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明日好景(6) “如明日好景忽遠忽近……

至于換座城市生活一事, 周陽認認真真地考慮了。

其實也不用過多考慮,在此之前,她已然換了好幾座城市, 漂泊流浪對她而言, 跟家常便飯一樣。

只是她沒想過, 這次提出來的人會是顧青聞。

一個人倘若在一座買房, 差不多就是從此定居的意思。

按照顧青聞的脾性,大約他早已做好了在臨城生活一輩子的打算, 他的學業科研成果,都在臨大。

甚至在研究生那一年, 他已經将戶口落地臨城。

盡管顧青聞再三跟她說,這個決定不是因為她, 但是周陽知道, 多少還是與她有關。

宋瑤從外面回來, 見她坐在電腦前發呆, 走進,周陽一點反應也無, 神情恍惚。

倒是她身旁放着一疊紙, 她大致瞟了一眼,大大的标題現在眼底。再看看周陽魂不守舍的模樣,她心底大約有了底。

中午吃飯,宋瑤忽地說:“我記得大四那年, 顧青聞有考慮過外校的研究生。”

這個話題說得周陽當頭一愣, 她看向宋瑤,面目迷茫。

她笑着解釋:“不過那會林老師不放人罷了,這麽好的一顆苗子,他寶貝得不行。”

恍然回過神, 周陽問:“是哪所學校?”

“川城大學。”說到這裏,宋瑤神秘一笑,“你知道當時林老師問他為什麽要去川城大學,他怎麽回答的嗎?”

周陽求解:“你說。”

頓了好一會,宋瑤擦了擦嘴,說:“因為想在下雪的地方生活幾年,氣得林老師拿書本敲他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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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陽被話裏的另一件事轉移了注意力:“為什麽林老師會生氣?”

“你知道的,川城又濕又冷,老師氣他在溫暖的地方活得太自在了,吃飽了閑着。”

周陽跟着笑,林老師說的話不假。

宋瑤又說:“其實也就是看顧青聞孤身一人,整天只會呆在實驗室,在臨城還好,老師時常會叫他去家裏,要是真到了川城,大概就是孤家寡人一個了。”

她這麽一說,周陽不禁好奇:“他到了川城,萬一和那邊的同事看對眼了呢?”

宋瑤微皺着眉看了她好一會,看得周陽開始思考自己是不是講錯話了。

就聽到她說:“不會的。”

語氣無不果斷。

周陽顯然意外。

宋瑤又解釋:“本科那會追他的人不少,其中不少一些優秀又上進的女生,外校因為他時常兼職的緣故也有一些,不過他從來都是心無旁骛,一心撲在學業上;後來研究生和博士生期間,旁邊的老師看他年紀也到了,明裏暗裏,用各種理由幫他介紹不少了,不過他重來都是溫和拒絕,說是還早。”

周陽默默聽着。

宋瑤又說:“我們都以為他是不是怎麽了,或是其他方面有什麽難言之隐的問題。”

周陽擡起頭。

她笑:“你知道的,男人到了一個年紀,不談戀愛,不着急婚姻一事,旁邊的人都會誤會的,只是很多人把這種目光放在了女生身上,催着女生結婚,其實,男人也不少。”

說得在理,周陽點點頭。

宋瑤繼續說:“那時我猜是否他家裏的事情弄得他有心理陰影,才會不想談婚姻一事,直到後來那天晚上我在林老師的家裏看到你。”

那次見面,是周陽和宋瑤初次碰面。

當時她們不熟識,時間晃過一年,她們成了朋友。

宋瑤大致也想到了那次見面,她說:“以前不相信緣分一說,現在想想,還是有點可信的。”

