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上帝已死

時崇丘不太高興。

他的不滿只是針對于自己,針對于自己沒有更早一步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麽樣的東西。從始至終,一切都很明确,只有一個對象,他還差點第二次地把人送到別人手裏,如果今天過來的人不是自己。他也挺想知道如果沒有見過自己的照片,唐束楚是否還會答應今天的見面。但同樣他沒有詢問,這次,只是不想得到與想象不合的回應。“看我幹嘛,吃飯啊。”這早不是他們第一次吃飯,而唐束楚也不是當初那個特別拘謹的模樣,多少放松了一些。從什麽時候開始變了,時崇丘沒有發現那個确切的時間點,只知道自己從在網上認識這個男人開始,他就是一副完全吸引自己的模樣。虧他還覺得網上的男人和唐束楚不同,現在看來只不過是他心态的變化而已。踢了踢唐束楚的小腿,時崇丘邊切牛排邊問他,“你什麽時候知道是我的?”

“啊?”

唐束楚還有點呆,現在倒是他反應不太過來,手抖了一下,餐刀在盤子上劃拉出不算悅耳的聲響,“哦,哦,對,你發我照片時認出來的。”總算明白時崇丘說的是什麽事情,唐束楚強迫自己冷靜,“……也可能更早一點。”

怎麽說也是室友,認識這麽長的時間,對對方的身份不可能毫無感覺,只是不敢确定而已。“知道了不告訴我?”對此,時崇丘挑眉,問唐束楚這麽一句。後者臉上又浮現一些心虛的表情,糾結半天,他說,“那不是沒找到機會嘛……”

“我看機會挺多的。”

“你也知道我不太會說話。”

“我看你在網上你能說的。”

“也、也沒有吧。”唐束楚微微臉紅,以為這是一句誇獎,甚至主動回應,“你,如果你喜歡那種話,我也可以背尼采給你聽。”

“……”也不知道自己之前怎麽就瞎了眼,現在還很可能繼續見不了光明,時崇丘捂住臉,阻止了唐束楚的舉動,“現在不用。”他摁下唐束楚蠢蠢欲動、試圖配合一段朗誦的手,“回家再說。”

“哦,那好吧。好的。”

找了話語的間隙,唐束楚一次性把所有牛排切好,用叉子将它們擺成個丘字,再當着時崇丘的面把它們一塊塊地吃掉,吃到一半,又想起另一件事,他偷偷撩起眼皮,看向對面,“你不我生氣吧?”

“哦?生什麽氣,你做什麽了?”

“不生氣就好,不生氣就好。”唐束楚完全沒聽出時崇丘想他剖白自己的弦外之音,以為事情就這麽到此結束。甚至點了兩下頭,肯定了一下自己的行為,還肉疼地借着去洗手間的名義,提前去把賬結了。可惜時崇丘不需要他結賬,只是被這人的遲鈍氣得有些牙疼,如果不是在餐廳裏,他大概直接把人弄上床解決問題,哪裏會和他打這種只能氣到自己的啞謎。

生氣之餘,倒還又有些好笑。因此,走在回家的路上,唐束楚過來牽他手的時候,他沒有主動回應,但也沒有将手抽出。只是一段沉默之後轉過頭,捏兩下唐束楚的手指,問一位不解風情的男人,“你這是什麽意思啊?”

唐束楚試着大一點膽子,“你……還想找個男朋友嗎?”

“不想了。”

“啊,這樣嗎……”聽到時崇丘的話,唐束楚開始猶豫,要不要把手縮回,又害怕松開了就再也沒辦法抓住。猶疑之中,他暫時沒有放開握着時崇丘的手,而是用空餘的手扶了扶自己的眼鏡,理了理自己的頭發,同時,偷偷瞄了一眼時崇丘。還好,沒在人臉上發現什麽不高興的表情,這讓他松了口氣,更理直氣壯地将人的手扣緊。傳來的溫度讓他多少回過點味來,對于時崇丘先前和自己說過的話語,“……你別生我氣了呗。”他食指撓了撓時崇丘手心,“我知道了,以後有什麽事我肯定不瞞你。”

“那你現在還有什麽沒說的嗎?”

“唔,沒了吧?”剛清醒幾秒,唐束楚似乎又開始恢複他笨拙的本性,然而微微彎起的眼睛又出賣他并沒有那麽遲鈍的心。只不過他的心只向路燈洩密,因此時崇丘并沒有收到消息。沒等來想要的答複,時崇丘又不想再和人打啞謎,他停下腳步,也讓唐束楚緊張了一瞬,“看、看我幹什麽?”

“看你可愛。”一伸手,他用力扯了兩把唐束楚的臉,認命般地嘆了口氣,“你說我當時怎麽想的,竟然還替你追邊敘……”

唐束楚給不了他回答,只能乖乖地任人掐着臉,等人掐夠了,他主動吻到時崇丘的嘴唇上去。嘴唇很軟。他第一次有這樣的感受,而不是将一個親吻作為性交的附屬。“你也挺可愛的。”他小聲地說,在親吻的間隙。話音剛剛落下,他就被時崇丘扯進電梯。已經走到他們住的地方樓下,到現在他才發現。然而這不是現在最重要的事,唐束楚再一次吻到時崇丘的唇上,等電梯開了門,又是有些腿軟地被時崇丘抱出電梯。“你是不是太虛了,唐哥。”他毫不客氣地把人嘲笑,在開門後捏了捏他的腰側,“一會還怎麽操我啊。”

“你操不就行了。”唐束楚又要湊過來吻他,沒能成功,被一只手抵住胸口,他還有點委屈,露出一副可憐的表情,讓時崇丘突然就想抛棄理智,将人的所有要求答應,“別這麽看我。”他伸手捂住唐束楚的眼睛,“我說,怪不得那麽多人喜歡你。”

“那你呢?”

