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長夜難息(5) 墜入地獄
半夜光景, 周陽醒了。
顧青聞還在沉睡中,她撐着半邊臉看了他一會,輕着聲音起身來到客廳。
倒了杯水, 走到陽臺。淩晨三點, 路燈稀薄, 夜色昏昏, 她一邊喝着水,一邊望着手邊的蝴蝶蘭發呆。
四周靜悄悄的, 她靠在陽臺的欄杆上,想了很多。
關于過去, 關于現在,更重要的是關于未來。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周陽想, 這樣的生活是有盼頭的。
當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讓人期待的, 是一種再放松自得不過的生活狀态。
這正是她所需要的, 也是她夢寐以求的。
夜風徐來, 涼涼的,她攏了攏身上的睡袍, 在風中又站了一會, 而後回到卧室。
臨城每年的九月初,因為國際投資貿易洽談會在當地舉辦,九月六號到九號這幾天島內都會實施單雙號限行。
顧青聞的車牌尾數是單號,周陽的則是雙號。
到了九月八號這天, 下了班, 周陽開車到臨大接顧青聞。輪渡碼頭有家海鮮遠近聞名,所處的位置也不錯,晚上的風景很是賞心悅目。兩人打算去嘗嘗鮮。
剛到化學樓,顧青聞發來信息, 他還要耽誤一會時間,讓周陽在一樓找個地方先休息。
周陽便找了個地方坐,坐了一會,實在百無聊賴,她拿出包裏的kindle,找到不知道看了幾遍的《米德爾馬契》,從頭往下看。
看了十來分鐘,kindle網絡卡頓,周陽不得不退出kindle的微信讀書,同時關掉手機熱點,等了幾秒,再次打開網絡,重新刷新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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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還沒看一頁,便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
聲音有些陌生,有些熟悉,周陽困惑地擡起頭。
賀嘉正笑着朝她走來。
不知為何,這明明并不是他們之間的第一次相見,周陽卻莫名地生出了一股寒意。
一陣涼到透骨的冷意,瞬間侵襲了她的身體。
一樓畢竟是開放式空間,空調雖然調得很低,但溫度還好。
周陽将這股忽如其來的冷意忽略掉,她想,也許是在空調屋裏坐久了的原因。
想罷,她把kindle熄了屏放進包包裏,起身。
賀嘉笑道:“我瞧着這邊有個人影看着面熟,就過來看看,沒想到還真是熟人。”
周陽禮貌地笑着:“你好。”
賀嘉看了看她,問:“等青聞吧?”
她點點頭:“嗯。”
态度不算熱情,但也不能說是冷淡。
旁人如若見到,大約會看出周陽的疏離,徑而走開。賀嘉卻不是,他似乎沒感覺周陽的客套一般,熟稔地說:“上次訂婚和婚禮你們倆都沒來。”
周陽想了想,說:“那兩次正好有事。”
“是嗎?”
“嗯。”周陽淡淡地應道。
賀嘉也不在意:“那這樣,湊巧今晚你和青聞都在,我們幾個聚聚?”
周陽沒多想就拒絕了:“待會還有其他安排。”
賀嘉仍是堅持:“人不多,就我和我妻子,你和青聞,我們四個人坐在一起聊聊天。”
她正要再次拒絕,身後傳來一道聲音,低低的,沉沉的,很是悅耳舒服。
“周陽。”
是顧青聞下來了。
忽地,周陽松了口氣,她轉過身。
顧青聞來到她身旁,自然地握住她的手,朝她笑了笑。
很安撫人的一個笑容。
賀嘉見到了他,臉上也是盛滿笑意:“青聞,今兒正巧,我們一起吃個飯?”
顧青聞看了看周陽,目光挪回到賀嘉臉上,淡聲道:“今天恐怕不方便。”
“其實……”
“下次吧。”他說道。
拒絕得這麽明顯了,賀嘉也不好再說什麽,便說:“那下次再聚,到時順便聊聊項目的事。”
周陽一聽,恍然明白過來。
原來在這兒等着呢。
去輪渡碼頭的路上,是顧青聞開車。
正值下班高峰期,道路上堵得水洩不通。閑來無聊,周陽打開眼前的置物櫃,撕了一塊巧克力給他。
顧青聞接過,沒有第一時間吃,而是看了看,說了句:“撕得很有技巧。”
周陽拿過他手中的殼子,撫平,放到垃圾袋中,笑道:“你還沒學會嗎?”
他坦誠地搖搖頭:“是學不會了,只能靠你了。”
這話說得很散漫,跟他平時的認真處事态度很是不同,“怎麽,你的專研精神呢?”