她忽然模棱兩可地說道。

周陽微地不知道如何去答複這句話,想了許久,她幹脆噤聲。

兩人沉默地喝了會湯,午餐用完,周陽開始收拾餐具到廚房清洗。

廚房的水龍頭嘩嘩地流着,廚房外面即是院子,宋瑤正在院子給花草澆水。臨城一年到頭都是綠意滿滿的,饒是到了冬季,鮮綠的花草植物仍有不少。

算得上寒風裏的一點暖意。

周陽沖洗第二遍的時候,宋瑤倏地站到了窗戶面前,與她迎面相對。

她一擡頭,有些被吓到。

與她慌亂的神情不同,宋瑤倒是神情自然,她說:“在暖和的城市生活久了,總想換些味道,周陽下回再見面,該是我去川城找你吃火鍋的時候了。”

周陽愣了有足足幾分鐘,水龍頭的水嘩嘩地落下,潺潺涓流。她好長一段時間才回過神來,笑了笑,說:“好,那我得先去嘗嘗川城都有哪些好吃的火鍋。”

聊了幾句,宋瑤拎着滿壺的水,又走到院子的花園裏邊,慢悠悠地澆水。偶然,她會回過頭看一下周陽。

目光隔空相撞,周陽回以一笑。

顧青聞再次上島的時間比他承諾的要遲了半個月。

他來的那天,離元旦過去已半月有餘。

不過,周陽沒想到,一同前來的還有周思容和周嘉容。

顧青聞說:“我去煮水,待會泡茶,你跟奶奶和阿姨先聊。”

他握了握自己的手,感知手裏的力度,周陽恍惚地點點頭:“好。”

通往後院的路徑有兩條,就在正門進來的兩側。不過兩側種植的植物不同,一側是芒果樹,一側是番石榴。

早晨,周陽起來剛打掃過院子,地上沒什麽落葉,幹幹淨淨的。

周思容環顧了一圈四周,說:“難得的好住所。”

周陽怔了怔,說:“是顧青聞一位朋友的老宅子,看宅子的阿姨有事回家一段時間,我來這邊住一陣子。”

她緩緩地解釋着,不時看了看一旁笑着的周嘉容。

皺了皺眉,她再把目光挪回到周思容這邊。

周思容沉着臉看了她一會。

周陽心裏越發地緊張。

一旁的周嘉容适時出來說:“媽,您別吓着陽陽了,她臉都快白了。”

這話一說,周陽不由得感激地看了周嘉容一眼。

後者用安撫的眼神看了看她,無聲說了兩個字:沒事。

周思容站了一會,末了,嘆了聲氣,說:“聽說後院有處小花園,帶我去看看。”

周思容退休後,除了看戲劇,最愛的便是拾掇老宅子的花草。

左側的芒果樹比較高,垂下來的枝桠遠遠接觸不到人,周陽帶她們從芒果樹下走過。

周嘉容說:“哎呀,這來臨城兩個月了,見到最多的就是芒果樹。”

在前面帶路的周陽心裏一驚,雖然在溫良跟她講過周思容找過她之後,加上周思容又說北城那邊有事要過去處理,兩件事稍一結合,周陽大致也猜到了或許北城那邊并沒有事。

所以當周嘉容講到她們已經來臨城兩月有餘,她雖有預感,但無不震驚。

臨城的冬天并不算冷,哪怕在戶外久坐,只要衣服穿搭合适,倒還過得去。

周陽手捏緊了身上的綠色毛衣,層層柔和的觸感襲擊她的大腦神經,她望着周思容,忍着自喉嚨處湧出來的酸意。

當年,關于許世安一事,她确實說了一半。

她沒有向周思容說出,這個事件中還有許世佳參與其中。

她抹去了許世佳的存在。

她望着周思容,良久,她右手附在左臂的手肘處,咬了咬牙,跟周思容道歉:“對不起,奶奶,當年我沒有跟您說出全部的實情。”

周思容看了她一會,嘆了聲氣,似理解又似無奈,她往前走一步,抱住周陽:“說什麽抱歉,我還沒說話了,你倒自個猜上了。”

周陽說:“那幾年我身邊沒有一個女性朋友,後來你們幫我這麽多,我不想讓你們知道為什麽我從來不和女生來往。”

