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長夜難息(6) 忐忑
這一夜, 周陽注定睡得不踏實。
幾乎是一閉上眼,靜谧山林裏的一幕就出現在她面前。
她的呼救,她的掙紮, 就像是昨天才剛發生過的一樣。
她本以為這麽多年過去, 當時所有發生過的每一個細節她應該忘得差不多了。
可是, 現在, 只要她閉上眼。破舊的屋檐、遮掩住藍天的樹林、伏在她身上的人影,一一呈現在她面前。
還有那雙狠狠固定住她, 不讓她掙紮的手。
手的主人在她的耳邊急急說着:“哥哥,有人來了。”
經年累月, 往事的細節是如此的清晰,周陽蜷成一團, 緊緊地抱住自己的膝蓋。
無聲地哭泣。
“周陽?”
恍惚間, 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周陽拼命地搖頭:“不要, 不要。”
她的聲音幾近渴求。
回到家裏, 顧青聞照顧她睡下,生怕周陽途中有其他狀況發生, 他不敢走開, 找了條小毛毯在一旁的沙發湊合一夜。
不想,如他先前預想的那樣,周陽睡得并不安穩。
蠶絲被下的人,蜷成一團。心理學上說, 擁有這種睡姿的人, 是一種下意識的自我防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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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青聞倒了杯水回來,坐在床邊,他輕聲說道:“周陽,喝點水再睡。”
橘黃的壁燈下, 她的唇蒼白得可怕。
顧青聞想了想,将空調調高了一點。
床上的人沒有一點動靜。
他将水杯放在一旁,蹲下/身,和周陽保持同一水平視線。
“周陽?”
他的聲音很輕,輕得像是一種催眠。
同時他的手握住周陽的手,包裹住她:“沒事了,我在這裏。”
周陽閉上眼。
次日早上八點,周陽醒來。
卧室靜悄悄的,空調的冷意一點點地将她渙散的意識聚攏回來。
她曲起雙腿,雙手抱住,下巴抵在膝蓋上。
半晌,像是意識到什麽,她忽地下床,連拖鞋都沒來得及穿。
客廳沒人,廚房那邊倒是傳來油煙機作業的聲音。
她幾步走到廚房。
顧青聞正在煮燕麥粥,她出現的時候,他正打開高壓鍋,要往裏舀燕麥。
看到她,随即一笑。下一刻,目光移到她的腳上,他笑意驟減。
“又忘記穿拖鞋了,”他溫和地責備她,随後關掉電磁爐,走到鞋櫃旁,幫她拿了一雙拖鞋,蹲在她身旁,“擡腳。”
他說什麽,周陽就做什麽。
沒一會,拖鞋穿上,他又按住她的肩膀挪到了衛生間。
他們在浴室的鏡子裏,兩廂對視。
望着他的眼睛,周陽欲言又止。
顧青聞幫她把擠好牙膏,牙刷遞到她手中,又盛好漱口杯的水,說:“先洗臉刷牙,吃完早餐,待會我送你去上班。”
說完,他見她不動,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他笑了笑,從架子上找到梳子和橡皮筋,将她散落了一肩的長發梳好束在腦後。
做完這些,他挑挑眉,看着鏡子裏的她,問:“要我幫你刷牙嗎?”
說着就要取過她手裏的牙刷。
周陽說出了她醒來後的第一句話:“我自己來。”
顧青聞笑而不語,說:“桌子上有溫水,洗完記得喝,我去炒菜。”
早餐很簡單,燕麥粥,配菜則是酸豆角、荷包蛋與莴筍葉。
九月的臨城還是燥熱異常,周陽的胃口不是很好,顧青聞腌了一小甕酸豆角,用少許肉沫炒來給她開胃的。
這頓早餐很安靜。
顧青聞時不時用湯匙給她舀酸豆角,不時用公筷給她夾菜。
周陽吃得很慢。
顧青聞一點都不着急。
吃完飯,周陽拿過手機,看到屏幕上的時間,猛然意識過來:“你上班要遲到了。”
顧青聞正收着飯桌,聞言,說:“沒事,今早沒什麽事,不用那麽早去。”
顧青聞上班的時間一向是八點半。
相比他嚴格的上班時間,周陽所在的部門倒是格外的輕松,上下班沒管得那麽嚴。盡管說是最遲九點上班,一般往後再推延半小時也不是不可以。
她站在廚房門口,望着眼前的那道背影,說:“碗先放着,晚上回來我再洗。”
倘若他要送她,再回臨大上班,勢必是會遲到。
顧青聞手裏的動作卻是片刻不停,他回頭看了她一眼:“你先去換衣服,我這邊很快就好,你放心,不會遲到。”
怕她不信,他又笑了笑,笑意溫柔。
周陽作罷,洗了下手,回卧室換衣服。
換好衣服,她站在浴室的鏡子前,盯着看了一會,總覺得鏡子裏的人臉色未免太蒼白,遲疑一會,她随手找了一只口紅,塗了塗唇。
有口紅提色,這下,臉色倒是好看了些。
顧青聞的動作确實很快,她這邊準備完畢,他那邊也收拾好,提上電腦包就能出發。
他們一前一後出門。
相比往常的出門時間,今天他們算是晚的了,不過晚也有晚的好處,避開了上班的高峰期,一路暢通無阻,不到二十分鐘,車便在周陽公司門口停住。
周陽捏了捏安全帶,遲遲不肯解開。
顧青聞注意到了,問:“是不是有東西落下了?”
