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他本來生的極好,如濃桃豔……
燕檀擡起頭來,看向殿上那位衣衫華麗的老婦人。
北齊的皇太後明明只比燕檀的母親越皇後大四歲,然而越皇後還是風韻猶存,端莊秀麗的女子,北齊太後卻俨然已經是一個老婦人的模樣了,頭發白了大半,皺紋深刻。
想起母親,再想想慕容绮那句‘梁國皇室被屠殺一空’,燕檀的心口猛地抽痛起來。
她低了低頭,強行壓住心底的難過,再擡起頭時,面上依舊高傲驕矜,還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公主氣派。
皇太後喝斥完燕檀,卻見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不但沒有跪下去,反而還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公主架子,頓時怫然不悅,怒道:“哀家說的話你沒有聽見嗎?”
燕檀心裏早有計較,不但不畏懼太後,反而挑起唇角,笑了一笑。
慕容绮生母早逝,如今這位皇太後是先帝皇後,出身鮮卑大姓步六孤氏,膝下曾經有兩子一女,長子更是被封為了太子。
——曾經有。
早在慕容绮登基前兩年,皇太後所生的那兩子就都莫名其妙陸續身亡,太子從馬上摔下來,直接摔斷了脖子。此後諸皇子奪位,卻相繼或亡故、或身敗名裂,最後只剩下一個最不受先帝和朝臣看重,還曾經被送去他國為質子的慕容绮。
北齊朝野暗中有着傳聞,做皇子時最不起眼的慕容绮才是挑動先皇諸子相争的幕後黑手。只是慕容绮如今登基為帝,他到底有沒有坐過那些事,朝臣也不會多此一舉再去探究了。
——但皇太後不可能輕輕放過這件事,因為她親生的兩個兒子都死了,剩下一個女兒身體又不好,皇太後就是心再大,都不可能不對慕容绮心生懷疑。
北齊太後和皇帝慕容绮之間這些仇怨,燕檀全都知道。因為兩年前北齊皇太子墜馬身亡的消息傳到梁國,就是燕檀斷定皇太子的死不是意外,建議父皇派出暗探去北齊聯絡步六孤氏,将北齊這一灘渾水攪得更亂。
之後事情的發展果然不出燕檀所料,北齊皇子們人頭打成了狗腦子,燕檀唯一沒有算到的,就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那只黃雀居然會是慕容绮。
燕檀從來不是蠢貨,她敢驕縱至此,并不只是依靠梁國嫡出公主的身份。如果有人單看她表現出來的驕矜模樣,就認為她是個空有美貌、不會審時度勢的漂亮草包,往往是要吃大虧的。
——然而北齊太後顯然就是這樣認為的。
太後的話兩次被燕檀無視,臉色更加難看。侍奉在太後身後的那嬷嬷連忙開口:“永樂公主,太後娘娘垂詢,您自當回話。”
燕檀驚訝道:“原來太後方才是對本宮說話嗎?本宮聽太後一口一個跪下,頤指氣使,還以為太後在教訓哪個奴才呢!”
太後冷冷地道:“你這是在責怪哀家?”
“不敢。”燕檀面上的笑容驀然一收,語氣也從故作驚訝變成了冷淡,“本宮本來前來此次,是因為步六孤家的小姐出言不遜,本宮想來這裏問太後您要一個解釋,不過如今看見了太後的态度,想來步六孤小姐也是受您言傳身教,才會養出那樣的脾氣。”
太後高高在上許多年,何曾受過這樣的譏諷?她氣的胸口劇烈起伏,然後氣急反笑,點頭道:“好好好!哀家活了這許多年,還從未見過你這般放肆無忌的人——就是你還是公主,也在哀家面前放肆不得,梁國如今都已經沒了,真當哀家處置不得你嗎?”
燕檀臉色驟然變了!
她自醒來到現在,最聽不得的一句話就是梁國沒了,太後要拿這句話來刺她的心,反而更激起了燕檀深埋在骨子裏倔□□烈的性格。
“你确實處置不得本宮!”燕檀擡眸迎上太後滿是怒火的眼,眼底的暴怒居然比太後還要激烈,“你們北齊的皇帝承認本宮是公主,太後娘娘,你說的話又頂什麽用!”
燕檀環視四周,只見除了她帶來的春華和雲蘅,以及殿上的太後和那嬷嬷及站在遠處的幾個大宮女,居然沒有其他的宮人。心知太後今日是存心要處置她,所以才只留了心腹在殿裏,以便給她扣帽子。
但這樣反而方便了燕檀說出最後一句話。
她似笑非笑地看向太後,口中的話可謂誅心:“你的話要是管用,你那小兒子也不會沒名沒份的在地下埋了兩年了!”