周思容紅了眼眶,說:“我知道。”

她的理解,她的平和,在周陽聽來,反倒心裏的愧疚感更重。

周陽閉上眼,心裏的苦澀越來越多。

周思容拍了拍她,溫柔地說道:“陽陽,我們從來沒怪過你,我們懂你的難處。任何一個女孩子在那樣的年紀遇到那樣的事情,能像常人一樣生活已是難事。你15歲來到家裏,乖巧安靜懂事,跟這個年紀的女孩沒有任何一點差別。你要記得,錯的人永遠不是你。”

周陽把牙齒咬得緊緊的,來自喉嚨處的哀鳴被她一次又一次地壓下去。

周思容伸出雙手摸了摸她的臉,笑得很是和藹:“那天顧青聞來南城找到我,他說一個人如果來到人間,為的就是毀壞一個女孩的一生,那麽死亡對他而言,只是便宜了他。所以這次許世佳,我要讓她一輩子都在牢裏度過。”

周陽的眼淚一直流。

時光一瞬回到13歲那年。

只是這次有所不同,她不再是自己一個人在暗無天日的夜晚裏獨自哭泣,将所有的悲痛都吞回肚子裏。

她少年時所有的悲痛在這一刻,全然有了去處。

她看向一旁的周嘉容,周嘉容紅着眼眶,咬了咬唇,上前,抱住她:“陽陽,沒事了,從此以後,都會沒事了。”

顧青聞貼靠走廊處的壁牆,院子裏,傳來周陽隐隐約約的抽泣聲。

他側過臉,望了望細長走廊的盡頭。

盡頭是二樓樓梯的拐角處,平時那裏不會開燈。如果從這邊望過去,是昏暗的一角。

如同望不到頭的隧道一般,不知何時才會迎來光亮。

今天,拐角處亮起了燈,旁側的門也打開了。

此時此刻,從他所處的位置看過去。

明亮異常。

他想,書上所說的“柳暗花明又一村”,也不過如此了。

宅子突然多了三個人,空寂的屋子頓時熱鬧了起來。

周陽向周思容和周嘉容介紹了宋瑤:“我奶奶和阿姨。”

又反過來跟周思容和周嘉容說:“這是我在臨城的朋友,叫宋瑤。”

周思容和周嘉容相視一笑,三人打過招呼。

島上的餐店大部分是針對外來游客的,很多食物周陽也吃不慣,她吃不來,周思容和周嘉容更是不用說了,于是中午便打算讓顧青聞下廚。

周思容說:“你讓他休息一會吧,去外面随便吃吃,下午就回去了。”

周陽一愣:“回南城嗎?”

周嘉容笑着:“南城明天回去,下午下島,我看對面倒有幾家不錯的餐廳。”

原來不是今天回去,周陽心底一松:“晚上過去吃,還可以看夜景,今天中午讓顧青聞下廚,我幫忙打下手,他廚藝一流,你們正好嘗嘗。”

宋瑤在一旁笑着。

周嘉容聞言搖搖頭:“我教你的,你都忘了?”

周陽看了看顧青聞,再回首看看周嘉容,問:“您教了我什麽?”

周嘉容象征性地皺眉。

一旁的周思容發話了:“嘉容,你別逗她了,”又對周陽說,“中午就聽你的安排。”

于是,兩人挪到廚房,将客廳讓給了另外的三個人。

冰箱的菜有不少。

顧青聞看着流理臺上的食材,看向周陽:“中午怎麽安排?”

周陽卻是走上前,緊緊地抱着他。

她難得抱得這麽緊,顧青聞放下手裏的菜肴,用一旁的桌布擦了擦,拍了拍她的背,說:“不怕她們突然進來?”

