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盡滄桑
哀魚并不認為有外人能解讀得了古绀牧的文字,不,準确說,是這世間內早已無一人能在書中重現出往日古绀牧的榮光。
“是與連大哥一起來的兄長?”
“對。”
放飛了一只白鴿,望着鴿子撲扇着翅膀飛去的方向,連起點頭道,“我們四人是結義兄弟,幾位兄長都是博學才智之人,這一路對我更是照顧有加,我若是有求于他,他定是願意來此助我的。”
只是早知道這樣的話,當初他過來的時候原可以帶着兄長一起過來。
“古绀牧距今已有一千四百七十年的歷史,流失掉的文字早已無人可解。”哀魚卻說道。
“我确實不認得這些。”
連起無奈的笑了,“其實……我連女國的文字都不認得,但我這位兄長廣博之深可是深海難鬥,況且,眼下這般的僵局,我也想問上一問還應當怎麽做。實不相瞞,方才在地牢裏審訊藥翁的時候,若非是來時,素兄點明了讓我來此找尋悅心霁的動機,不然,怕是在他那一番詭辯中亂了心神,被他牽着鼻子走了。”
姜嫱突然問他,“連大哥來此……只是為了追察悅心霁的動機。”
“正是。”連起點頭。
姜嫱沒再說話,只是透着面具望過來的目光有些黯淡了下去。
連起沒有察覺到這些,只是轉頭望向了哀魚,“我也不清楚素兄他能否一解古绀牧的文字,但介時他過來,不知道可否能讓我們一觀這些青簡呢?”
“可以,你們若是能讀得出來對我對我娑沙都是一大幸事。”哀魚道。
歷史與文化的斷層總是令人心痛的。
那些因為戰争與厮殺而消亡的東西,如今已是再難以找尋了,但即便是如此,做為绀牧的後人卻還是想着将這些從戰火中撈出來的殘青珍藏下去,以期待着有朝一日奇跡的出現。
——一個,與先祖對話的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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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魚做為一個并不強壯的娑沙男人,在娑沙一生之中要做的就是這一件事。
“那麽藥翁的話……”連起有些遲疑的開口,“可還有別的線索可以切入?比若說,他的身世,他的長處,他的弱點,有什麽在意的人或者事,可否從這些方面切入再審?”
哀魚沉默的搖頭,“我跟随藥翁十餘年,從沒有見過他有任何親屬朋友,除了癡迷醫藥之術便不曾見他有過什麽在意的東西。”
連起有些意外,“他沒有姊妹同胞也沒有妻妾兒女?”
哀魚肯定的點頭,“沒有。”
姜嫱問,“歷年慶日呢?一些重要的日子,特別的日子,他可有什麽反常的舉動?”
哀魚又想了想,“……未曾有過,除了一心癡研藥物之外,他便從無有任何的有意的了,便是與悅心霁相識,好似也是因為他去西善求藥學藥,才得以相識的。”
那是很支離破碎的信息,也是哀魚從兩人的對話間幾番推敲才猜度出來的。
連起又皺起了眉頭。
如此說的話,便是全然的沒有任何可切入的點了,一個找不到弱點的人,要如何從這般的人口中套出想要知道的信息呢?
三人一時間又陷入了苦思。
長久的寂靜裏,眼見着暮霭西沉的最後一道餘光潛入進了地平線下。
黑暗悄然來臨。
哀魚起身正準備帶他們二人出去時,姜嫱突然冷不丁開口,“藥翁為何會對醫藥如此癡迷?”
她這一問,兩人聽着登時頓住了。
人有苦執,但卻從來沒有無緣故的執念。每一份執念的産生或多或少的帶有着本我的欲望,或是因為不可求,或是因為求難得,或是因為心中的業,或是因為一個信念與信仰。
一如姜氏後人對凰羽神弓的執念。
姜嫱望向了哀魚,“藥翁為何如何癡迷于藥術之學,為了殺人?害人?藥毒雙刃,亦或者——曾經也曾有過想要救人的念頭?”
