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尋不遇
連起對于藥翁原是有厭恨的,恨他助纣為虐,與悅心霁一同草菅人命。
“什麽人在那裏!”雖然下着雨,但是因為之前的騷亂巡城的戎女披着蓑衣發現了這邊的異樣,持着紅纓銀槍涉雨走過來時,只看見立在雨中神色哀傷的男人。
“沒什麽。”連起蹲在了臺階上相擁而坐的兩位老人面前。
“……連公子?”先前連起初入女國大鬧了街市,巡城的戎女多多少少的對都有印象,更別說之後洗塵宴做為游四女的貴客出現。
雨依舊還是在下,打落的楓葉浸落在了青石磚上,看着地面上彙集而成的溪流落水漣漪。
眼前的兩個人離去時的面容皆是寧和的,一如這無聲飄落下來的楓葉。
連起确實是不喜歡這老翁的,一如厭屋及屋的,對悅心霁有多少無法宣洩而出的恨波及到他的身上。但再多的恨,再多的厭,在這一刻只剩下無盡的悲傷,在沉重的嘆息聲中和着這一場秋雨洗刷,伴随着對方的死而徹底的煙消雲散。
“連公子?”當首的戎女有些遲疑的走過來,心裏有疑惑也有猶豫,“這麽大的雨連公子在這裏作甚?”
“沒什麽。”
連起蹲在了青石階前只是搖了搖頭,落下的雨盡打在他的臉上,只覺得視線有些模糊了起來。連起久久地望着相擁坐在青石臺階上的兩個人,“我只是來接他們二人回去的。”
落下的雨,滿城盡寒。
暮斜時分,連起帶着兩人重新回到了山月部裏。
清楚鬼蛄藥性的鶴淮雖然心理做好了準備,卻還是忍不住在那一刻閉上了目。一像精明盤算的墨玦也是禁不住的踉跄了幾步,難以授受這一個噩耗。這當中屬一直跟在藥婆身邊的小丫頭白芨哭得最為撕心裂肺,仿佛整個山林裏都遍響着她悲痛不已的哭聲。
這世上真的有起死回生的神藥嗎?
連起不知道。
但經了這一遭事後,他卻是終于深切的體會到了想要一個人活下去的心能有多麽的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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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同時明确了所謂世人對起死回生的尋求,其本質上不過是一場無法面對死亡的自欺欺人式的絕望。
對一個人的執念有多深,對一個人死去所産生的絕望便有多深。
但這還真像是你的作風。
連起認識悅心霁的時候不過是稚童之歲,起初原是覺得這個大哥哥好像無所不知很是了不起的樣子,再然又覺得他滿肚子的壞水可是壞極了,最後肯定了他是一個無所不用其極的瘋子。但無論是感觀再有幾經變化,不變的是,對方的偏執,對方的瘋狂,以及他所肯定的,悅心霁對施蟬姐姐的那一份情意。
因為肯定悅心霁是深愛着姐姐的,所以縱然是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甚至不願意出席他們二人喜宴的時候,連起還是穿着吉服出現在婚宴上,成為了唯一一個祝福他們的人。
以他的偏執與瘋狂,怕是有過比藥翁還要瘋狂的舉動罷。
但若是這份情意真的自至始終沒有改變,又為什麽要親手殺了自己最愛的人?