“不怕。”

“是嗎?”顧青聞看着愣在門口的周嘉容,眉眼間淡着笑意。

周嘉容清了清嗓子,叫了聲:“陽陽,我中午想喝魚頭湯。”

這道聲音,叫得周陽一個激靈,立馬從顧青聞身上彈開。

她臉紅紅的,在周嘉容看不到的地方,掐了顧青聞一下,然後笑着跟周嘉容說:“阿姨,正好早上買了魚頭。”

周嘉容眉眼一擡。

周陽好似已經猜到她下句要說什麽:“不放芹菜香菜,多放胡椒。”

“看來還記得。”周嘉容說了句,走開了。

留下周陽和顧青聞幹瞪眼。

良久,還是顧青聞說:“我有提醒你。”

這叫什麽提醒?

周陽聲音幹幹的:“不用那麽委婉。”

他猶豫了下,說:“好,我下次直白點。”

周陽擰眉:“還有下次?”

顧青聞靠近她:“沒有下次。”

他的眉眼近在眼前,她荒唐地想,是不是她稍微呼一口氣,他的眉毛便會跟着顫動。

畢竟離得這麽近。

只是她還沒想明白,一道陰影覆蓋下來,她眨了眨眼。

起初,他的節奏還算和緩,她尚且跟得上,過了一會,他似乎亂了章法,她的呼吸在他的引導下,便徹底地亂了。

客廳間或傳來周思容的聲音,還有宋瑤的聲音,她們在談宋瑤年後要去北城一事,正好爺爺和大伯就在北城,周思容說,以後要是遇到什麽事情,可以聯系他們。

周陽的思緒很亂。

一方面她怕客廳那邊的人過來了怎麽辦,一方面,顧青聞還沒停下來。

“你在想什麽?”

忽地,他離開她的唇,眼神深深地看着她。

周陽懵了懵,說:“她們還在外面。”

“我知道。”

“哦。”

轉念一想,周陽又覺不對,她看着顧青聞,“你……”

他眉目含着笑,無不蠱惑:“剛才你說了,表達要直白點。”

周陽:“……”

隔天早上,周陽帶周思容和周嘉容吃過早茶,然後由顧青聞驅車,送她們去機場。

周思容說:“過年你們再回來,也沒幾天了。”

周陽看了眼顧青聞,說:“好。我會帶他回去的。”

一旁,周嘉容接連啧啧。

周思容淡淡地問她:“你有問題?”

“沒,什麽問題都沒有。”怕把戰火引到自己身上,周嘉容立即噤聲。

周陽和顧青聞相視一笑,她說:“其實可以多住幾天的。”

“不了,南城那邊還有點事,你大伯明天回來,家裏不能沒人。”

周陽一驚:“是出了什麽事嗎?”

周嘉容适時插進話題:“能有什麽事,就是小蝶回來了,你大伯要和她好好談談人生話題。”

小蝶是大伯的女兒,初中便被送到了英國學習,周陽和她沒見過幾次面。

了解到家裏沒出什麽事,周陽順時安下心,說:“代我向小蝶問好。”

周思容說:“她這次回來就不出去了,過年回來你就能見到。”

随後,幾人又聊了幾句,登機在即,周思容說:“川城那邊不錯,可以考慮考慮。”

話題轉得太快,周陽不由得一愣,半晌,她點點頭:“嗯,我知道。”

周思容抱住她,拍了拍她的背:“人生處處是開始,陽陽,現在你可以徹底地放下心,沒有人、沒有任何事可以阻止你追求你想要的生活。”

“我會的,奶奶,你放心。”她深深呼了口氣,“我一直在努力生活,從未放棄。”

從機場回來,顧青聞帶她回了家裏。

時隔一個多月,再回到這裏,周陽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感。

明明還不到兩個月,她像走過了半生一樣。

顧青聞讓她回房再補會眠。

她則是拉着他的手,問他有沒有事。

他答:“沒事情,今天一天都是歸你的。”

這話頗為受用,她帶他去陽臺曬太陽。

剛坐下一會,她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來一張紙,遞給顧青聞。

她一臉神秘的模樣,惹得顧青聞接連看了她好幾眼,而後在她的注視下,打開了紙張。

是一張工作調崗申請表。

他前前後後看了好幾遍,末了,将紙張按照原來的痕跡折好。

他說:“考慮好了?”