北齊太後死了兩個兒子,長子是太子,死後以太子之禮下葬,其餘兄弟要為兄長服喪一年。然而沒多久小兒子去世的時候,太子的喪期還沒能結束,這種情況下自然不能大辦,只依照王爺的禮下葬了,預備等喪期結束再正式追封王爵。
不幸的是,很快先帝就顧不上小兒子死後的哀榮了,因為他活着的兒子打成了一團,就差親自上手肉搏。這麽拖着拖着,拖到了慕容绮即位,慕容绮的生母在太後手底下受過不少委屈,更不可能給太後的幼子追封。
所以直到現在,無論太後怎麽使勁,死了的幼子還是那麽一個不尴不尬的名分。明明是先帝嫡子,卻始終沒有正經的王爵封位,連其他庶出封王的兄長都不如。
北齊學梁國西越的文化,事死如事生這一點倒是完完整整照搬了過來。太後只要一想自己的幼子不清不楚的死了,連個正經爵位都沒有,到地下見了那些庶出的兄弟還要矮上一頭,就心痛如絞。如今燕檀一句話揭開了她的傷疤,焉能不怒?
砰的一聲,太後重重一掌擊在了書案上。
“把她拖下去活活打死!”太後厲聲道。此刻這個老婦人最後一點尊榮體面都維持不住了,面孔扭曲聲音尖利,簡直像一個老瘋子。
宮人們面面相觑,卻一個都沒敢動。
就算梁國公主成了亡國公主,但皇帝還沒發話,他們終究還是不敢真對這位公主做些什麽。
太後更加惱怒,已經完全忘了自己本來是要為了侄女出氣的,她現在只想把面前這個該死的梁國公主拖下去亂棍打死,見宮人不動,大怒道:“你們也不把哀家放在眼裏是不是!”
那嬷嬷心叫不好,一邊拉着太後的袖子低聲勸慰,一邊朝宮人使眼色。
得了那嬷嬷的眼色,幾個宮女終于慢吞吞動作起來,只是還沒來得及觸及燕檀,就被雲蘅和春華死死攔住。
下一刻,殿門突然開了,一個非常溫柔的聲音從殿門處傳來:“是出了什麽大事,讓母後在這裏喊打喊殺的。”
緊接着,慕容绮一身玄衣,身後随着幾個侍從,笑吟吟踏進了殿來。
他本來生的極好,如濃桃豔李,光華極盛,這一笑更是奪目。縱然燕檀對他這個人的觀感極其複雜,也不得不承認慕容绮容貌出衆,不負绮麗之名。
燕檀轉頭去看進殿的慕容绮,目光自然而然就從太後臉上轉開了。因此也就沒有注意到,在看到慕容绮的那一瞬間,太後那滿臉的怒火頓時斂起了大半,如果細看的話,甚至能在她眼底看到隐隐的忌憚、懼怕和不甘。
衆宮人俯身下拜,朝慕容绮行禮。燕檀還在猶豫,不尴不尬地僵在原地,慕容绮就已經說道:“不必多禮,都起來。”
不管他是有意還是無意,這句話一出口,剛好緩解了燕檀的尴尬。她順勢後退半步,雙手交疊,廣袖垂落。
慕容绮用眼尾餘光去看燕檀,似乎在确定她有沒有吃虧。發現燕檀的神情仍然從容,那張如同新月清晖般的臉上也沒有什麽傷痕,心裏暗自松了口氣,然後朝着太後溫聲道:“母後還沒回答兒臣,到底出了什麽事?”
太後的神情一僵。
燕檀隐隐約約覺得慕容绮這句話似乎有些怪異,其中仿佛蘊含着些別的意味,然而慕容绮語調溫和,又不像是在威吓太後。
她正暗自琢磨,慕容绮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麽,看了她一眼,聲音溫和道:“永樂公主先出去等一會吧。”
燕檀不是個傻子。她有求于慕容绮,首先不能當着滿殿的人不給慕容绮面子。于是點點頭,退了出去。
慕容绮眼看燕檀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才對着太後又喚了一聲:“母後?”
太後掩在袖底的雙手握緊,努力壓住聲音裏別的情緒,盡量平靜地道:“梁國公主打了哀家的侄女,哀家才叫她來這裏問明情況,女眷之間的小小沖突罷了,皇帝何必親自走這一趟?”
燕檀離開,慕容绮方才如同春風拂面般的笑容就完全消逝了,他淡淡道:“母後也說了,永樂公主是梁國的公主,步六孤氏則是臣下女眷,二者不能相提并論,母後急匆匆要出這個頭,未免不太合适吧。”
他并沒有疾言厲色,然而目光中隐含的煞氣卻不容忽視。太後的嘴唇微微顫抖起來,她似乎想發怒,想質問,然而最後還是頹然地閉上了眼。
“是哀家莽撞了。”太後一字一句道,“皇帝帶梁國公主回去吧!”
慕容绮點點頭:“母後年事已高,不必再管其他瑣事,安養晚年、管束族中晚輩就夠了。”
他停頓了一下,終于露出了屬于頭狼的獠牙:“母後也要為七妹考慮一下。”
七公主是她僅剩的孩子了!太後難以抑制地顫抖起來。
那嬷嬷緊緊扶着太後,生怕她站不穩倒下去。
慕容绮說完了這句話,朝太後微微颔首,徑直轉身,走出了殿門。
燕檀正站在殿門前的廊下,眼睛怔怔望着廊角未曾清掃幹淨的一小片雪。
慕容绮無聲無息地站到了她身後,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