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怪物

“秦喬,我喜歡你。”

這句話就像詛咒,刻進他的身體。

那年他十八,是學校裏品學兼優的好學生,他從來沒讓父母、老師操心過。這十八年的人生,他一直過得順風順水,然而這一切截止于那個夜晚。

在那天,他遇見了“怪物”。

上完晚自習回家的他拐進一條小巷,這條小巷他并不經常走,今天走這條小巷是因為他錯過了末班車,穿過這條小巷他如果走快點說不定能在下一站趕上那輛末班車。

然而他剛走進這條小巷就發覺氣氛不對勁。

沒走幾步,他就借着昏暗的路燈看見前方有五六個混混打扮的年輕男人将一名瘦弱的女孩堵在牆角,那名女孩穿着和他一樣的校服。

嬉笑聲夾雜着啜泣聲傳入他的耳裏,看出女孩有危險的他立刻掏出手機想要報警。

然而他剛拿出手機,手腕就被一只素白的手扣住。

他擡頭望向抓住他手腕的人,那是一個容貌美麗得猶如妖孽般,教他一時半會兒分不出男女的人。

“這位小哥是想英雄救美麽?”那人譏诮地眯了眯眼,聲音聽起來好似午夜裏的幽魂,透着三分涼意七分輕蔑。

話音未落,那人用力一扭他的手腕,他手裏的手機随之掉向地面。屏幕碎裂的聲響吸引了前方混混們的注意。

“誰?!”

當混混們看清他…身旁的人,他們難掩驚恐地齊刷刷站直。

“你們不要拘謹嘛,我只是來瞧一瞧……”那人将他往前一推,“剛好發現這位小哥想見義勇為。”

聽到那人的話,混混們紛紛向他投來惡狠狠的眼神:“臭小子別多管閑事,這丫頭父母欠我們一百萬,我們來要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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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要債找她父母,找她算什麽?”即便被一群不好惹的混混圍住,他依然冷靜。

“她父母拿不出錢,我們只好找她咯。”其中一名混混伸手捏了捏女孩的臉蛋,“父債子償,天經地義。”

“你們想拿她做什麽?”他問。

“當然是……”

混混還沒說完,站在他身側的人就發出低低的笑聲,接過話茬道:“他們打算讓這丫頭以身抵債。”

“你們這是犯罪。”他的呵斥換來混混們更加放肆的笑聲。

那人搭上他的肩膀,毫無負罪感道:“對,我們幹的就是見不得光的買賣。”

“你們到底怎樣才肯放了她?”他轉向站在自己身旁的人,與其說這是一個人,不如說更像吃人不吐骨頭的怪物。

“很簡單,如果你願意替這丫頭還債,我就放她走。”

“怪物”狀似仁慈地提出了條件。

“好。”他毫不猶豫地同意了,快得令“怪物”感到意外。

“為了一個素昧平生的人,值得嗎?”

他無視它的問話,平靜地開口:“放她走。”

見他只關心那名女孩,“怪物”有些不樂意,但自己說的話總要算數,至少現在得算數。

“我喜歡你這樣的英雄。”“怪物”朝他揚起唇角,接着便吩咐混混,“你們都讓開,放她走。”

“是。”混混們忙不疊地讓出一條道,放走了那名女孩。

後來,他才知道這些混混之所以對這個“怪物”言聽計從,一半是出于敬畏“怪物”本人,一半是出于敬畏“怪物”的父親——那位經營着地下錢莊,養了一堆馬仔的老大。

他們唯“怪物”馬首是瞻,甘願做其伥鬼。

“跟了我,你不會吃虧的。”它勾抱住他脖頸,趴在他耳邊輕輕吐息,“你想要什麽盡管開口,我都會滿足你。”

“不用。”他一口拒絕。

“嘛。”以為他只是自尊心作祟,“怪物”撇撇嘴,伸手摸向他胸膛,“別這麽緊繃,讓我們好好相處吧……”