連起不懂。
這些年來,他恨了悅心霁無數次,也恨當初年少無知祝福兩人的自己,對于眼前的人,他從都是看不清的。
“連大哥。”姜嫱喚了他一聲。
“是我不好沒能阻止慘劇的發生。”連起低道。
“各中恩怨不是旁人能得插手的。”姜嫱道,“婆婆于我族有恩,歷來深居幽谷之中不與外人結怨,這一次出谷回族,我原是想好生照看她讓她得以贻養天年的……”
看出了姜嫱心裏的悲傷,連起伸手撫上了她的頭。
手落下來的時候,姜嫱有些怔怔的擡起頭望他,眼前原是明朗的少年眼裏的難過并不比自己少,卻還是聽他難打着精神安慰着自己,“小妹,節哀。”
隔着一張面具,姜嫱久久地望着眼前的人,末了,她緩緩地閉上了眼睛順勢将臉埋在了他的懷抱裏。
“我娘自我出生便是難産而生,做為一個帶着血罪出生的孩子很是不讨人喜歡……婆婆小時候對我很是照顧,每一次我出狩的時候受傷,無論傷成什麽樣子,她都會為了我上藥包紮,從來不會棄嫌于我……”姜嫱低道。
連起抱着姜嫱伸手輕拍着她的後背低目仔細的聽着。
“……我沒有想過婆婆會這樣的死。”姜嫱低道。
藥婆婆算是族中的年長之人,但是這樣好的一個人,姜嫱以為上天會獨沃于她讓她自然壽寝安然而去。
大雨傾下,山月部一時挂滿了白紗。
高堂之外的靈燈長明,這場雨更是一下下了一天,至于夜晚時分依舊沒有停歇的跡象。哭得已經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的小丫頭白芨一身麻衣如似失魂的跪在靈堂前燒着黃紙,來來回回的族人走了滿堂,每一個進來的族人都或多或少受過她的恩情,只将一枚白色的花瓣放在了她的棺椁上。
連起舉香三拜,随即将香插在了蓮座上。
這一夜,注定無眠。
寂靜的山林裏,高堂外的靈燈徹夜照明。
“白芨,你休息一會兒罷。”姜嫱道。
“不了,我要給婆婆再找幾件暖和的衣服,快到冬天了。”白芨眼睛還見哭得紅腫,長夜裏,只餘着幾個守夜的族人外,其餘的人都已入了睡,姜嫱也有疲倦的準備小盹,正看着依舊還在忙前忙後的小丫頭。只見她比劃了幾件衣服都不甚滿意,最後準備再往屋內翻些東西出來。
這邊的動靜驚醒了坐在一旁桌椅邊打盹的連起,一時手沒有撐牢住頭的栽了個清醒。
“怎麽了?”以為發生了什麽事,連起陡然警覺的問。
“無事。”姜嫱見他滿面的疲容,道,“深夜寒秋,連大哥還是往屋內睡吧。”
“……無妨事。”
見她們那邊有動靜,連起猶疑之間還是起身走了過去,雙眼還有些惺松的樣子,只微眯了眯眼,看着那個丫頭正蹲在箱子前翻搗着裏面的物什。
“婆婆身子骨一直都不怎麽好,很是畏寒的。”白芨一雙手拿着一件厚重的裘襖低聲道。
“……”
連起蹲了下去,望着她手上拿着的裘襖一時無話。
姜嫱也不知要如何安慰她,沉默了許久後道,“白芨,你自幼跟着婆婆,應當知曉婆婆平日裏常用什麽東西,不若一并整理了出來燒給婆婆罷,也好讓她老人家路上沒有記挂,走的安心。”
白芨點了點頭,放下手中的裘襖繼續翻搗着櫃子,不一會兒就翻出了一個米色的包裹。
那個包裹裏放着一沓發黃的紙箋,細看之下是寫得歪歪斜斜的藥方。
“這是婆婆留下來的方子?”姜嫱正準備收下。
“不是。”白芨沉默了一會兒,“這是這些年來跟随婆婆習醫的弟子們開出的方子,只是要方子裏的藥用的準,用的好,婆婆都會留下來收藏。裏面都是我師兄師姐的傑出,我……資質比較愚鈍,跟了婆婆這麽久,只有一張方子能得入眼。”
“你年紀還小,只要心有所成,他日也會成為像前輩一樣懸壺濟世的大夫。”連起道。