周陽恍然回過神:“沒有。”
她覺得,昨晚的事情,她要說點什麽,雖然顧青聞從頭到尾沒有問過一句,可并不代表她能心安理得。
但是她又遲疑又忐忑,怎麽說?
她看着他,一言不發。
顧青聞幫她解開安全帶,傾身,親了親她的眉眼,溫聲笑着:“什麽都不用說,也不用想那麽多,對我,你不用有所顧忌。”
随着他說出的每一個字,周陽的眼睫毛微微發顫。
她沉默了。
顧青聞下了車,繞道到她這邊,看着不遠處進出需要刷卡的大門,他笑着:“我想送你進去,不過恐怕沒處登記。”
周陽受他影響,笑了下:“你可以說是來應聘的,保安會給你登記發臨時工卡。”
“是嗎?”顧青聞牽着她的手過去,“我試試。”
見他并不是開玩笑的樣子,周陽眨眨眼,随即拉住他:“好了,你快回去上班吧,就要遲到了。”
“好,”他抱了抱她,附在她耳邊說,“有事随時打我電話,我都在。”
接下來幾天,周陽照舊上下班,每天早上,顧青聞都會送她到公司,然後再回學校。
就安靜了一個禮拜,有天,許世佳找上門了。
是一個稀松平常的下午,周陽和同部門的同事到附近喝下午茶。
她們一行幾個人正在點單,周陽正報完自己要的東西,随即眼前站了一個人影。
她擡頭,眼裏的笑意忽地凝住。
旁邊的同事看她臉色有些不對勁,問:“Beryl,你認識?”
還沒等她講話,許世佳笑盈盈的:“認識,說來也有十多年了。”
周陽起身:“你們待會先回去,不用等我。”
同事問:“你的那份?”
“麻煩幫我帶回去送給Winny。”
下午茶的店面在一樓,就在商場進來的位置,此時周邊的人不算少,都是附近公司過來喝下午茶放松的員工。
周陽往外面走,至于要走到哪裏,她心裏也沒數。
好在這一帶的園區都是辦公大樓,一塊地一塊地分開着,加上附近綠植覆蓋面積廣,走了沒一會,便離商場大樓有一段距離了,而且,周邊沒什麽人。
是個适合談話的地方。
周陽走在前面,許世佳走在後面,她一次也沒有回過頭看身後的情況。
她不回頭,并不代表身後的人會放過她。
不然,她也不會專承找到自己的公司。
“趙梨清。”
忽然,身後許世佳喊了一聲。
周陽猛地頓住。
有多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
見她停住,許世佳挑了些眉,三兩步走上前:“看來你還記得這個名字。”
周陽冷漠地看着她。
她絲毫沒有覺得不對:“怎麽?改名換姓了你還是趙梨清。他鄉相遇,打個招呼不為過吧。”
“你想做什麽?”
聽到這話,許世佳噗呲一笑:“我能做什麽?或者我說,我想做什麽你就能做嗎?”
周陽皺眉。
許世佳臉色一變:“我哥死了。”
周陽不言語,既不意外也不驚訝,神色如常。
又聽許世佳說:“他死在一個雨夜,車子沖下山下,找到他的時候,已經沒救了。”
周陽聽完後,許久才說了一句:“這跟我有什麽關系?”
許世佳走到她身旁:“他怎麽死得那麽剛剛好。”
周陽沉默。
“你知道他全身上下少了什麽東西。”她抱着雙臂,略為諷刺地看着周陽。
周陽冷淡地說:“我對這件事不感興趣,如果你要談這件事,你可以找其他人。”
說着她轉身就要走。
身後傳來許世佳的聲音:“他下半身那樣東西沒了。”
她的聲音很是憤怒。
周陽仰頭望了會天空,藍色的天,看不見一絲雲。
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氣,沒有理睬許世佳,只身往前走。
轉眼國慶假期在即,周思容打來電話,說到時把人帶回去就好,東西可別買,又說這回應該在家多住幾天。
周陽一反常态的,說到帶顧青聞回南城一事,她顯得沒之前那麽熱情。
周思容注意到了,難免要關心一下:“是不是最近太忙了?你要注意身體。”
周陽捏着手機,望着玻璃窗外的景色,她想了許久,反問周思容:“奶奶,我想跟他說說以前的事。”
電話那端沉默了一會,随即問:“陽陽,你是不是遇到了什麽事?”