“我當然喜歡你。”他放棄那點彎繞,怕這人聽不懂又鬧出什麽好笑的事情。直白的話語說出,他試着吻上男人有些發紅的耳朵,“哎——你要給我背尼采嗎,唐束楚?”

他知道唐束楚會照着他的說法去做。不加思考地,只為他所理解的他的意願服務,也不知道這算是無私還是自我,好在有一個他們都願意接受的結果。衣服掉落的同時,他聽見唐束楚的聲音響起,第一次覺得,這人有點含混和沙啞的嗓音也算悅耳。“……你從沒聽說過那個瘋子嗎?”唐束楚從被撩撥起的情欲中拼命找回一點理智,用他最熟悉的知識保證他的理性,“他大清早提着個燈籠跑到市場上去,喊着他尋找上帝、尋找上帝……”④

最精彩的一段,往後的哲學都無法避開的一段。上帝已死。唐束楚自然而然地想起,他早翻爛了這短短的一頁,他能夠将語句背誦,雖然只是機械地重複,從未真正觸碰到其中的心靈。他的世界同樣沒有上帝,但只是他的理智不足以應付它的存在和意義——他曾希望尼采也是一樣。直到現在他才清晰地意識到其中的不同之處。

他只是懶惰,但不是空無。

我們怎能飲幹海水?誰給我們海綿來擦掉這地平線?唐束楚嘴裏念誦着另一個世界的話語,行為卻和他的語言完全地剝離。他飲幹的是時崇丘嘴唇上的津液,他的海綿是他的手指。他知道它要向何處前行,知道他當下這一刻的人生意義。他知道,也因此無論時崇丘對他做什麽都能承受。這一刻他又願意信仰上帝的存在。歐洲的虛無謀殺了上帝,而他按照自己的需要重新捏塑了上帝。他是時崇丘的模樣。他和上帝一樣。他是人的形象。

而空氣确然變得更冷,卻不是因為他們內心的想法。只是因為衣物的剝落,将身體也蒙騙過去。緊随其後,他試圖擠進那個無極的虛無。如果上帝存在,那就将他使用。像創可貼一樣。将包裝撕下,讓它緊緊地貼到身上,而不是留在抽屜裏,等着找到另一個孩子炫耀,或者,像安全套一樣,等待另一個人的到來才将它使用。

瘋子。是瘋子在吶喊一切,唱着他的安魂曲。喘息和呻吟。上帝在狂熱的激情中奄奄一息。“這件事距離他們比最遠的星球還遠——”唐束楚背到這,“但是它們自己已經做過這件事了。”

時崇丘不那麽了解哲學,只從他的話語中感到熟悉。也許,确實應該熟悉。不深入地想,這就是他的生活。自然,對唐束楚也是一樣。只是生活的局促很少讓他們去想這樣的事情。得再瘋癫一些,甚至進入谵妄的世界。爬行的巨大蜘蛛,盤旋的長頸黑鳥,樹,不斷向上生長的樹,茂密的枝葉,甘甜的汁液。混亂的色彩在眼前流動成無意義的語言。一切是尖叫和吶喊的表現,直到抽離之後才能将它們分明。

身體被抛向高處,緊随其後又是下墜的空落。只是在落入空洞的前一秒被另一雙手接住。時崇丘緊緊箍住唐束楚,他的吻落到他眉毛上頭,緩過氣後,他問出那句在之前就應該問出的話,“和我在一起嗎?”

“……也、也可以?”

時崇丘掐他一把,“需要這麽勉強?”

唐束楚小聲地笑了,讓時崇丘有些惱羞成怒。想把人從身上拎起來算賬,卻提前一步,被人扣住了手。“就是以前沒想過……”他倒是誠實地說,“不對,也不是……本來以為你對我有點意思,後來發現沒有,就沒再想了。”

“那現在呢?”

“現在覺得應該早點追你。”唐束楚說,“或者早點騙來你穿西裝的照片也行。”

很腳踏實地,很實際的欲望。落回地面之後,想的就只是低俗的問題。“你就只喜歡那種是吧?”時崇丘的不滿也很腳踏實地。自己的醋——當然也有必要吃。“喜歡的是我還是照片?”

“都、都喜歡吧。”

“嗯?”

“你不也喜歡,”唐束楚摸了摸他的背,“不知道是我的我。”

他想找點話來反駁唐束楚這樣的描述,最終卻沒能找到合适的語句,他輕哼兩聲,表達不滿,然後,和人又抱了一會。他在想唐束楚和他說的話,想上帝的事情。最後,想到的還是他自己。這也沒什麽,他自己才是他在世界上的錨點。“我想抽根煙。”他和唐束楚說。“你來一根嗎?”

“也行?”

又是這樣的回答,抛去一個問題,卻只有唯一的答案。沒有任何別的可能性,就像他們現在的關系。看似鋪好了退路,其實只有向前走的可能。火光亮起,時崇丘的臉湊到唐束楚的面前,分享一段香煙的火焰,“那要不要看電影,”他有意勾引更多的靠近,“愛情片,或者動作片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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④尼采《愉快的智慧》

參考:

尼采《愉快的智慧》《沖創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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