白芨知道他在安慰自己,心裏很是感激的向他微微颌首,随即望着這一沓沓發黃的藥方,有些出神的說道,“婆婆一直很重視這些方子,無論走到哪裏都會帶着它,這些方子我曾經看過,原是想看一看自己和師兄師姐們的距郭有多大的……相蒙師兄,寫的方子被婆婆收藏起來的是最多的。”
兩人聞言一怔。
白芨低頭望着那已經泛黃的醫箋,細細的撫着紙上的紋絡,“我不曾見過這位師兄,只是見過他寫的這些方子,每每一見都無不自愧于自己的愚鈍,婆婆說,相蒙師兄是她的弟子裏最勤懇最有天資的一個人,只是不曾想竟是……”
白芨原是谷中蘭出谷行醫時接診到的一個漁婦難産所生的嬰孩,這個漁婦很是不幸的在聽到自己的丈夫出海打漁葬身海底的消息後撒手人寰,見這孩子舉目無親便收留到自己身邊。
白芨自小的時候便時常見到婆婆會有出神的望着自己,像是在每一個弟子身上找尋影子一般。
“婆婆,這個相蒙師兄是什麽人?他的方子可真是好生厲害,我只是照着用了幾個便解了溪山村阿伯的腿疾,他最近走的可利索了。”
“相蒙……他是一個很聰明很有天資的孩子。”只是不知為何的,婆婆每在談起這個師兄的時候總是有幾分不知何由的嘆息。
“那相蒙師兄在哪裏?白芨能跟他也請教請教嗎?”小丫頭問。
“……”
回答她的只是一聲無奈的輕嘆,和那一雙閉目下有幾分悵然的眸子。
一共二百四十七張方子。
最面有一百一十九張最後的署名是相蒙。
“十年的感情,即使無關風月無關情愛也是難以割舍的。”連起嘆道。
“是啊。”白芨點頭之下眼有熱淚。
“婆婆之後一直都是住在谷裏沒有再與外人打交道,也一直未有婚許?”姜嫱問。
“沒有。”
白芨擦幹了眼淚,說道,“我曾經也問過婆婆,婆婆告訴我她心裏一直有一個記挂的事,一個記挂在的人,婆婆曾跟我講過她少時上山采藥的時候遇見的事,那個時候婆婆大概和我差不多大,有一天上山采藥不小心走入了山中的迷霧裏,那霧久久的不散教她困在了裏面。”
連起順勢坐了下來仔細的聽着。
白芨吸了吸鼻子,繼續說道,“婆婆一直在那裏等啊等,想等到霧散了再走,但是等到天快黑了還沒有看得清眼前的路,正在婆婆不知道要怎麽辦的時候,從山裏面傳來了一陣琴聲。”
“琴聲?”
“對,婆婆說她是她這輩子聽到最好聽最好聽的琴聲。”白芨說。
連起想了想,“那人是誰呢?”
白芨搖了搖頭,“婆婆也不知道,只是遙遙的見過那麽一眼,一直記挂在了心裏。”
連起思忖了一會兒,道,“我認得不少善琴之人,你可知道婆婆說的那人的相貌?若是能彈得出如此絕響的琴師,我必是有過耳聞的。”
白芨說道,“婆婆沒有看清那人的長相,這些年來婆婆一直想要再見那人一面,想聽他重新彈一遍那首曲子,還将那首曲子找了個擅樂的人給打記了下來——”
“若有琴譜的話那就好辦多了。”連起道,“可否給我一觀?”
“好,我去找找看。”
這方屋內的布設很是陳簡,不一會兒,白芨就在另一個精雕的木盒中翻出了一紙琴譜,連帶着一幅卷軸走了過來道,“對了,不止是琴譜,那日的情景婆婆後來也有依照記憶畫了下來。”
連起接過了畫軸,展長之間,只見着在一片茫茫的黑白水墨極盡傳神的勾勒出了蒼山流雲間,有一個雅冠玉面的人正在山澗撫琴聽月。
那人看不清樣貌,只見着氣宇非凡似做那天上仙。
連起望的有些出神,只覺得畫中的人有種說不出來的熟悉的感覺,正在思忖間,忽聽着外頭倏地響起了“噔噔噔”的柱杖叩門的聲。回過神來的連起擡頭正看着幾個山月部的姐姐領着一個披着灰松色鬥篷的男人走了進來。
“族長,姐妹們夜巡裏發現了此人,他說是連公子的朋友。”一旁佩刀的戰士說道。
掀開的兜帽下,只見來人雅冠玉面,一雙眸子清潤的似這山澗的清泉一般溫而不染,又如海納百川般的博而深遠,只望着便讓人忍不住想要親近。
“我收到了你的傳信,不知是有何要事讓我來此助你,連弟?”
“……素兄。”
來人,正是素長清。