那是一段于他而言不堪回首的記憶。

醫院的長廊,他沉默地坐在凳子上,即便是濃濃的消毒水味也無法掩蓋他身上殘留的氣味。

這是那個“怪物”留給他的氣味。

刺鼻的、令人作嘔的氣味,連同觸目驚心的傷口一并給予了他。

昨晚在酒店,他被“怪物”拉入了深海,這片深海裏沒有光,有的只是窒息與重壓。然而他卻未有一絲掙紮,因為他聽到它咬着他耳朵說——…

“你要乖乖聽我話。”“怪物”似警告又似威脅道,“你若背叛我,我會毀了所有你珍視的東西。”

他相信殘忍的它做得出。

他虛與委蛇了整整兩年,直到将“怪物”的父親送進監獄。

“秦喬!”

在他租的公寓樓下,“怪物”攔住了晚自修回來的他。

“他們說是你告發了我爸爸!”“怪物”揪着他衣領,厲聲質問他,“告訴我,這不是真的,是他們在騙我!”

他捉住“怪物”的手腕,一把推開了這個整整糾纏自己兩年之久的夢魇。他這一推,使它失去平衡地跌坐到地上。

“你竟敢推我……”

他冷冷地俯視着眼前的“怪物”,幹脆地承認道:“他們沒說錯,是我告發的。”

“為什麽……”“怪物”氣急敗壞地爬起身,“我爸那麽器重你,他想将你培養成左右手才把賬本交給你!”

“我就沒想當他的左右手。”

“你不是說願意為我當牛做馬?”“怪物”瞪着他,“難道你說的都是謊言?”

他冷漠的表情便是答案。

“這兩年我對你多好,你怎能背叛我……”

“你的好就是威脅我、逼迫我?”他笑了,這是他頭一回在“怪物”面前露出真心實意的笑,“你的好,我無福消受。”

“我們有過很多愉快的回憶,那些感覺不是騙人的。”“怪物”伸手撫摸他的臉頰,直到這時候它還試圖勾引他。

然而,他再一次推開了它。

“秦喬!”

“怪物”氣得揚起手準備賞他一巴掌,但這一巴掌還未落下,刺耳的警笛聲便由遠及近地響起。

“你報警了?”

“對。”他睨着“怪物”,不再掩飾自己的憎惡,“你應該去牢裏和你爸爸團聚。”

“呵呵呵呵呵……”“怪物”忽地仰頭大笑起來,“秦喬,你真以為這樣做就能擺脫我?”

它笑累了似的抹了抹眼角滲出的淚花。

“秦喬你給我等着,我一定會回來找你。”

“怪物”撂完狠話,微笑着轉向包抄而來的警察。

在閃爍的紅藍光中,他送走了自己的噩夢。

之後,他重新考取了外地的大學,舉家搬離了這個是非之地。

大學,他依舊形單影只,一個人去上課,一個人回校外租的公寓。

或許是覺得他太孤單,楚尋,他們系的助教慫恿他參加了一個哲學文學研究社。楚尋剛好也是這個社團的顧問。

參加就參加吧,反正只是換個地方看書罷了。他想。

“大家好,我叫伊洛。”

社團的迎新會上,容貌秀麗的女孩笑盈盈地自我介紹。

“在水伊人的伊,洛水之神的洛。”

她的名字一如她的美貌,令人印象深刻,就連他也難得的從書裏擡起臉望向她。

伊洛的美是一種矛盾的美,那是一種既能激起男人保護欲和破壞欲的美,她同時具備着天然與妩媚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而這兩種氣質在她身上卻猶如渾然天成。

仿佛是覺察到他的視線,她朝他微微一笑。

而他撇過頭,避開了她的目光。

之後的聚餐,他坐在人堆之外,而她被一群男社員團團圍住。

在場的男人除了他和今晚臨時有事沒來的楚尋,都成了這個伊洛的裙下之臣。

對此,他不奇怪。

王爾德就說過:“只有膚淺的人,才不會以貌取人。”