周陽說:“這話該我問你 。”

他把紙上放在旁邊的架層上,用墊子壓住,聞言,說:“我上回告訴過你。”

她轉轉眼,說:“我也是那個答案。”

他下意識地看向她。

她眉目明朗,陽光下,很是自在鮮活。

“人生無時無刻不是在重塑,我時刻都做好了準備。”

過完年,前後見過雙方家長,回到臨城後,兩人開始着手準備搬去川城一事。

顧青聞所在的院系和川城大學那邊有個項目研究,為期三年。

按照宋瑤的話來說,這類項目兩校合作存在多年了,以往每次申請的名單上從來都不會有顧青聞的身影。這次他的名字列在其中,如同一粒石子投進一灘平靜的湖水,蕩起陣陣漣漪。

院裏的人無不驚訝。

首當其沖的是張朝。

去年國慶後,他家裏出了一堆事,大大小小的,雖然都是他哥哥賀嘉那邊的事,但他爸爸天天在家裏無能暴怒,搞得他和母親也不安生。

他父親前後走了很多關系,想把媳婦撈出來,可是許世佳涉及的罪行太多,已然無望。

既然媳婦那邊沒有希望了,他又想着,錢和房子可以留下吧,結果因為涉及贓物,一一被檢察院查封,等待後續處理。

這邊媳婦的事還沒落地,那邊大兒子又出事了。

有人實名舉報賀嘉學術造假。

舉報的人還不止一人,前後總共五人,這五人都曾跟着賀嘉做過項目。

學校反應速度快,立馬出了聲明,會徹查此事。

結果很快就出來了,賀嘉受到了處分,同時學校與他解除了聘用合同。

朝夕之間,他們家一下子一落千丈。

開學後,張朝受不了父親和大哥天天吵架,他幹脆搬回研究生宿舍。母親那邊多年前已經和父親協議離婚,這事一出,她什麽也沒說,直接行李一收,回了蘇州。

張朝知道,這些事和顧青聞撇不開關系。

從賀嘉開始搶顧青聞的實驗成果開始,他便知道會有這麽一天。

但是當他從院協辦那邊知道顧青聞即将赴川城開展為期兩院合作的一個項目時,他的震驚比周陽更甚。

年前顧青聞已經着手在交接實驗室的一些手續,到了年後回來,最主要的一些手續都已交接完畢,剩下的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

三月下旬以後,他便很少來學校了。

研三,正是張朝最忙的時候。

他已經決定直博,正跟着一個教授在做實驗,該教授風格嚴肅,學術嚴謹,一天下來,在實驗室泡到淩晨更是家常便飯。

他好不容易從別處聽說顧青聞今天來學校了,正巧今天不用進實驗室,他從教授辦公室離開後,馬不停蹄地奔向了化學樓。

顧青聞的辦公室在四樓。

以前他經常往這裏跑,從去年十月開始後,他們幾個跟顧青聞的實驗告一段落,之後他分到別的老師那裏,加上顧青聞向來忙碌,倒是沒怎麽見過他了。

當他急匆匆趕到時。

顧青聞正和周陽說着話,兩人的說話聲很小,但走廊此時人員很少,張朝聽得很清楚。

周陽話裏帶着笑:“在這裏,我第一次見到你。”

顧青聞聲音輕緩:“是你第一次見到我,我不是。”

這話果然惹來周陽的進一步追問:“是嗎?在這之前你見過我?”