她打趣他。
“我想了想,”他停頓了片刻,側過臉來,看着她的眼睛說,“要是一直能吃到你剝的巧克力,必須要舍棄某些東西。”
周陽眉梢微揚。
“你這思想有點不積極。”嘴上是這麽說的,心裏卻是開心的。
道路堵塞了一會,前方終于有了挪動的趨勢。
兩人不得不止了話題,顧青聞認真開車,周陽則是托腮望着玻璃窗外,眼裏掠過一簇簇街景。
只是這車沒開出去十來分鐘,道路再次堵了,這回是堵在橋上了。
周陽樂觀道:“七點多到的話,正好可以一邊吃一邊賞夜景。”
顧青聞無奈笑道:“剛才應該走另外一條道。”
“不急,不急,”她倒覺得沒什麽,“剛好聊聊天。”
他便問:“繼續聊剛才的事情?”
周陽深深地思考了一會,轉了話題:“剛才賀嘉怎麽回事?”
“怎麽了?”他看她,“剛才我沒下來的時候他跟你說什麽了嗎?”
“沒有什麽,”她說,“就是約吃飯。”
顧青聞了然:“不用理他。”
“那項目是怎麽回事?”她自然過渡。
“之前申請了一個項目,最近款項打下來了,他想安排幾個學生進來。”他淡淡說道。
周陽皺眉:“這是半路截貨?”
話落,惹來顧青聞一陣輕笑。
周陽看他:“總歸不是什麽好事吧。”
她不由得再次想起第一次聽到的那番話。
“不用擔心,”顧青聞聲音略為溫和,“我知道怎麽處理。”
“我就怕你吃虧,”周陽看了看他。
“我看着像很好欺負的樣子嗎?”他反問她。
她抵着下巴想了一會,點點頭:“好像是的。”
他揚揚眉,狐疑道:“是嗎?”
她一本正經的:“當然,我不是一直在欺負你?”
聞言,他略為意外,好像沒想到她會這麽回答。
沉默了半晌,他頗為嚴肅地問:“你要怎麽欺負我?”
明明他是一副鄭重其事相問的模樣,周陽卻覺得這話搭上這副樣子,有種令人遐想的必要。
她不是很肯定地注視着他,妄圖想從他的神色中看出點什麽。
奈何顧青聞實在過于正經,觀察了一會,在他清亮的目光裏,她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好在前面的車動了。
她适時提醒他:“開車,待會後面要按鈴了。”
他掌着方向盤,注意着前方的路況,用再尋常不過的口吻說:“剛剛的問題你好像還沒回答。”
周陽決定耍賴:“專心開車。”
他倒是不再問了,卻笑得很溫雅,她想忽略都難,幹脆轉頭望着窗外。
到了所在的餐廳,已是夜色沉沉的時候。餐廳分大廳、包廂、以及觀景臺三種格局。
觀景臺臨海,夜晚下,海風拂來,倒也不是很熱。
周陽說:“那就在觀景臺吧。”
顧青聞自然沒意見。
服務員指引他們到其中一處沒人的觀景臺坐下,将菜單布上,同時給兩人各倒了一杯檸檬水,做完這些,她拿着下單的iPad在一旁等着。
周陽讓顧青聞點菜:“說好的,你來點。”
顧青聞笑了笑,倒是拿起菜單認真地同服務員報菜名。
點完菜,他問周陽:“要紅酒嗎?”
周陽搖搖頭。
意料之內,他便要了一紮青蘋果胡蘿蔔汁。
等了沒一會,菜肴陸續上桌。
顧青聞默默挑蟹肉,周陽看着碗裏冒出來的尖尖,笑着說:“你也吃,我自己來。”
他什麽都沒說,只是邊笑着邊放下手裏的刀叉,倒了一杯果汁給她。
晚風拂來,風息裏染着些許熱意,貼在臉上,說不清的舒适。
周陽右手托着臉,看着顧青聞。
許是看久了,顧青聞朝她看來,默了一會,夾了一個海鮮卷到她碗裏:“溫度正好,你試試看。”
“哦。”
她答了一聲,卻很是很敷衍,因為她仍是托着臉,笑意澄澄地看着他。
顧青聞拿紙巾擦了擦嘴角,問她:“吃好了?”
可她吃得并不多。
周陽點點頭又搖搖頭。
他輕笑:“味道不合?”
