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公子懷對錯之尺
久別重逢之情最是令人情難自禁。那一瞬間,先前積聚的一應的擔憂、焦慮、害怕、無力、挫敗,在看到故人之後可謂是全數一掃而空。
連起對着兩位兄長又是大抱又是大叫,大哭之後又是大笑起來,待激動平緩些後但将他們領進了屋內沏茶而送。
禪房中的檀香正焚,白煙袅然。
“哈。”
梅盛雪一收折扇置于矮案之上,一邊搖着頭一邊接過了他遞來的清茶,想着方才的場景卻還是忍不住發笑,舉茶忍笑道,“我三人這一路過來只是聽着游姑娘和慧然主持之詞,便知你把這明凰城鬧得個天翻地覆只差沒把這屋上的瓦給掀了,又怎敢不快些來接你呢?”
想着之前的失态,連起低咳了幾聲,有些赧然道,“哪,哪有……沒有的事……”
坐在一旁的游雲憐聽着好笑道,“那日小別山我有幸一見隐國雅賢之士,卻是有一直憾于與連公子失之交臂,數日前一見,雖有意外卻也快暢。”
連起聽着嘿嘿笑了起來,得坐在一旁的連盛雪舉扇敲了一下他的額頭,心裏又生了些委屈。
“……也不能全怪我。”連起小聲的嘟囔着。
“連弟。”
坐在不遠處的秦謙聽到了他的嘟囔,心裏有些無奈的笑了笑,但道,“他鄉之俗而有他鄉之禮,我們是此來的客子,入鄉但随主禮,你确實冒失了。”
連起低下了頭一副認錯的模樣。
秦謙是四人當中年紀最長的人,只是他身體不怎地好,面容望着有些病色與枯槁,但訓起話來雖是溫儒謙和卻又有不怒自威之勢,連起一向是敬他,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梅盛雪坐在一旁望着他似是一副剛出身的小狗般很有幾份楚楚可憐的模樣,一時忍俊不禁,以折扇敲了敲他的腦袋,笑他,“你這混世小魔王啊,往日裏在隐國也算了,眼下在這他鄉之地可要收斂些。”
“……嗯。”連起低頭應了一聲。
只停頓了一會兒,連起當即利落的起了身走到了游雲憐面前,但向她長身一揖,“連起先行謝過游姑娘搭救之恩,施手解我兄弟四人燃眉之危。初入寶地,客子不知禮數惹下不少麻煩,還請姑娘責罰,連起在此任憑差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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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雲憐坐在榻上愣愣地受了他這一禮,心裏卻是大感意外。
她與連起确實是前日子裏初見,見他入城之時言詞放蕩行事輕狂惹了不少的麻煩,心裏确是有些微頗,隐覺着這連家公子當不起隐國雅賢之名,更與素長清一行人的品性相差天遠,卻想着他未及弱冠也便不與他計較什麽。
自大跋扈的纨绔子弟,她在游學境外的時候見過不少,不曾想連起竟是如此心中清澄胸中自有對錯之尺,對于自己的過錯也絲毫不介懷低首認錯。
“……哈,連公子言重了。”游雲憐受了他這一禮,起身扶了他一手,她本也不是計較小節的人,這方見他如此明是非,心裏也多了幾分喜歡,但笑道,“當初在隐國我受素兄款待可是盡興,本便有意邀請你們來此處做東招待,眼下你們來了,我心裏可是高興極了。”
連起回過神來,“對了,為何不見素兄?”
不等其餘人開口,卻聽着坐在一旁的梅盛雪一邊搖着折扇一邊悠悠的說着,“我三人與游姑娘方方入城,只坐在那車上便聽着沿街的茶話,說是有一男子入城狂言讓姑娘們一起上,還上竄下跳打房揭瓦蠻橫無比——再入了這明王寺,更聽着你砸碎了人家的琉璃盞,撕碎了人家的《金剛經》,和一群小和尚燒菜玩火險些沒把屋子給點燃了——”
直說了這裏,梅盛雪停頓了一下,搖着折扇笑眯眯的望着他,“你說素兄人現在會在哪裏呢?”
