矜一下子沒了主意,直愣愣看着紀裴端起茶杯,意識到紀裴這聲師父是認了仙道口中的夫君,臉肉眼可見地紅了,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仙道反應很快,樂呵呵地舉起酒壺,“還是世子懂事。”

兩人一茶一酒,相繼飲下,不再多費口舌,仙道示意紀裴,“你坐過來,我給你瞧瞧。”

紀裴坐近了些,伸出手來,仙道卻搖頭,“你這個毒,把脈是沒用的。”說罷一把扯開紀裴的衣裳,紀裴結實的胸膛上有一層薄汗,仙道仔細瞧了瞧,上面并沒有七個小紅點。

他對薛矜說:“孽徒,你來看,你夫君身上的紅點點消失了。”

當初是薛矜親眼所見紀裴胸膛上有七個并排着的紅點的,那是七星霜的主要特征,這時候仙道又叫他看,三個人六只眼睛,青天白日的,他們二人不久前又剛有過肌膚之親,薛矜心裏頭正別扭着呢,哪裏肯去看,“師父您好好看病就是了,叫我做什麽。”

“傳你醫術,愛學不學!”仙道也不理他,繼而去看了看紀裴的眼睛,沉思片刻,讓薛矜倒了一杯清水過來,取下一枚銀針,抓過紀裴的手,用力刺在了紀裴的指腹上,血珠子很快冒出來,滴在清水裏。

大約滴了五六滴,仙道端起清水晃了晃,認真端詳片刻,最後長長舒了一口氣。

“如何了?”薛矜問。

仙道欣慰地說:“體內的殘毒不足兩成,還最後解一次毒,應當就能痊愈了。”說着看向薛矜,“那蛇還沒死吧?”

“沒死沒死,不過也快了,最後一次解毒什麽時候進行,依着以前的日子就是明晚。”薛矜道。

仙道搖頭,“先好好養着那蛇,讓他恢複些力氣,十日後,我去侯府,協助世子解毒。”

之前幾次解毒,仙道從沒說過親自主持,并且這次還要等十天,薛矜下意識就覺得不尋常,小心翼翼問,“最後一次解毒,是不是很艱難?”

仙道沉凝半晌,緩緩道:“九死一生。”

薛矜心裏一沉,心想之前那種痛苦還不算九死一生嗎,那這最後一次該是什麽程度的折磨,下意識就去看紀裴,紀裴臉上也隐隐有擔憂,但更多的是堅定,他道:“有勞師父。”

“既然叫了老夫一聲師父,那我定然不會讓你死。”

兩人從茶樓出來,雨勢小了些,卻沒有停下來的樣子,葫蘆和四喜一人撐着一把傘,護送二人上馬車,薛矜的肩膀上落了雨,打濕一片,他眉頭深鎖,一點也沒有留意。

紀裴看着他,“在想什麽?”

薛矜輕嘆一聲,手肘撐在膝蓋上,捧着臉,“聽師父說的,總覺得最後一次解毒危險重重。”

“再怎麽危險,總要去試試的。”紀裴道。

薛矜想了想,仰頭對紀裴說,“要不然不要解了,反正你現在體內的毒素不足一成,可以行動自如了,那一點點毒素留在身體裏,肯定也不會危及性命,何必要去冒一次險。”

紀裴知道薛矜是擔心他,他現在确實行動自如,可是體內殘留着這一分毒,他的武功就不能恢複,不能上前線殺敵,侯府和太子處境艱難,他如何能做一個無用之人。

薛矜期待看着紀裴,眼中的擔憂一覽無餘,他的眼神總是亮晶晶的,像小鹿一樣,惹人愛憐,被他這樣看着,紀裴的心不禁一軟,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薛矜的頭發,“不用擔心,我不會有事的。”

薛矜感受着頭頂傳來的溫暖,勸阻的話也說不出口,他懂得紀裴的雄心壯志,他只是不想看他難受。

雨水落在馬車頂上,滴滴答答作響,一門之隔是葫蘆和四喜趕車的聲音,馬車裏溫度适宜,連空氣都是暖烘烘的,紀裴的手只在薛矜頭頂停留了一會便移開了,薛矜卻莫名覺得有點熱,他不去看紀裴,小聲問:“你剛剛,為什麽要那樣叫我師父?”

紀裴怔了怔,道:“你是我的嫡妻,我原該這樣稱呼。”

這不是薛矜真正想聽的答案,可是依舊讓他很高興,紀裴似乎從沒有在他面前承認過自己的身份,嫡妻兩個字更是沒說過,這樁婚事是他投機取巧得來的,如今走到這一步,薛矜已經很開心了,即便紀裴承認這件事或許是為了那晚的愧疚,但這總算是個好的開始。

畢竟這個從一開始就沒想過娶男妻,根本不喜歡男人的人,也開始接受自己的存在了。

薛矜坐直身子去看他,向往常一樣微微揚起下巴,矜貴傲慢,“這可是世子爺親口說的,往後想休妻可不能夠了!”

紀裴很喜歡看薛矜這樣的表情,既不可一世又可愛的緊,他含笑,“看小少爺這個架勢,我若敢休妻,小少爺豈不是要踏平了侯府?”

薛矜點點頭,“那是必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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