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就此跌落(3) “人性經不起考驗

他們再次不歡而散。

這幾年下來, 類似今天這樣劍拔弩張的談話只多不少。長期積累下來,只是迅速地加劇了兩人之間的隔閡。

周陽已經見怪不怪。

然而這次的事态超出了她的想像。徐風林似乎不想那麽簡單地就算了。

先是回國一事。

周陽下了飛機,因為前邊有人出了點小摩擦, 她在行李轉盤處等了許久才取到行李。

她一手拉着行李箱, 一手拿着手機, 就在她要點下叫車的那一瞬間, 後邊有人上前拿過了她的行李。

她尚且沉浸在叫車軟件的意識裏,所以那人拉她的行李時, 皮膚有了點接觸。

毫秒光景間,周陽的指尖微微一顫, 她止住自身體伸出湧起來的恐懼,慢慢地從屏幕中擡起頭。

幾個小時前送她上機的徐風林, 此刻人模人樣地站在她的面前。

她尚處在驚訝中, 他卻挑眉道:“助理在外邊等着。”

說得極為輕巧, 不帶解釋的需要。

周陽微微靠後撤了一步, 因為還沒從驚恐中回過神來,她險些踉跄了一下。

還是徐風林手疾眼快上前扶了她一把。

“小心些。”聲音溫溫, 似有無限柔情。

他的鼻息潤在耳側, 周陽瞬間起了一手臂的雞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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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作勢要掙脫開他。

他緊緊地捉住她的手腕,略帶笑意道:“我拿行李,我們往這邊走。”

一句話,定了周陽的生死。

她争不過他, 只能被迫地跟着他走。

車裏, 寂靜離奇。

周陽臉朝着窗外,除了一開始跟開車的助理打了聲昭呼,在這之後,她一句話也沒有說過, 更不用說轉過臉來看徐風林一眼。

徐風林右手隔在玻璃窗邊沿上,不時敲擊幾下,很是樂在其中。

偶然,他側着臉無意向周陽看過去,對方側臉冷漠,一直望向窗外,至始至終不曾朝他這個方向看過來。

他搖頭笑笑,并不以為然。

這樣的冷漠一直延續到車子轉入海灣城區域。

她終于有了點動靜,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我要回臨大。”

“臨大?”徐風林感到好笑,“緊湊的一居室而已,你為什麽要委屈自己?”

“那是我的住所。”

“是嗎?”徐風林挑了挑眉,笑了下,很短的一秒,他打開車門,饒了一圈來到她這邊,替她打開車門。

車門開着,外邊吹來一股寒冷的風,周陽不自覺地瑟縮了下。

原來臨城已經進入冬天了。

原來時間過去這麽久了。

她一臉茫然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剛才的争吵好似一層假象。

徐風林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麽,他也不能撬開她的嘴,但他很不爽她此刻對自己的冷落。

明明,她這樣的态度已經持續了幾年了,應該是适應了,不會再動氣才對。可是近來,他越發地感到一種不适。

他掃了她一眼,周陽不為所動。徐風林覺得他要做點什麽來壓制心底的不快。

他附身上前,在距離她大約一個拳頭的距離時停下,然後他預料性地看到了周陽因為一時的接近而瞪大的眼睛。

“最近你暫時住在這邊。”他微笑着,宛如一位發號施令的将領。

“如果我說不呢?”周陽卻不吃他這套。

“你可以選擇說不。”他起了身,把手放在車門上,另一只手不耐地扯了扯領帶,“但是我會用盡一切方法讓你心甘情願地住在這套房子裏。”

周陽怒目而視,手緊緊抓着身下的皮質座椅。

“很不爽對不對?”徐風林滿意笑着,“可是你沒有任何辦法來反駁我。”

周陽不說話。

他又說:“周陽,放輕松點,這樣你我都好過。”他轉向身後,看了一圈,回過身,“這裏的環境不錯,前面不遠處就是海邊,你一向喜歡海邊的房子,我好不容易挑了這樣的一套房子,你不要拒絕我。”

他很有耐心地跟她娓娓道來住在這裏的好處。

出奇地好脾氣。

時光流轉,一下子仿佛回到了15歲那年,他初次帶她去南城。那會,他也是這麽好性子地跟她講述他為她安排好的一切。

可在周陽的眼裏,現在的他更像是一條吐着蛇芯子的毒蛇,躲在暗處精确地瞄準她,等一個合适的機會出手。

此時,就是他自認為的時機。

回憶與現在,美好與龌龊,并行交替地在在折磨她。

周陽很崩潰。

徐風林說得對,她幾乎沒有抗拒的渠道。

報警嗎?