連起被噎住了。
若不是梅盛雪這般一說,他卻是全然不覺自己原是招惹了這麽多的麻煩。
“素兄他……”連起有些窘迫。
“你倒不必擔心,素兄正在與慧然商議一些事情。”見他這般模樣,游雲憐忍笑道,“你眼下正在這寺中,一切皆由慧然做主,來時既要經了他點頭,去時自要有着他颌首。只是你這兩位兄長放心不下你想來先見一見,我領着他們先……”
正說這話,卻聽着外面傳來了幾聲腳步的聲音,來的正是慧然,跟在他後面的還有一個一襲素衣雅冠玉帶的公子。
“素兄!”再一次見到他,連起想着那夜他為自己斷後入險不覺紅了眼眶。
素長清一把扶住了他,卻是笑了,“見着你氣色不錯,我卻是安心了不少,連弟,這些日子可還安好?”
原先同行的四人在走散後這日重聚,心裏可是高興之情難以言表。
“我可還記着那夥匪賊生的彪悍蠻橫,可有為難你們?兄長三人又可有受傷?”連起追問着。
“我無甚事。”
素長清道,“只是梅兄落水受了些傷,秦兄身子本有些弱又有受寒,兩人且要靜養一些時日。”
“我沒事,只是擦了些皮肉傷。”梅盛雪搖頭道。
“我也……咳!”秦謙正想開口卻不禁咳嗽了起來。
“秦兄——”連起有些擔憂的想要過去,卻得他擺了擺手。
“秦公子确是得先靜養些時日。”游雲憐見他面上蒼白更現,藏在裏底的病色隐有浮現了出來,心裏也有些擔憂,“公子四人入境便身陷險地,想是有數夜未曾吃好睡好。”
連起又追問起了尺平峰上那夥匪賊的情況。
梅盛雪得他再三的追問,還是率先開口與他講了他走後匪寨發生的事情。
原來那匪窩早己被城中的戎女盯上了,角夷軍與撫其戎女先後有夜襲攻山,在游雲憐收到他的傳信前便曾有過幾輪的惡戰,只因占着地勢才教那些賊了猖狂不下。彼時,三人連着數日被沖散皆是趟着九死一生的局,直到那賊首不知為何突然杳無音訊不見蹤影,才教這夥匪賊從中瓦解。
在後,正值游雲憐帶着援軍趕了過來,便将他們一幹受困之人全數救了出來。
幾人聊的盡興,直至天色不早才去拜別了慧然方丈。離去前,連起心裏竟有些舍不得寺裏這些剛認識不久的小和尚,走去和他們抱了抱說會再來看他們。秦謙、梅盛雪、素長清三人則是再三以身作揖相謝慧然這些時日對幺弟的照扶之恩。
“阿彌陀佛。”慧然面如明鏡只合掌宣了一聲佛號。
“我會來看望你們的!”連起探出個頭。
一行人上了馬車,車輪轱辘下只留下了黃昏之盡時揚起的暮晚飛塵,漸行漸遠。
暮晚的飛塵在空中悄然的飄蕩着,透着旖旎的光,望着細碎如鑽。
逐月峰的壑淵下。
層疊的山林相錯,偶有幾尾蛇被有幾聲有些踉跄的腳步驚得竄入了矮叢中,餘輝落盡下,透着些許的罅隙但看着哀魚背着姜嫱很是艱難的往前走着。
哀魚的嘴邊還挂着血,卻也顧不得舉袖擦拭,眉棱上更見着被破石給拉傷,見着裏面的血肉。
“悅心霁,必須除。”伏在他背上的姜嫱突然說道。
“你看到了。”哀魚回她,面色有些沉默,“不止是悅心霁。”
姜嫱咳嗽了起來,那毒煙入了喉雖得哀魚解了毒卻也傷了嗓子,這一連咳着直咳出了血也不見得停緩下來。
哀魚見她情況很是不好,連忙将她放了下來,只見着蔔一放下姜嫱便側身嘔了血。
那血的顏色還見着幾分的黑紫,可見的毒性未有全除。
“你不該親身犯險。”哀魚道。
姜嫱只是不斷的咳嗽着,卻是說不出一句話。
“也不該救我。”說到這裏哀魚沉默了。
姜嫱咳啞了嗓子,待嘔完了血已覺得有些脫力,聽着他的話只是望了他一眼沒有再說其它。
等她情況緩和了些後,哀魚正準備帶她繼續趕路,卻見她伸出了手阻攔了他。
那張臉談不上醜的可怖但也确實無鹽,只是那一雙眼睛生得尤其的瑰麗,在夕照下比之水晶塵還要晶透幾分,在細望下又帶着幾分奇詭妖異的感覺,每每望之都覺着懾人心魄。
“你還抱着幻想,以為只要不再去招惹悅心霁,他便會一筆盡勾過往不咎的放了你放了娑沙部嗎?”姜嫱道。
哀魚一怔。
“我越感覺,這一切只是一個開始。”姜嫱有些費力的開口,臉色蒼白。
哀魚還想說些什麽,卻看着姜嫱餘毒未清又失血過多的昏迷了過去,當下下意識的伸手扶住了她,只是眉頭緊皺不止。
他又何嘗不曾知道,也許一切只是一個開始呢?