哀魚明白了她的意思,對上了她的視線,開口道,“因為一個他窮其一生也想要超越的人。”
對于藥翁與悅心霁兩人,在與娑沙達成協議合作時,哀魚對他們心裏很是忌憚。那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棘手,但這兩個手上卻又各自掌握着娑沙所急切需要的東西。做為一個出于千年之前野山部落,在現如今的世界裏,娑沙真的太過于落後,落後的無能自保,也落後的無可奈何。無論是對于農桑還是牲養,醫術或者是學識,早已遠遠不及被白山月融化後的山月部。
在選中的與藥翁一起習醫的娑沙孩子裏,他其實并不是唯一一個。
在這十餘年的時間裏,藥翁确實除了每日習醫研藥外就再無它事,而這一個問題,是早在他不過只有八歲之餘,第一次見到這個老頭的時候托口而出的問題。
……
“伯伯為什麽要每天都這麽辛苦的種藥研藥呢?”他問。
藥翁說,“為了超越一個人。”
……
但是,直到今日,他也不知道藥翁所說的這一個人究竟是誰。
而後的下半夜裏,據說族裏又有幾位長老連夜審訊了藥翁,只是這個桀骜陰戾的老頭久浸淫在詭士的詭辯術中耳濡目染,經以三兩句話便挑撥得雙方争執起哄了起來,隔得遠遠的尚能聽着一聲又一聲的指責聲與斥罵聲響起,到後半夜時甚至蓋過了山林裏野獸的嚎叫。
一夜過去了,卻是任誰人也絲毫未有從他嘴裏撬出一句多餘的信息。
但即便是這樣,以目前臺面上已知的信息源來看,想要調查清楚悅心霁的底細,藥翁是最好的一個線索。
“混帳!——”
“長老,長老!”
“長老莫氣!長老莫氣!”
“長老小心!”
隔着遠遠的就能聽到怒喝聲與攔阻的勸慰聲,伴随着東西摔砸的響動。
起了個大早的連起這次孤身一人再一次踏入地牢的門口,只一眼便看到長老墨玦憤恨不已甩袖而去的背影,可見的又是一個在藥翁面前碰了釘子的人。
“你就當真不怕将這一屋子裏的刑操用在你的身上?”連起有些好奇。
“老朽如今已近古稀之歲,生死早已不置一提。”藥翁望他過來,轉過了身道,“連公子,你還是早些回去吧,此處不是你應該來的地方。”
“……”
有了昨日的前車之鑒,再見這個桀骜陰戾的老頭時連起心裏已是一片風平浪靜了。
隔着那一扇鐵栅欄,連起突然徑直的盤膝落坐下來,也不發語一言。
“連公子如此何意?”藥翁開口。
“我想,應該會需要很長的時間,那便不若坐膝促談罷。”連起道。
藥翁笑了,望着栅欄外的這個看上去尚顯青嫩的小少年,末了也拂衣坐了下來,“連公子應當知道從老朽這裏是問不出什麽的,何必在白費工夫呢?”
“确實如此。”連起點頭,“不過我只是閑來無事來這裏坐上一坐,老先生不必管我。”
“……”
看出了來人有心想和自己耗下去,藥翁也不點破。
時間就這麽一刻一刻的走着。
連起按住性子不說,眼前的老翁比他還有耐心的當真坐定氣閑的不發一語,也不問他一句,全然像是将他當坐了這地牢裏的一磚一石。
“老先生也是寄山居人氏嗎?”到底是年輕人,就這樣耗了一會兒連起開口問。
藥翁睜開眼睛望他,“我已與連公子說清當中恩怨幹系,連公子為何還是如此執迷于寄山居一族?”
“恩怨嗎……”連起低忖了一會兒,“百年之久,先祖與先輩而今已皆做塵土,當中孰是孰非我并不清楚那些事情,我只知道要重視眼前的人。”
“哦?”像是覺察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情,藥翁笑的有些古怪,“眼前的人指姜嫱?”
“自然,她是我認得小妹。”連起絲毫沒有猶豫的回答。
“小妹?”
“我這妹子倔強孤僻我看着既打心眼裏憐惜又打心眼裏喜歡,她明明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子。”
藥翁打量了他許一會兒,嘴角邊古怪的笑意更重了,“連公子喜歡姜嫱?”
連起不疑有他的點頭,“自是喜歡。”
這話剛一落,對上他那意味深長的眼神,連起心裏登時明白了過來,怔愣之下不覺失笑,“我說喜歡,就是很純粹的喜歡,像大哥喜歡小妹一樣的喜歡,老翁可莫要多想了。”
藥翁的眼神更深邃了,“是嗎,連公子對姜嫱沒有生過一絲男女暧昧的情愫?”
連起聽的哭笑不得,搖頭間無奈道,“我若是對了自己的妹子生了這等龌龊不堪的心思,那可真是天下一等一的畜生了。”
說到這裏,連起低下了眉目似有回想似有嘆息,“彼時,我是誤入此地與她相識的,我這妹子這裏山林裏很是不容易,做大哥的自然想要助她一助。何況……以悅心霁介入之深,說是助她,又何嘗不是在助我自己呢。不過話雖如此,我卻也希望她在這裏能好好的,開開心心的。”
“連公子。”藥翁端倪了他許久後開口道,“連公子或許心無風月,但又怎般肯定旁人是如何想的呢?”