她搖頭。
突然間,他不明白她此時在想什麽。
他噤了聲,細致地觀察她。
海浪聲隐約傳來,周圍的說話聲起起伏伏。
忽地,周陽說了句:“現在挺好的。”
顧青聞揚眉,正想要說什麽,卻看到周陽拾起筷子,正仔細地吃着他适才挑出來的蟹肉蝦肉。
周陽吃得很安靜,時不時擡起眼。
他想說的話,不知不覺中便淹沒在了她的安靜裏。
如她所言,現在挺好的。
吃到後半程,周陽實在吃得差不多了,将一些沒動的食物推給顧青聞,去了趟洗手間。
洗完手回來的途中,周陽一邊避開傳菜的服務員,一邊有點心神不寧。
今晚不知道怎麽了,從在臨大遇到賀嘉的那一刻起,她就莫名地感到一陣不安。
現在,室內的大廳,人聲時低時高;靠近吧臺的地方,鋼琴曲聲在一位氣質優雅的女人手下不斷傾瀉出來。
再正常不過的一個時刻,周陽嘆了口氣,也許是她想多了。
只是,這種僥幸,在她走到室外的觀景臺時,随即破滅。
隔着幾步的距離,周陽聽到了很熟悉的聲音,這道聲音在一個多小時前剛跟她說過話,甚至還約過一起用餐。
那個時候,她和顧青聞都拒絕了,可世事難料,他們又在同一家餐廳遇見了。
和賀嘉同行的還有一個女人,和賀嘉一樣,背對着周陽,正和顧青聞說話。
女人的聲音很低,聽得不大真切。周陽猜測,她大概就是賀嘉口中的妻子。
想罷,正要上前,顧青聞注意到她,起身。
周陽朝他無聲地笑了笑。
不過,這笑容并沒有維持多久。
大概是顧青聞起身向她看來,賀嘉和他的妻子随後跟着起身,轉身面向她。
周陽禮貌性地朝他們點點頭。
目光落在賀嘉妻子的身上時,她臉上的笑容一滞,對方也是明顯的一愣。
心底的那股不安,此時悉數崩塌。
周陽手貼在裙子側邊,她想往前走,卻一步也走不出去。
腳下如同千斤重,她連擡起的力氣都沒有。
顧青聞注意到她的異樣,幾步走到她身邊。
“周陽?”
周陽循着聲音擡起臉,她的聲音幾乎在顫抖的邊緣:“我……”
她有很多想說的,可到了嘴邊,卻不清楚此時要說什麽。
顧青聞攬住她的肩膀,讓她靠在自己懷裏:“不舒服嗎?”
他手貼在她的額頭,沒有預料中的燙,反倒是一陣冰涼,他詫異,再摸她的手,冰涼得不像是這季節該有的溫度。
“周陽不舒服,我先送她回去。改天再說。”他當下立馬做出選擇。
賀嘉聞言,跟自己的妻子說:“世佳,把你的披肩借給周陽。”
周陽聽到這個名字後,臉上霎那間蒼白,沒有一絲血色。她下意識地抓緊顧青聞的衣服,心裏殘存的最後一點僥幸徹底沒了。
那個女人笑意淺淺地拿着披肩,走到跟前,仿佛第一次見到周陽一樣。
她說:“既然周小姐不舒服,我們改天再聊。”
說完将手裏的披肩遞過來。
周陽目光寒寒地看着她,頓了幾秒的光景,她沒再看那人,也沒答話,更是沒接過那人手裏的披肩。她靠在顧青聞的懷裏,一聲不響。
懷裏的人微微顫抖,手上的溫度較之剛才涼得更吓人了。顧青聞一秒也不想耽擱:“她不舒服,先走一步。”說着抱起周陽。
埋在顧青聞的懷裏,周陽咬着下唇。
她知道太過順遂的生活,總是短暫的。
夢總有醒的那一刻。
可是她萬萬猜不到,這一刻是來得如此地快,如此地出人意料。
顧青聞将她放到車裏,從後車座找到毛毯,攏在她身上。拾掇好毛毯,他又替她系上安全帶,摸了摸她的額頭,仍是低得不像話。
他握住她的手,抵着她的額頭,溫聲道:“我送你去醫院。”
話落,就要抽出的手。
周陽卻死死地按着。
她眼裏一片死寂沉沉,絲毫沒有用餐時的喜悅。
臉色也是極為難看。
顧青聞柔聲安撫道:“沒事,待會讓醫生看看是不是晚上吃錯了東西。”
周陽搖搖頭。
他輕輕地摩挲着她的手背,正要說話,手上卻感到了一片濕意。
毫無防備的,周陽哭了。
他捧起她的臉,替她拂去淚水,卻不曾想,她哭得更厲害了。
想了片刻,他解開安全帶,把她抱出來,輕聲問她:“身體有沒有不舒服。”
她搖搖頭。
他忽然慶幸。
随即打開後車座的門。
他先送周陽進了後車座的位置安排她坐好,随後自己從另一邊上車。
周陽仍是哭着。
他想問點什麽,卻在細細的、明顯壓抑克制的哭泣聲裏放棄了。
他抱住她,按在自己的懷裏。
他說:“想哭就哭吧。”
就是這麽一聲,周陽緊繃的神經一下子松懈。
她仰起頭,看着他。
他朝她溫和地笑着,低頭,吻住她的眼睛。
他的動作很輕,一下一下地吻着,似要為她撫平所有的悲傷。
放在以前,周陽是欣然接受這樣的安慰。
可現在不同。
她人生中最大的噩夢來了。
她甚至奢侈地希望,時間在這一瞬停止就好了。
越是這樣想,她越是感到一種密不透風的絕望将她重重包圍。
幾乎是一秒的時間,她從平緩的人間墜進了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