重新背上了姜嫱,哀魚沉默的繼續往前走着。
但他太清楚,即使是娑沙聯合山月部也拿悅心霁無可奈何,那個男人,生的何其似鬼似魅。
“……”
等到最後一縷餘輝悄然的潛入地平線下,入夜的山林總是帶了幾分峭冷,直砭入骨髓。
山月部。
“讓那個醜女做族長,你當真能容忍?”
“但眼下山月部如此不定……”
“壽尤和山神勾結讓族人當做活祭,老實說,我現在也是不怎麽信的。”
“你是說……”
石錯居外戍守的戰士一邊起着篝火,一邊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着。
“就是要當族長,滕姐,墨長老,玦因,誰不比那個醜女更适合?”
“這……”
“不止,哪怕是螺淮,刺麒,論文論武,可不比她姜嫱出衆的多?”
“……但是,這一次娑沙奇襲,族中一片混亂,可是姜嫱平定了下來,可見得也有幾分魄力,老族長的事,唉……我也不是清楚,但看姜嫱那一劍,倒讓我覺得似是變了個人般。”另一個女子言語中隐有感慨。
篝火在夜中孜孜跳着火星,隐有聽見林間傳來族人見慣了的野獸的長嘯聲。
說話的那裏有停頓了片刻,随即壓低了聲,“……娑沙奇襲,到底是奇襲還是勾結當真有人知道嗎?”
“你的意思是說——”另一個女子有些驚愕。
篝火在風中不斷的撕碎着星子。
有一鈎寒月悄然的爬上了枝頭,那月光莫名的有些慘白發冷,照在人身上不覺教人抱着雙臂打了個寒噤。
石錯居內沒有點燈,被軟禁的娑遠厄一如豹子一般的倚在石壁上,一雙眼睛清明分亮的注視着黑夜。
……
“族長,是保護每一個族人的人。”
……
娑遠厄懶懶地倚着石壁上望着這方方開始的黑夜,卻是想到了那日姜嫱負弓離開時的那一句話。
外頭的聲音是壓的很低的碎語,但卻無人知道他的耳力生得極好。
“娑沙與我們僵峙百年有餘,歷任族長皆作無可奈何,是她姜嫱能輕易擒獲的了的?這屋裏關着的娑遠厄,還有剛才走了的哀魚,一天一夜都沒見他們回來,你知道這醜女的葫蘆裏賣了什麽藥?”
“……”
“我原當她姜嫱忠武堅直,現在看來,可真是個攻于心計之人……”
不知道為什麽,娑遠厄一時之間只覺得想笑。
“雲琪,看清楚族裏的風勢,別學鄂钰那個傻子。大夥兒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你心裏還不清楚嗎?禦羽神弓是她姜氏一脈獨傳不假,但她姜嫱,斷是成不了氣候的。”
“……”
有風灌入了山堂,娑遠厄倚着牆壁抱臂聽了半晌,不覺諷笑出聲,“你确實太蠢了,姜嫱。”
夜色深了幾分,寒月透着一樹的玉花透入照入了小窗內。
燭影微晃。
游府。
連起敲開了素長清的房門,看着他合着衣正坐在琴案前一手捧書一手打弦,素長清聽到房門推開的聲響擡頭望了過去,見是連起,心裏有些意外。
“我有些事情想要和素兄你說。”
連起走進來順道一手帶上了房門,神色有些凝重的說,“明王寺人多口雜我怕隔牆有耳便沒有說出來,但想着此事滋事重大,還請素兄裁奪。”
素長清見他面色有重,随即放下了手中的書稍稍一攏外衣,神色一怔,“何事?”
“是有關昨夜城中集樂坪大火致以藥商女姚氏一家十三口命葬火海之事。”連起坐了下來說道。
聽到了些事,素長清先是有些怔愣,很快的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當即正坐了起來。
“此事你卻有知道什麽?”素長清問。
“那時,我就在那裏。”
連起颌首之餘神色凝重的望着他,“甚至……大抵能猜得出是誰幹了這等喪盡天良的勾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