不說徐風林這樣是否算非法囚禁,一旦事情發酵到南城的周家人耳朵裏,到時會引起什麽後果,是她一直不願去面對,甚至一直逃避的事情。

大四那年的窒息感再次熟悉地朝她湧來。

為什麽?

她只想安穩地活着,安靜地生存。

可是為什麽,不論她逃到哪裏,逃得再遠,反抗地再激烈。

這個人永遠能精準地抓住她的死肋。

人生好像一直在跟她開玩笑。

小時候是這樣,長大後了還是這樣。

她的努力,她的掙紮,在這個變态面前,渺小得不值一提。

周陽深深地感到一種無力。

她掙紮了這麽多年,曾經天真地以為,絕望無力感會與她漸行漸遠。

要等到此時,看着徐風林略帶笑意的臉龐,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她才深刻地意識到。

刻在她身上的烙印,恐怕會伴随她的一生,直至她死亡。

周陽延遲回國了。

收到這條消息時,顧青聞正在替院裏一位老師開實驗小組會議。四個本科生輪番演講PPT,條例清晰地講着實驗進程以及實驗的階段性收獲。

他收起手機,看着牆上的投屏,時不時地點點頭,演講的學生收到他的點頭示意,松了一口氣,稍作停頓,繼續往下說。

而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顧青聞的右手手指富有節奏地敲打着手機背面。

一下一下的,映着他嚴肅的表情,在昏暗的學習研讨室,說不清是什麽意味。

接下來的幾天,顧青聞情緒明顯不高,最為明顯的是他的話變得更少了。

平時他的話語本來就不多,這下是變成了寥寥可數的幾句。

年底在即,幾位研究生想請顧青聞吃頓飯。張朝被推作代表前去詢問,結果吃了個閉門羹回來。

底下幾個同期的研究生,紛紛小聲說道:“你最近是不是惹禍了?”

張朝只是覺得冤枉:“沒有,我最近忙着看文獻,連喝口水的時間都沒有。”

“是嗎?”有人說,“那最近師哥的話怎麽又少了。雖然以前的話也不多。”

正說着,顧青聞從裏間走出來,手裏拿着幾個文件夾,分別用顏色區分開。

先前聚在一起的幾個人這會各自散開,坐到各自的位置上去。

顧青聞看了一眼窗外,停了幾秒,他回過神,揚了揚手裏的文件夾,“元旦回來後每人上交一份實驗計劃書。”

緊接着,顧青聞說了幾句這些天實驗的總結,指出不足之處。學業上的話闡述完畢,他略微停頓,再次看了一眼窗外。

臨城的冬天不算冷,不像北方的肅冷刺骨,但也可能因為靠海的緣故,濕冷的感覺并不好受。

尤其一遇上下雨天,冰冷冷的觸感着實難受,讓人整天只想窩在室內,哪裏也不想去。

冬天的夜晚來得比夏日早,正值雨天,窗外一片黑壓壓的暗沉。

顧青聞忽然不說話,幾位研究生看看你看看我,眼裏都有疑問,卻也不好問。

張朝突然說:“師兄,晚上我們要出去聚聚,你和我們一起嗎?”

其他幾位研究生聞言,也期待地看着他。

一下子幾雙眼睛都看着自己,顧青聞有一瞬間的恍惚。

好像……

他想不明白其中的怪異感來自何處。

“我待會還要去看一位朋友,你們……”他頓了一下,“雨天,路上注意安全。”

顧青聞向來不怎麽參加院裏的聚會,除非是要求所有學生老師都要到的哪種,私底下的小聚,他幾乎不參和。

他的婉拒似乎合乎常理,幾位學生沒有什麽失望,反倒覺得要是顧青聞答應參加了,才叫人驚慌。

顧青聞确實和朋友有約。

在外晃蕩了一個多月的齊遠回來了。

因着雨天,氣溫比平日低了幾度,站着沒幾分鐘直叫人跺腳搓手哈氣。

齊遠便打電話給顧青聞:“好久沒見了,來我這裏吃火鍋呗。”

顧青聞還沒應聲。

他又不緊不慢地補了句:“把周陽也叫上。”

當時顧青聞正在修改電路圖,聽到這話,他按鼠标的動作一頓。

齊遠沒聽到回複,笑得:“你是不是又把我電話放一邊忙活了?”