連起一愣。
怔愣間,見對方目光銳利似洞若觀火。像是察覺到了什麽似的,本能的順着藥翁的視線望了過去,正見着姜嫱戴着昨日的面具不知何時站在了自己的身後。
她的眼睛是平靜的,平靜的像是山中的峰嶺,帶有着一種死一般的沉定。
“小妹……?”連起怔住了。
那一刻,眼前的姜嫱是陌生的,是他所看不透的。
姜嫱對上了他的視線,卻沒有多說其它,只是伸手将他扶了起來,順着她的力道起了身,聽她說道,“地牢裏濕寒,如今又入了秋,大哥仔細別着涼了。”
“……哦。”連起有些懵懵然。
“一日一夜的耐心過去了,看來是準備動刑拷問于我了。”藥翁施施然的站了起來,神色不以為意。
“我确實耐心已經被你耗盡了,答應暫不動刑也是賣娑沙一個面子。”扶起了連起,姜嫱将他順勢帶去了自己的身後,她立于地牢前隔着一面栅欄望着眼前的老翁,“畢竟說到底,以你們對我山月部所做之事,無論老翁你說或不說,最後我都會用你的鮮血來告慰我山月部的亡靈。”
“如此結果我不意外。”藥翁神色不變的長身而立。
“既然确定從你身上找不到任何相關的線索,那你留着自然也是無用。”
“準備什麽時候殺我?”藥翁問。
“我來就是準備殺你的。”姜嫱答。
連起看着兩人之間的對話,眼前的事情一夜之後竟如此突轉之下,心裏雖然還處在懵然不解中卻還是走過去想要說上幾句話,但話剛到嘴邊,卻聽姜嫱說道,“但在此之前,有人想要見你一見。”
指甲方方劃破指腹,正準備以藏于縫中的毒藥自盡,忽聽得姜嫱如此一說,便是藥翁也愣住了。
有偌大的影子從地牢的門口投落了下來,似翼似鋒。
是初曉的第一道光照落了下來,伴随着轱辘的車輪聲在耳邊刺耳的響起來,只見着有一個穿着黃衫的妙齡少女推着一個輪椅緩慢的走了進來。
霜白的發似雪飛揚,老縱深皮的臉上遍布着歲月遺留下來的滄桑痕跡。
那雙腿已是老木難行一步。
“……”藥翁震然的望着眼前坐在輪椅上緩緩推進走來的人,一時間,面上的血色霎時盡褪,連同着嘴唇也是慘若白紙色。
那眼裏,有驚愕,有震駭,有不敢置信。
但更多的卻是——
止不住顫抖的慌然無措。
“?”連起第一次在他眼裏看到如此的神色,心裏很是意外的張望着着,卻也不知發生了什麽事。
輪椅停在了牢門前。
那個坐在輪椅上的老妪擡頭望向了他。
藥翁下意識的退了幾步,一張臉上血色盡褪。
“相蒙,一別經年,別來無恙。”輪椅上的老妪腹語沙沉。
像是再難以站直身體的,藥翁緩緩地跪了下去,血色盡褪的臉上慘然如紙,卻是不敢再看眼前的人,藥翁低下了頭,顫聲道,“……相蒙,拜見師尊。”
作者有話要說:
相蒙 傳記三
相蒙跟着谷中蘭學醫十年。
其中。
三年情萌。
三年情種。
三年情深。
這十年的時間,卻只用了一天給徹底的打破了。那日,他收到了被他醫治後病愈的病人邀請去他家小酌,這一酌只灌下半壇黃湯,他便徹底的醉了。醉的不知天南地北,醉的不再壓抑自己,醉的将那份藏匿在心中十年的秘密宣之于衆。
情難自抑時,他吻了前來接自己回去的師父。
于是,他從此被逐出了師門。
相蒙始終忘不了的是,那一日谷中蘭眼中的驚愕震怒與恥辱,那比一刀一刀剮在他心裏還要讓他難受百倍。
他知道,谷中蘭心裏有着一個追求無果的男人。
他更知道,谷中蘭一直只将自己視做她的弟子。
“如果我有一日超過了你,那樣的話,你是不是就能看我一眼?”拜師離去時,這是他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還有那一句被淹沒在黃昏的告白。
“我愛你,是真的。即使你是我的師父,即使不為世俗所接受,我也依舊是深愛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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