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大雨
這世上又怎麽會有起死回生之術呢?
但無論有或不有,生離死別卻永遠是世人最難以接受的事情。隔着一條漫漫的弱水與黃泉國度的至親至愛自此陰陽兩相隔,那真的是一件無比令人痛苦的事情。
“悅先生當真準備幫助他?”相蒙問。
“是。”
“與玉別楓交易無異于與虎謀皮,可堪得上交付出自己的靈魂也不為過。”
聽到這裏的悅心霁笑了起來,他微微側過頭,一雙狹長的桃花眸總是見着風流多情,尤其是似笑非笑的時候,那雙眸子似乎自始至終的,都在顯露着如何的算計人,如何的提防人算計。
他說,“詭士自來便是與魔鬼交易的人,我于這世間本已早無留戀,只要她能活過來,我願不惜一切代價。”
是的,不惜一切代價。
無論是死多少的人,有多少的人因為這一場謀算而喪失至親至愛,甚至于失去一朝一國。
想要救一個人的心,在失去理智竭近崩潰的邊緣堪若瘋狂。
只為那個人的存在,是他唯一活下去的希望,也是他對于這個世界最後的留戀。
相蒙做為從頭至尾看過這一幕的人,心裏曾是無比的唏噓。絕情到極近殘忍的詭士,他原是何其的理智,何其的冷靜,做為操縱局勢力的人,只為情之一字甘心伏首做一枚他人手中的棋子。
但直到這一天,他才明白想救一個人心原是可以如此瘋狂的不顧一切,只要她能活着,只要她能好好的。
——便是将靈魂出賣給魔鬼也不遑為過。
“玉先生,求你救救她!”相蒙抱着谷中蘭的屍首渾身是血的跪在了他的面前,形容悲切極之。
冷苑深宮,這個從來不被人踏入的地方,一個原是令任何人都不曾想像到的人。女國的鳳後,女皇曦銘的夫郎,一個被遺棄在冷宮深苑的男人,背地裏謀劃着毀掉女國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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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玉父有客。”九皇子扶禮拈着白棋,意有所指。
男人未有梳發,只是一身素色的衣衫輕輕垮垮的披在身上,任由着那如瀑的長發落在殿上鋪就的冷杉木上,那是皎好的眉目,雖不若少年的朝陽與青春,卻獨有另一番沉靜的氣韻在眉目間靜靜流轉着。
雙指間尚夾着一枚黑子。
玉別楓望了一眼,卻是猶有深意的笑道,“都說禦戎狩統率的禁軍能将這方宮池守得固若金湯,卻不想竟能得一個年近古稀的老翁闖進來,這一朝的禦戎狩看來也不過如此。”
扶禮謙和道,“既是玉父的貴客,旁人又怎阻止的了呢?”
“貴客?”玉別楓牛着雙指間的黑子,輕笑了一聲,“你是指這個瘋了的老翁還是指他懷裏抱着的那個渾血是血的死人?”
“玉先生我求你救救她!無論讓我做什麽我都答應你!”相蒙見他絲毫不為所動,心裏又慌又急。
“這就看玉父如何說了?”扶禮放下了棋子,順勢蓋上了棋盒,只是危坐着擡頭望向他。
“現在收棋,禮兒是認為自己已經是必勝之局嗎?”玉別楓問。
“禮兒不敢在玉父面前放肆,只是看玉父眼下另有要事,想來是不便再繼續下下去了。”扶禮說道。
“要事?”
玉別楓拈着一枚黑子,忽然意有所指的說道,“今日禦戎狩并沒有跟你一起來罷。”
扶禮一頓。
玉別楓如若無事人一般的将那一枚黑子挂角壓下,一呈局面打劫之象,“欽榮帶回來有關绀牧族落後人的消息,想來是讓她震怒不已的,如此怒火燒天,必是指了禦戎狩入山蕩平這群讓她恨之入骨的寄山居一脈後人。”
“玉父獨處冷宮不想對前朝事竟也是如此的清楚。”扶禮神色溫平道,也不否認。
“玉先生!”見他遲遲沒有動作和反應,相蒙又是焦躁又是急怒。
扶禮望見了這老翁的悲切,心裏到底是有不忍的,道,“此局作罷,他事後說,玉父有如此神通,還望能先救一救這位老人家罷。”
“一個已經死了的人要如何救?”玉別楓望了一眼,微眯起了眼,“再然不相識的人又為何要救?”