大部分人在看到一個人的本質之前,首先看到的還是這個人的表象,這幾乎無法避免。

而他的無動于衷,僅僅是他對自己的保護。在經歷了那些事後,他只想遠離人,尤其是長得漂亮的人。

曾經有段時間,只要和人有肢體上的接觸,哪怕是不小心碰到,他都會惡心想吐。

他清楚問題不在對方,而在他自己。

明明從噩夢裏醒過來了,卻好像還是在噩夢裏,無數次,他站在天臺上俯瞰着變密的馬路變小的車,他不是想死,他只是想醒過來。

徹底地醒過來。

“秦同學。”

溫溫柔柔的嗓音穿過迷霧來到他的身邊。

他擡起頭,看向這個叫伊洛的女孩,她的手裏捧着酒杯,好像是打算向他敬酒。

“我不喝酒。”他直截了當地拒絕。

“嗯……”她雖尴尬仍不失禮貌地朝他笑了笑。

“哎呀,伊洛同學你別在意。”其他社員見伊洛主動向他敬酒而他又不領情時,難免要酸溜溜地說上幾句,“這位秦喬同學啊是咱們社的學霸,他呀除了看書啥都不感興趣。”

“是嗎。”伊洛的眼睛亮了亮,“我好羨慕秦同學能全神貫注地投入進自己喜歡的事物裏。”

“伊洛同學有沒有喜歡的事物?”比起他如何,其他社員更想打聽到她的喜好。

“我嘛……”她不假思索般地說出教衆人大跌眼鏡的答案,“喜歡錢。”

以為她在開玩笑的社員在微愣之後紛紛笑開,只有他一個人覺得她是認真的。

這就是秦喬與伊洛的初識,不鹹不淡。

“秦喬同學,請問你有女朋友嗎?”

一次課後,和他一起上大課的女生在他去圖書館的路上攔住了他。

他遲疑了數秒,這個恰似表白的場景令他微微暈眩地晃了晃身子。然而低着頭的女生并未發現他的異狀。

不要說喜歡他不要說喜歡他不要說喜歡他不要說喜歡他不要說喜歡他!

那名被他所救的女同學曾試圖向他表達謝意,他卻刻意疏遠了她。他不需要她感謝,他也不值得她感謝。他已經被“怪物”拖入深淵,像他這般肮髒污穢的人,她不和他扯上關系才是最好的。

他厭惡自己,厭惡那個什麽也做不了,只能被迫承歡的自己……

不要說喜歡他,連他自己都不喜歡自己。

在這名攔住自己的女生說出告白的話語前,他一言不發地繞過她往前走。他走得很快,一路沖到圖書館旁邊的林子裏,然後再也忍不住地扶着樹幹,彎腰吐了。

把胃裏的酸液吐幹淨後,他瞥見一條仿佛憑空出現的黃手帕在半空中晃啊晃,他側頭一看,就見她拿着手帕站在他身側。

“抱歉我不是故意跟着你。”瞅見他警惕地盯着自己,名叫“伊洛”的她慌忙解釋,“我看你搖搖晃晃往這邊走,有點不放心才跟過來……”

他站直身子,客套又疏離地說:“不好意思讓你看笑話了。”

“沒事兒,每個人都有一些難言之隐。”她邊說邊把手帕塞進他手裏。

他看了一眼手帕,自嘲地勾了勾唇:“你說得對。”

“難言不代表不能言,你不嫌棄的話,可以和我說說。”她說完就後悔似的掩住嘴兒,“啊,我都和你不熟就擅自讓你向我傾訴,對不起,是我欠考慮了。”

“如果你想聽,我就告訴你。”