顧青聞失笑:“在聽。”

“來不來?”

顧青聞放下鼠标,往電腦椅背一靠,揉了揉眉眼,說:“周陽在國外出差,元旦後才回來。”

齊遠不解:“這麽忙?”

周陽忙不忙,顧青聞不了解,除了那條延遲回國的信息,其他的周陽也沒多說,他聯系她,只收到忙音。

想到這裏,顧青聞眉頭皺得更緊了。

雨天,路面一片濕意。

顧青聞撐着傘,避開途中的小水窪,花了大概十分鐘的時間,他到了齊遠的住處。

屋裏,齊遠正在有條不紊地準備火鍋晚餐。

聽到腳步聲漸進,他也不擡頭,只是說:“你去炒一下菠蘿炒飯,我這邊再弄一下,就可以開飯了。”

吃火鍋的緣故,菠蘿炒飯只準備了兩小碗。

顧青聞将炒好的菠蘿炒飯端上桌,那邊齊遠已經将豆泡、蘑菇、青筍等放進鍋裏。

兩人圍坐在爐子面前,齊遠問:“最近怎麽樣?”

顧青聞擦了下嘴:“老樣子。”

燈下,齊遠仔細地瞧了瞧他,看了有一會,說:“每次都這麽敷衍。”

“沒有。”他說,“确實老樣子。沒有什麽變化。”

“是嗎?”

顧青聞點點頭,夾了一塊豆泡。

吃了一會,火鍋湯有些濃了,顧青聞拿開水兌了,等湯沸騰了,他用公筷開始燙生菜。

夾給齊遠時,齊遠問了一句:“聽說程溪又來鬧你了。”

“程河找你了?”顧青聞蠻不在意地給自己燙了幾葉青菜,然後将金針菇撥了一些入鍋,同時将火開小。

“那天我湊巧到他那附近辦點事,路上遇到,聊了幾句。”齊遠邊吃邊說。

顧青聞聞言,手中的筷子一頓。

齊遠拿漏勺舀金針菇,忽然見到他看着自己不說話,他舀了一勺放到自己碗裏,笑着說:“怎麽?有什麽問題嗎?”

顧青聞揚了下眉,吃了一片生菜,而後才說:“見到她了嗎?”

氣氛忽地片刻停滞。

院子裏,雨落得越來越大,他們這裏倒是越來越安靜,除了爐子冒着泡泡的鍋還有幾聲沉沉的聲響。

齊遠默不作聲地解決完裏的食物,起身走到一旁,從旁邊的置物桌拿起一包煙,倒出一根,低頭要點燃的時候,看了顧青聞一眼。

半晌,他笑:“忘了你不抽煙,介意我抽嗎?”

顧青聞搖搖頭:“你随意。”

齊遠點燃煙,他仰起頭,狠狠地吸了一口,過了十來秒,再慢慢地呼出去。

顧青聞見他此情形,大約 也不會再吃了,便将爐子關了。

齊遠安靜地抽着煙,顧青聞陪着他沉默。院子裏的雨,劈裏啪啦地落在地上,映得屋裏更加寂靜了。

“她結婚了,還生了個孩子。”煙霧缭繞裏,齊遠笑了聲。

顧青聞眼睛微眯。

齊遠咬着煙,兩手比劃着,“小小的一個人,還沒你做的那把椅子高,笑着叫我叔叔,你說現在的小孩都不認生嗎?”

他徐徐說着,想到哪裏說到哪裏。

“齊遠。”顧青聞忽然打斷他。

“欸,”齊遠應了一聲。

“上回送你的茶還有嗎?”