“……”相蒙震怔的望着他。
扶禮也怔住了。
玉別楓神色平靜的端起了盛放在案案一旁的茶盞,那茶尚有餘溫,掀蓋之間有霧微氲着他的眸子,“禮兒當真是用心頗深,用一個瘋了的老頭,一個死了的婆子,便想來予我冠罪,可真是好一出栽贓的手段啊。”
扶禮聽着一愕,他有些怔愣的望了一眼那方全然不認識的老翁與老妪,又望着自始至終巋然不動的男人。
“玉先生……”相蒙像是陡然被人打了一拳般的杵在了原地,似是全然不曾想過他會如此無情。
“我若如此說,你猜陛下是信你還是信我?”茶蓋掀開了,氤起的茶霧朦胧了那一雙深色的眸子,那雙眸子微有眯起,就在在場衆人不及反應之間,卻見他陡然将手中的茶盞連帶着黃湯一起摔了出去。
“咣!——”茶盞盡碎。
“來人!有刺客!”玉別楓起身之間冷然喝道。
房屋裏裏陡然巨大的聲響很快的吸引了站在外面不遠處随侍的注意,随侍驚聲間又引來了宮城巡守的戎女。
聞虛飛快的沖進來将扶禮護在了身後。
禁軍的巡長蔚瑛持着銀槍沖了進來。
冷苑旁更是一直間被圍的水洩不通。
相蒙已經走了,在玉別楓喊出有刺客并同時向他射出見血封喉的利器時,抱着谷中蘭一個翻滾,飛入了秘道之中,只留下了地上那一淌刺目的鮮血。
對方想要殺人滅口之心已然昭然若世。
“發生何事?”沖進來的禁軍巡長蔚瑛沉聲喝道。
不等其它人回答,玉別楓轉過身來冷然道,“九皇子扶禮勾結賊子欲要行刺于我,還不将他拿下!”
一瞬間,無數把霜寒的的刀刃對向了過來。
聞虛橫劍攔在了扶禮的身前。
“……”
起風了。
這日忽然下了一場雨,細碎的雨珠碎如晶石一般的散落在了青石磚上,滴答作響。落下的雨,像是要洗盡凡俗中的塵埃氣一般,微氤起的雨霧隐有模糊。
秋雨微寒。
相蒙抱着谷中蘭如似行屍走肉般的走在雨中,只是無聲的走着,每一步如灌鉛石。
似是那一瞬間失去了聲音,失去了意識,抽空了靈魂。
甚至于連眼淚都再也落不下來了。
蜿蜒的青石磚路,既是他來時的路,也是他去時的路,有淌落的血流于一地彙成一條血河,在他盡濕的步履下。那個記憶中撐傘的女子已經死去了,再也不複存在于這個世間。
他的師尊啊……
他最愛的人。
如果這就是你對我的懲罰,那你可真的是……太殘忍了。
徹底力竭的相蒙已是再走不動一步了,只是緊緊地将懷裏的人滿滿的抱住,睜着一雙已經看不清眼前路的雙眼,在這片大雨中如一個失魂的人一般走向末路。
大雨傾落如潑。
是記憶裏初見時的那一方白牆黑瓦,相蒙抱着谷中蘭坐在了那一角青石臺階上。
彼時,他抱着是他重病纏身的娘親,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僅剩下的親人了,一個窘迫的賒了一簿子藥錢被掃地出門的窮小子,在雨中遇見了一個好心的采藥女。
“大夫,你能救救我娘親嗎?”已經不抱有任何希望的孩子顫聲問。
“好。”但令他意外的是,那個采藥女點了點頭。
“……”
相蒙抱着谷中蘭嘴角猶然帶血的擡頭望着屋檐上傾落的雨簾。
“大夫為什麽願意收我做徒弟啊?”孩子問。
“你既有向醫之心,我自願意收你為徒。”采藥女微笑道,“只望你他日習業有成能懸壺濟世救更多的人于水火之中。”
挂下的雨簾像記憶裏她屋中的垂簾,在每一次掀起的時候,那一個個晶瑩剔透的珠子都似是映着她的身影。
有她搗藥時的樣子。
有她看書時的樣子。
有她下針時的樣子。
“我是你的師尊,只是你的師尊。”眼前的人看上去如水一般溫柔,卻又如水一般不可曲折。
“你是我的師尊,也是我最愛的人。”
“……”
相蒙抱着懷中已經死去的谷中蘭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傾落的雨霧盡濕了他的衣服,連帶着那一頭霜白的頭發也盡沾在了鬓角之處。
“罷了……”相蒙低道,似有苦笑,“罷了……”
盡傷的內腑讓嘴角邊不斷的有血流出來,相蒙抱着谷中蘭,以額輕抵着她的發輕道,“也只有這樣,我才能像這般的抱着你,師尊……”
也只有這樣你不會推開我。
也只有這樣你不會厭惡我。
也只有這樣你不會憎恨我。
懷中的人已經徹底的死去,但在這一刻卻又像是在沉睡一般的恬然。
相蒙微微閉上眼睛輕吻上了對方如自己一樣霜白的鬓角,卻也不知這般是否也能算得上同白首呢?他不知道,只是和着雨,混着血,留下了最後一句輕喃,“我愛你是真的,師尊……”
大雨如瀑傾落,街巷之中更是已經不見一人。
連起一路尋着斑斑的血跡找了過來,舉望間,只見那一方白牆黑瓦的青石階上相擁而死的兩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
谷中蘭【傳記三】
我竟不知那琴音是從何時停的。
只是霧散了。
那人,也随着這一場霧一同消失在了深林裏。
而我更是窮其一生也不曾再見到過那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