也許聽完他的講述,她就會躲他遠遠的,這樣也好,他本來就不想接觸任何人。

于是,在那個午後,圖書館旁邊的小樹林裏,他一五一十地将過去發生的事告訴了伊洛,包括他委身“怪物”的兩年。

那是将心中苦悶之情宣洩殆盡之後的空虛,而非輕松。

他的心從他身體接受那個“怪物”的那一刻起,就像破了一個無法被填補上的大洞,裏面漆黑一片,見不到一絲光亮。

不,他的心不是見不到光亮,而是吞噬了所有照進來的光。

聽他講述完過往,伊洛低下頭沉默了許久。

他等着她流露出鄙夷的眼神,等着她斥責他的軟弱無能。

但他沒有等到。

她完全出乎他意料的伸出拳頭,往他臉上揍了一拳。

這一拳不輕不重,把他揍得有點蒙。

揍了他一拳後,她盯住錯愕的他問:“疼嗎?”

他被動地點了點頭。

“這就對了。”她揉了揉自己的手,自言自語道,“我拳頭也挺疼。”

他困惑地望着她,不明白她揍他一拳的意義。

“秦喬。”她不再稱呼他為秦同學,而是直呼他的名字,“你和我都是健康的人。”

健康的…人?

“因為健康,所以挨揍就會疼,這都是正常反應。”她仰視着他,伸手摸了摸他被她揍的臉頰,“被摸自然也會感到舒服,這就是我們的身體。”

還沒從她的話中回過神,他的臉頰就先感覺到了來自她雙手的暖意。

“你會有反應,就說明你是一個健康的人,這不是你的問題。”她捧着他的臉,望入他漸漸濕潤的雙眸。

“就算是對自己厭惡的人起了反應?”他輕顫着嗓音問她。

“是啊。”她答得理所當然,“哪怕是讨厭的人撓我癢癢,我也一樣會癢。”

聞言,他又哭又笑地捂住了自己的眼。

這個叫“伊洛”的女孩竟然輕易卸下了壓在他背上的巨石。

他…是一個健康的人!

“秦同學你不要緊吧?”她看見他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以為他瘋了,“要不我們還是去看看心理醫生……”

“不必了,不必了。”他連說了兩個“不必”,“我不要緊了,謝謝你,伊洛。”

他說着放下手,也放下了沉積多年的負擔。

“我什麽也沒做還揍了你一拳,你的謝謝我可擔不起。”她狀似羞澀地撓了撓自己鼻子。

“這一拳揍得很好。”他不吝啬對她的表揚。

她的這一拳使他徹底從噩夢裏醒了過來。

那次交談以後,在面對他人的肢體接觸時,他仍有些不習慣但至少不會再犯惡心。

他需要時間去治愈自己,而他已經浪費了太多的時間。

社團活動室的門外,他從褲袋裏掏出洗了好幾遍的手帕準備還給伊洛。他知道今天輪到她留下來打掃衛生,現在活動室裏應該只有她一個人。這正是他還手帕的好時機。

這本該是一個好時機。

可他驚訝地發現門從裏面反鎖了。

他納悶地繞到活動室另一側的窗外,然後站在窗外往活動室裏看。

通過窗簾的縫隙,他依稀看見伊洛抱住一個男人,那個男人背對窗戶而站,他雖然看不見男人的臉,但對這背影莫名地感到熟悉。

直到男人扣住伊洛的手腕将她推向沙發時,他終于看清了男人的模樣。

那一刻,他忽然想起她對他說過的話:“每個人都有難言之隐。”

他說不上詫異還是苦悶地抿了抿唇。

啊…啊……

這就是她的難言之隐嗎?

***

亮着燈的書房,放在桌面的手機突然震了震,這震動将秦喬從久遠的睡夢中喚醒。他猛地坐起身,蓋在他肚子上的書随着他的動作掉到了地上。

他顧不上撿起書,先接起電話:“喂伊洛……”

然而電話那頭卻傳來了一個男人低沉的聲音:“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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