張朝在心裏默默地說,是的,就在那家小巷的面館裏。

當時他一直納悶,一向争分奪秒的顧青聞,怎麽會特地跑到離學校開車需要半小時的面館。

直到他見到周陽。

原來,一向冷淡兩耳不聞窗外事的顧青聞,也跟普通男人一樣。

他正這麽想着,顧青聞和周陽從會客室出來,觸不及防地,就這麽相遇了。

張朝率先看向的人是周陽。

自從從母親那邊知道,許世佳小時候曾經禍害過周陽,他對這個本就不怎麽感冒的大嫂,心裏的鄙夷只多不少。

他一邊想見到顧青聞和周陽,一邊又害怕見到他們兩人。

傷害已然造成,盡管這事與他無關,但是許世佳作為他的大嫂,他的大哥後來又拿這件事去威脅顧青聞。

他實在不知如何面對顧青聞和周陽。

還是周陽率先反應過來,見到他,笑着說:“張朝,好久不見。”

她跟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骨子裏是初見時的安靜,面上倒是開朗不少。

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比如問個好,說句好久不見,近來如何?

然後呢?

再然後呢?

顧青聞朝他招了招手,他愣了許久,随後走上前。

顧青聞說:“周陽那邊有一些食材,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晚上來家裏取?”

怕他不同意似的,周陽也說:“食材很新鮮,都是家裏人今年去山裏挖的,炖湯很适合。”

他喉頭嗫嚅了下,說:“會不會麻煩?”

顧青聞笑:“你要是麻煩,我和周陽給你送過去?”

記憶中,顧青聞很少開玩笑,他從來都是嚴肅的,但因為他能力了得,他的嚴肅和寡言少語倒成了他顯著的一引人特征。

很多人分到他這邊跟着做實驗,最開始是不願意的。要求太高,不容一絲馬虎,最重要的是他不那麽好交流。

後來真的分到他手上。

張朝才知道,原來不是這樣的。

他着着實實被此刻的顧青聞怔了怔。

一旁的周陽問:“聽林老師說你這學期住在學校。”

他回過神,說:“是,一邊做實驗一邊趕論文,住在學校比較方便。”

周陽說:“這倒是,不過平時還是多注意點身體。”

他呆呆地嗯了聲。

後來大概是察覺出張朝和顧青聞有話要說,她跟顧青聞說:“我去樓下走走,順帶去買兩杯咖啡。”

化學樓後面就是芙蓉湖,芙蓉湖邊上往外走,則有一處超市。

周陽逛了一圈,一排一架地走過去,很認真地在參考要買點什麽。

等她轉了一圈,才發現,她沒拿顧青聞的卡。

臨大校園內的教職工都有一張卡,每月學校會往卡上撥一部分工資過來做生活費用,簡而言之,類似于學生的餐卡,專門刷食堂吃飯用的。

上次刷顧青聞的卡,卡上餘額還有九千多。

問他怎麽會有這麽多錢,他說,一般都在家裏自己解決,學校裏的飯菜本就便宜,一個月算下來,花不了多少錢。

加上周陽搬到金榜後,除了中午在學校解決,早餐和晚餐他都回家吃,這卡剩的錢可不就又多了。

聽得周陽直笑。

眼下,她巡了一圈,拿了兩罐葡萄汁,見時間差不多了,她到前臺買單。

下樓梯的時候,顧青聞從對面走過來。

她迎上去:“談完了?”

他點點頭,見她手上拿着兩瓶飲料,可能是剛從冰箱裏取出來的,瓶子外壁冒了不少水漬,她手上跟着沾了不少。

他搖頭笑笑,取出紙巾,遞了兩張給她,然後将飲料拿在手裏。

他們的車就停在超市後邊這一側。

三月時節,陽光漫漫,透過高大的樹林,細細密密地落下來。

走過一段路,旁側兩邊都是職工樓,樹林被抛在身後。

兩人走在陽光下。

周陽問:“待會去哪裏?”