齊遠撣了撣煙灰:“應該在院子裏的客廳。”

兩人轉到了院子泡茶。

齊遠重新點了一根煙,笑話顧青聞:“人家說飯後半小時喝茶,我們這才過多久。”

顧青聞潤洗茶具,靜靜地答:“你抽煙,我喝茶,公平。”

這話說得齊遠愣了一下,煙燃到了他的指尖,他才噌地一下回過神,喃喃道:“這雨怎麽越來越大了。”

之後半小時,齊遠一直抽煙,一根接着一根,滿院子煙草味,混着雨水,倒有種令舒服的感覺。

反觀顧青聞,則是茶水一泡換新的一泡。

齊遠說:“這麽個喝法,你晚上睡得着?”

“還有個任務沒完成。”言下之意是熬夜必不可免。

齊遠搖搖頭:“愛惜一下身體,小心老了吃不消。”

“嗯。”顧青聞渾不在意地應了一聲。

又過了一會,齊遠說:“接下來有什麽安排嗎?”

“什麽安排?”

“假期安排啊。”

顧青聞愣一下,摩挲着茶杯:“本來有,不過因為一點意外,現在沒什麽安排。”

齊遠吐了一口煙:“看來周陽不能如期回國你很苦惱。”

顧青聞擡眼看向他。

齊遠将煙碾滅在煙灰缸裏,起身站在廊檐下伸展了一下四肢。

“好好打算,”齊遠回過頭,笑着,“不要想着什麽都不說,凡事多主動些。不要像我,拖着拖着,人家娃都能打醬油了。你想想那個畫面,要是周陽哪天身旁有個小孩,叫着你叔叔,你受得了嗎?”

“不一樣。”顧青聞搖頭,“情況不同。”

齊遠笑:“既然不同,你在這喝着悶茶做什麽。”

顧青聞臉上的笑意散去,面上很是嚴肅。

他看着院裏烏漆漆的夜,一瞬間有種恍惚。

齊遠鮮少看到他這樣,以往每一次他來這裏,人都很放松。不像此刻,整個人都緊繃着。

他問了句:“怎麽了?”

顧青聞回過神,起身走到他身旁,擡頭望着這濃濃的黑夜。

“我在想怎麽跟周陽解釋我的家庭情況。”

齊遠“哦”了一聲,片刻後,他又說:“不用講,阿姨已經有了新生活。這些年你也一直在臨城生活,過去的那些事已經沒人記得。程溪鬧了這麽多年,也鬧不起點水花,你也不用在意。”

顧青聞搖搖頭:“還是要講清楚。”

齊遠噤了聲。

倆倆沉默,齊遠開口:“當年叔叔并沒有過錯,他甚至用生命幫助那家人。”

說到這,他停了聲,看了顧青聞一眼,見他沒什麽動靜,往下說,“過去的事沒什麽好說的,你應該往前看。”

“我母親也是這麽跟我說的。”顧青聞的聲音有些沙啞。

齊遠點點頭:“這件事,但凡了解過前因後果,誰都這麽認為。”

“可是,”顧青聞嘆了一聲,“我想了很久,一段關系如果要維持得很久,我不能有任何隐瞞。”

“隐瞞?”齊遠顯然不贊同,“當初我也想着不能隐瞞,她也想着不能隐瞞我,凡事要開誠布公,然後換來了什麽?”

齊遠笑得很諷刺:“換來一個孩子叫我叔叔。真是他爹的見鬼了。”

顧青聞默不作聲。

齊遠從口袋裏掏出一根煙點上。

煙霧缭繞中,他說:“誰還沒有點過去,有時不說反而是對雙方的尊重。”

“尊重?”顧青聞呢喃。

“當然,”齊遠彈着煙灰,朝顧青聞掃了一眼,“畢竟,人性經不起考驗。”

人性,這是顧青聞第三次聽到這句話。

前兩次來自他的母親。

他輕輕地說了一句:“人性經不起考驗。”

身邊傳來堅定的一句:“是的。”

顧青聞猛然被這句毫不猶豫的話固定在原地。

漆黑的夜,逐漸溫和下來的雨滴,還有低低淺淺的煙草味。

那一刻,他眼裏充滿了深不可測的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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