“沒有,”周陽故作平常地回答,她斟酌着,“他是奔着結婚去的,我覺得不能瞞着他。”
“瞞?”周思容不大同意她的話,“什麽叫瞞,難道被狗咬了一口也要說嗎?如果他真在乎,這種人不要也罷。”
“不是,”周陽說,“奶奶我……”
周思容也覺得剛才的話急了些,不禁放緩了語氣:“陽陽,聽奶奶一句話,這件事已經過去了,那個人也死了。你要記住,這不是你的錯,你不要為此有任何心理壓力。”
周陽緘默。
周思容又安慰了她一會,最後說:“這樣吧,國慶你帶他回來,到時多住幾天,奶奶看看他人怎麽樣,之後我們再談其他的事。”
“好。”周陽應下。
接下來一段時間,周陽的心事越來越重,她的睡眠也随之越來越淺,人也跟着瘦了許多。
顧青聞注意到她夜裏總是醒着,不由得問:“最近工作很多?”
周陽正出神地盯着水杯看,一時沒聽到他的話,顧青聞又叫了她兩聲,周陽回過神。
她有點局促,兩手交叉在前,大拇指一直在動。
這是她一貫緊張的表現,顧青聞看出來了。
他琢磨了一會,問:“工作遇到難題了=?”
周陽下意識地否認:“沒有。”
他伸過手,摸了摸她的額頭,額頭溫度尚好:“最近是不是吃不下飯?”
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問,她再次否認:“還好。”
顧青聞猶豫了下,“最近天氣熱,我幫你捏捏脖子看看是不是中暑了。”
話畢,倒了一杯涼開水,随後從廚房拿鹽巴罐,舀了一小勺鹽巴放到杯子裏,用筷子攪勻。
周陽第一次見到這操作,不免好奇:“這是什麽土方子?”
顧青聞說:“是這邊的土方子,一般看是不是中暑,一是捏鼻梁,二是捏脖子,不過你明天還要上班,捏鼻子的話很顯眼。”
她笑:“脖子就不顯眼了?”
他揚揚眉:“沒鼻梁明顯。”
一番糾結,周陽也想看看他說的這個土方子是怎麽樣的。
便說:“來吧。”
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惹得顧青聞一陣輕笑:“我會輕點,疼的話跟我說。”
周陽靠着牆壁,微微仰了頭。顧青聞一只手幫她扶住她的頭頂,一只手沾了點鹽水,幫她捏了捏。
屋裏開着中央空調,水是早上煮好的,到了下午便有些涼。
此刻,浸在皮膚上,配着顧青聞的手,周陽有些不自在。
她放輕了聲音:“中暑了嗎?”
顧青聞放開手,用紙巾幫她擦去脖子處的水漬:“沒有。”
周陽摸了摸脖子的地方,許是剛被捏過,皮膚微燙,尤其在客廳那邊源源不斷傳過來的涼氣下,灼燙的感知更是明顯了許多。
她說:“應該是天氣熱的原因。”
顧青聞邊拿着杯子到廚房洗,邊說:“待會我們去海邊走走。”
“好啊,”周陽跟着他到廚房,“那晚上在臨大食堂吃吧,好久沒吃到食堂的饅頭了。”
這幾天,難得她主動提起想吃點什麽,顧青聞自然沒意見,他說:“你去卧室外面的櫥櫃上拿一下我的卡。”
顧青聞的卧室正對着儲藏間,中間是個過道,他專門做了個內嵌的櫥櫃,上面分別用來放他的電腦、車鑰匙、卡以及一些緊急藥物,下面則是做了成了小型書櫃,放着一些他讀書時用到的比較重要的工具書。
車鑰匙和校卡一般被他放在第二格,周陽随手一摸便摸到了。
不過,她眼睛一瞥,突然看到了一樣東西,稍微一頓,她拿起來一看,是臨城新出的一個樓盤。
再看樓盤所在的位置,是周陽之前提過的。她說那一帶環境不錯,适合養老。
當時顧青聞笑她,退休還早,她倒是想到養老去了。
本以為是一次玩笑之舉,卻沒想到,他倒是上了心。
周陽随手翻了翻,上面有不少他圈出來的。
她把宣傳冊合上,抱在懷裏,貼着牆壁,仰頭望着天花板發呆。
客廳那邊傳來顧青聞的聲音:“周陽,過來吃脆李。”
“哦,好。”
她回過神,臉上不知什麽時候流了淚,她抹開,将宣傳冊放回原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