顧青聞轉過臉,正巧看見光影落在她的臉上,映得無不明朗。

他牽過她的手,同她十指交纏,細細密密地,幾不可分。

陽光下,他的聲音很是和緩。

顧青聞說:“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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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故事的後續:

搬到川城的第一年,一天冬日,周陽閑來無聊,坐在陽臺曬太陽,順便翻翻書。

就在她看得犯困的時候,手機響了。

是一串海外號碼。

她第一反應是境外詐騙,畢竟近年來,境外詐騙層出不窮。

想也沒想,她摁斷了這通電話。

哈着氣又看了會書,拿着筆,三三兩兩做着筆記,過了一會,手機再次響了。

拿起來一看,還是剛才的那串號碼。

不知為何,周陽忽地一凜。

電話那端的人,她已猜到大半。

手機響了多久,她就怔怔地看着窗外飄落的大雪有多久。

在電話鈴聲即将停下之際,她劃下通話鍵。

她沉默,電話那端也是長久的沉默。

周陽望着牆上的時鐘發呆,相互沉默了近一刻鐘,就在她感到手肘發酸,要換一只手拿時。

那端出聲了。

徐風林聲音的很是滄桑。

他說:“陽陽,對不起。”

說完這句話,他沒再說其他,果斷地摁掉了這通電話。

十五分鐘的沉默,到頭來,就為了說一句簡單的‘對不起’。

周陽靜默了許久,直到身上的書落了地,發出一聲悶悶的聲響,她回過神。

彎腰拾起書,不經意往窗外瞟了一眼。

雪,落得更大了。

窗外的世界,一片雪白;天地之間,一片寂靜。

她回到屋裏,把筆夾在書裏,找到顧青聞的微信。

其實也不用找,她把他微信置頂了,不過她微信置頂的人不少,她又轉過頭,看了一眼窗外。

雪一直下,一刻也沒有停過。

她發消息給顧青聞,讓他中午不要回來了,雪大,路面不好行車。

發出去後,她把手機熄了屏。

顧青聞這會大概在忙,沒那麽快回消息。

她回到書房,把書放到桌案上,轉身的時候,忽地被桌案上的日歷引去了目光。

距她由徐風林帶到周家那一年算起,今年正好是十五年。

适才那通沉默了十五分鐘的通話似乎有了解釋。

她在書房站了一會,不出一分鐘,她關掉燈,合上門出去。

#②

次年夏天。

一天午後,周陽從辦公樓出來。她下樓取快遞,簽好字往回走。

途中,她的手機響了。

見是周嘉容,她笑了下,接起來了。

很快,幾乎是一瞬間的事,她臉上的笑意凝住。

明明頂頭的陽光正烈,曬得她皮膚發燙。

她的牙齒卻止不住地上下打顫。

徐風林死了。

事發地點雲城,事故原因泥石流。

周陽的母親,周季安出事的那年,也是一個炎熱的夏天,地點在雲城,原因是途中突發泥石流。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辦公室的。

她坐在辦公室內,隔着玻璃,外面是同事敲擊鍵盤的聲音,起起落落的,嘈嘈雜雜的,一下一下的。

她看了眼剛拿到手的快遞,取了一把剪刀,進行拆卸。

是一個盒子,她打開,待她看完盒子裏的照片,陷入良久的沉默。

門外,有人在走動,因地板鋪了層地毯,使得這落地的腳步聲便輕了很多。

周陽突然崩潰。

她捂着嘴,止不住地哭泣。

桌上是沓照片,照片的年歲有些久了,照片的邊緣泛着黃。

每一張照片上都是兩個人,其中一個人周陽很熟悉,是母親周季安;另一個則是一位小女孩,面孔很陌生,記憶中她從未見過這個人。

随着她往後看,她逐步确認,這位小女孩是時寒。

照片按着年份有序排着,翻到最後一張,是時寒一個人在廣城大學門口的畢業照。

照片上只有她一個人。

那時,她的臉還不是現在的模樣。

她跟周季安,長得一點都不像。

一股莫大的悲傷瞬間席卷了周陽。

恍惚中,她似乎從這些照片中窺到了故事的一角。

恍惚中,她又覺得一切未免太過荒唐。

她找到手機,擦着眼淚,找到時寒的電話號碼撥過去。

一道機械的女聲從冰冷的手機中傳來:

“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Sorry, the number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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